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泉


    宋人唐庚有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餘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讀罷猶羨古人情懷,隱居深山,不問世事,落花為被,塊石枕頭。後來再讀宋人羅大經《山靜日長》一文,更覺山中歲月清涼,餐風飲露,鋤弄種竹,從容閑雅。


    步山徑,撫修竹,弄流泉,拾鬆枝,煮香茗。邂逅園翁溪叟,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踏著煙霞,歸去柴木竹窗下,山妻稚子,粗茶淡飯,溫飽欣然。清風窗前,翻讀古書,臨帖摹畫,月出林靜,空山不語。


    多少人,迷失在塵世瀚海裏,雲飛濤走,做一粒縹緲無定的塵埃。我心所願,則是做一個從容自若的閑人,在悠長的時光裏,修清涼禪。人世蒼茫,變幻無端,再多的華麗深邃,亦填不滿內心的欲求。


    許是因了自幼長於鄉村,與山水為伴,草木相知,又極愛古人生活閑趣,故總生隱逸之心。素日喜讀沈三白的《浮生六記》,漲潮的《幽夢影》,田子藝的《煮泉小品》,還有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古人對山水之情深,遠勝過拘泥於凡塵的你我。


    時值夏日,草木繁蔭,內心慷慨灑然,簡靜清涼。每日清閑無事,坐於綠紗窗下,獨對遠山。世事亦如清風朗日,沒有遮掩,心意平和,則是修為。蓄了一春的淨水,取出舊年揀來的梅枝,煎火沏茶。薄胎青瓷的蓋碗,透亮澄澈,飲下一盞新茶,忘記所有的塵緣過往。


    當年竹林七賢為了避世,遠離政治紛擾,聚於竹林之下,飲宴遊樂,煮茗說玄。他們的隱逸,不夠純粹,亦不夠徹底,僅過了一段放達逍遙的日子,終究各散東西。而世人能記住,所向往的,是那段臥隱溪雲,長嘯山水的竹林歲月。千古興亡,成敗榮辱,在嵇康一曲《廣陵散》下,亦不過是一道曆史薄風。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晉時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回歸田園,從此過上躬耕自資的生活。數畝薄田,草屋幾間,宅院遍植鬆菊,來訪客人,無論貴賤,共飲庭前。一盤河魚,幾碟新豆,老妻於廚房烹煮,稚子嬉戲於草地。早年落入塵網已成舊事,平淡自然的田園,方是一生的歸所。


    《牡丹亭》裏的杜麗娘曾說一生愛好是天然,遊園是她唯一的閨中情趣。那時間,園中已是姹紫嫣紅開遍,轉過牡丹亭畔,太湖石邊,芍藥花前,得遇一持柳翩翩書生。從此,便為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瀟湘館裏的林黛玉,時常說自己是草木之人,而賈寶玉亦在夢裏曾說過木石姻緣。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故她今生是個有仙緣的女子。大觀園裏她靈氣逼人,自然灑脫,皆因這株仙草受了萬物精華,天地雨露的滋養,獨具慧根。


    黛玉所居住的瀟湘館,亦是大觀園裏草木最為繁盛之處。翠竹夾徑,蒼苔深深,比別處院落更為清幽。多少個春秋不眠之夜,黛玉依靠窗前的幾竿修竹,軒落的幾叢草木,有了詩情,添了雅韻。她是楚辭裏的山鬼,是晉時的謝道韞,是宋詞裏的李清照,亦是西廂記裏的崔鶯鶯,還是牡丹亭裏的杜麗娘。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這是崔鶯鶯說的話,後來林黛玉亦說過。林黛玉喜讀王維的詩,他的詩寄情山水,淡遠空靈,清幽寂靜,雅趣天成。黛玉亦向往那種遠離塵世的禪意,她從不勸慰寶玉求取功名。她生性淡然,不喜喧鬧,當是佳人中的隱士。她所能寄懷的,亦隻是庭院花木,以及散淡的詩句詞章。


    辛棄疾有詞:“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淡淡筆墨,描摹出一幅生動寧和的畫卷。此時的辛棄疾亦擱下了硝煙戰場的豪情霸氣,守著夢裏的桃源村落,擁有簡單的幸福。


    幼年的鄉村,這樣樸素動人的風景,隨處可見。他們並非隱者,而是一群離不了山水田園的農人。他們用一生的時光,在那裏放牧白雲,耕耘清風。外公曾說過,祖上亦是因為避亂,才來到遠離塵囂的深山叢林。開墾了這片荒地,種植翠竹,取名為竹源。從唐宋至明清,經民國亂世,再不曾有過遷徙。


    避亂亦是一種閑隱,隻要找到一片沒有紛爭殺伐之地,就是淨土。栽種林木,修築房舍,男耕女織,安家樂業。在那裏,可以安靜地忘了時間,也不問山河是否換主。後來村裏的老人相繼辭世,餘下的青年去遠方看過了紛繁世界,再經不起鄉村平淡的流年。唯有倦累之時,方懷念故土的安逸和清涼,隻是有些路走得太遠,難以回頭。


    大舅是個文人,同我這般,內心深處有一種隱逸情結。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在竹源村落,重修宅院,閑弄花草,不理世事。表弟拾取了荒院廢棄的磚瓦,說等過些年生活寬裕了,用這些舊磚瓦,修整老宅。那時他種植的樹木已成材,隻需打理幾畦菜地,養些雞鴨,空時山裏獵隻野兔,河邊撈些魚蝦。


    日子清淡閑逸,樸素安穩,偶有鄰裏問訪,相坐飲酒喝茶,共話桑麻。這樣的生活,許多人都曾經擁有,後來為了所謂的前程,又親自丟失。數載飄蓬,方知尋常村落,百姓人家,才是靈魂安寧的歸宿。夢裏江南,不改初時模樣,而我們已是滄桑姿態,年華漸老。


    猶記舊年去往山寺請願,一位老僧見我手持行囊,叩拜佛祖。隻說:“放下一切,方能如願。”芸芸眾生,於佛祖腳下,微若塵埃。一個人,若放不下行囊,放不下執念,又如何可以豁達清明。唯有心境澄明,世事方可無擾,心中所求,自會如願以償。


    佛教會我隨緣,在風塵歲月中,慢慢放下肩上行囊,心中包袱。待到鉛華洗盡,人世無恙,山水亦從容。是否閑隱,是否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宅院,已不重要。


    詩人顧城曾說,我的心是一座小小的城,小得隻能住下一個人。我亦如是,我的心,有一座庭院,那裏鶯飛草長,花木叢生,那裏住著寂寞的靈魂,我是庭院的主人。過去的榮華與清苦,歡樂與憂傷,淡然遠去。


    如今,我所居住的城,遠離村舍,唯見市井繁華。所幸我的屋舍,離了鬧市,於古老小區,還能聞到舊宅味道,亦見炊煙嫋嫋。窗台上,種滿花木,四季青蔥,時有清風踱步,明月映簾。


    數盆幽蘭,閑置桌案,幾瓣芬芳,增添雅韻。重門深鎖,竹簾半掩,窗外來往過客如梭,室內茶香縈繞,琴聲婉轉。可見,隱逸未必在林泉,紅塵處處皆為道場,心靜如水,則波瀾不驚。


    山靜日長


    【宋】羅大經


    唐子西詩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餘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鬆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鬆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鬆竹,與麛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前,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叟,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晌。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入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則東坡所謂“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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