小鎮驛站


    人活著,都有一份信念在支撐,心裏有了寄托,有了依靠,才可以維係住那些深刻的思想和感情。否則這風煙亂舞的紅塵,早晚會將你的意誌瓦解,原本清雅的不再清雅,原本端然的不再端然。很多時候,我們明明知道匆匆跋涉並非是趕赴某個宿約,但還是要一往直前,縱算有短暫的停留,也躲不過春秋交替、月圓月缺。


    直到有一天,風塵滿麵,誰還可以在時光的明鏡裏收拾起凋落的容顏?無論你如何掩藏,想要挽留青春的純真,歲月還是會無情地在你臉上留下年輪的印記與風霜。人的力量多麽地微不足道,抵不過一寸光陰的削減。過盡流年,以為可以讓自己更加深邃成熟,內心卻總是麵臨巨大的洪荒,一刻都不能消停。


    如何才可以做一個不懼怕孤獨的人,千山萬水獨自行走,看眾生芸芸無盡歡欣,而你卻甘願清淡自持。世間萬物都有故事,我們每個人將內心的情感傾注在一草一木、一瓦一簷上,讓彼此有了依托,有了堅持行走的理由。無論你是慈悲之人還是殘忍之人,都免不了對某種生物或植物動情。這就像是生存的法則,你可以淡然出塵,卻不能慘淡獨活。


    林徽因之所以熱愛建築事業,全憑她對古建築的鍾情,就像她與文字的情結,與人間萬物的情結一般。她努力奔走於各個城市,日以繼夜地鑽研古建築學術,並非是為了留下響亮的虛名,而在於這份難以割舍的情結。就像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一旦有了緣分,彼此的歡喜與執著就再也道不出緣由了。


    在那個硝煙彌漫的年代,任何沉靜都不能取代紛繁,許多人藏起了雪月風花的心事,讓自己深入紅塵。今天的生或許就是明日的死,眼前的滄海轉瞬就成了桑田。世事風雲變幻,讓原本模糊不清的生命更加難以把握。我們所要做的,隻是在有限的時光裏做一切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讓人生多一些圓滿,少一些無悔。


    我是欽佩林徽因的,那些年來,她攜一身病骨跟隨梁思成奔走於各個城市,嚐曆風霜,從無怨悔。以她的詩情與柔弱,應該居住在某處深宅大院,端然度日,安享流年。可她偏生愛上了漂泊,像船隻一樣駛向遠方。隻是她不孤獨,每行至一處都有目的,並且必定會留下燦爛的印痕。而我們可以沿著那些芬芳的足跡,尋找到與她相關的故事。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旅程,隻是所走的路徑不同,所選擇的方向不同,所付出的情感不同,而所發生的故事亦不同。自從林徽因選擇了建築事業,她就明白,自己一生都將做一個奔命的人。她背著空空的行囊上路,一路拾撿,也一路丟失,從不問得到與失去的多少。她甚至知道,也許有一天就這樣在路上消亡,像落花一樣隨水飄零,不知道會流向哪裏,也不知道哪裏是歸宿。


    一九三九年年初,因日機轟炸,林徽因一家搬至昆明市郊區龍泉鎮麥地村。時局的逼迫令人無法不去躲閃,在命運跟前,有時候你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此刻的躲閃也隻是暫時的安置,紛亂的年代誰也不能偏安一隅,找個村莊鄉落從此安身立命不再趕赴塵海滔滔。《桃花源記》裏有先世為避秦亂,而逃至深山老林,自此與外人間隔。那就像是一個遙遠的神話,讓多少人泛舟尋往,但最終不獲而返。縱算尋到幽靜之處,倉促地做了一場桃源之夢,也要匆匆醒來。


    許多人攜飛沙風塵上路,而林徽因則披微雨落花同行。任何境況下,她都可以做到詩意美麗,不同俗流。她的清雅是與生俱來的,在骨子深處流淌,任何人都無法效仿,所以她所作的考察與研究似乎都與別人有所不同。林徽因為雲南大學設計女生宿舍,而這座宿舍因為這位絕代才女,仿佛多了幾分典雅與風情。


    一九四○年初冬,營造學社隨史語所入川,林徽因一家亦遷四川南溪縣李莊鎮上壩村。也許是多年的長途跋涉、萬水千山的漂泊,讓這個堅強的女子再也支撐不住,她終於病倒了,一直糾纏於身的肺病在茫茫旅途中發作。然而這一病竟是四年。四年,她都臥病在床,再也不能背著行囊行走山重水複,不能撐著長篙獨上蘭舟。


    此後,這個川南小鎮成了林徽因又一人生驛站。如若不是有緣與她這般深入結識,心中一直誤以為這個美麗的女子一直生活在多情的江南,來往於繁華的京城,又漂遊過浪漫的劍橋,縱算知道她為了建築事業奔走於各個都市,也不曾想得到,她的人生還有如許多的坎坷。人在漂泊的時候,總會感覺自己力量的微薄,許多時候我們無力改變人生的溝渠,就隻好任由流水東逝。


    病的時候,林徽因的心格外的脆弱,仿佛過往所有的華彩都滅了,而她的心情竟如此毫無血色。病時無事,她開始不厭其煩地懷舊,懷想春花爛漫的小徑上,她穿一襲素白的長裙獨行。懷想人間四月的無限芳菲,而鏡中的自己憔悴得似秋葉黃花,原來竟這般的老了,歲月的繁花隨水漂流。


    留存一段記憶隻是片刻,懷想一段記憶卻是永遠。林徽因永遠也忘不了,忘不了當初肺病發作是誰把她從沈陽接到北平香山去療養,又是誰陪伴她寂夜長談,聽雨煮茗,焚香讀書。流年真的似水,一去不返,看過的風景也許還可以重來,而逝去的人卻再也不會回頭。任由你千思萬想,他除了偶然在你夢中彷徨,其餘的時間都隻是恍惚的印象。


    我相信,林徽因在病榻上想的最多的應當是徐誌摩。也許她需要梁思成無微不至的關照,需要金嶽霖不離不棄的陪伴,但這些都無法填補她內心深處的空落。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她在陽光下曬書品茗,在月色裏賞花聽風的男子。這個男子給得起她暖意,給得起她對人世一切美好的渴望,可以與她一起分擔歲月的辛酸,以及世態的茫然。


    我們知道,這些隻有徐誌摩給得起。她本該是為他紅袖添香,但她終究舍棄了浪漫,選擇煙火。她無悔,隻是會情不自禁地將他懷念,在每一個落寞的日子裏。而他給她的愛,在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他的離去那麽決絕,仿佛仁至義盡了一般。


    我們常說,人到世上是來討債還債的,討完了,還清了,就會離開。生命會如此長短不一,會有生離死別,這些都是命定的悲感,我們無可逆轉,也不可挽回。人間許多情事其實隻是時光撒下的謊言,而我們卻願意為一個謊言執迷不悔,甚至追憶一生。如果他們的相遇真的是一場美麗的錯誤,就無需乞求誰的原諒。在風塵起落的日子裏,願生者安靜,死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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