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滾滾,世路且長


    滾滾紅塵古路長,不知何事走他鄉。


    回頭日望家山遠,滿目空雲帶夕陽。


    ——明?憨山德清


    無論你是一個安身立命的人,還是一個行走天涯的人,這一生,都離不開漂泊。策馬揚塵,從楊柳依依的古道,到落英繽紛的小徑;泛舟江湖,從煙水迷離的此岸,到落日蒼茫的彼岸;一路風塵,踩著前人的腳印,又留下足跡給後人;看過多少秋月春風,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就這樣疊合在一起。浮萍聚散,有如花開花合,沒有誰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在哪裏。過往日漸分明,前程依舊模夯清,在無從選擇的命運裏,你隻好隨著歲月匆匆趕赴。直到有一天,時光長出了新綠,青春卻悄然老去。


    這不是一種必然的無奈,因為一路上,你可以賞閱四時風情。疲倦時,亦可以投宿在人生客棧,將靈魂打理幹淨,再重新上路。我們都是紅塵浪子,也曾在最深的塵世相逢、相知、相愛,但終究還是免不了相離。所以,才有了來世之約,隻是時空流轉,風月更換,是否真的可以等到今生緣定的那個人?


    有時候會覺得,可以一同把日子過到白發蒼蒼的人,是世間最幸福的人。因為我們所能把握的隻是觸手可及的今生,至於誓約,不過是給渺茫的未來留下一份溫存的懷想。這世間,有人癡守諾言,有人目空一切,到最後,因果自嚐。我們的責任,也隻是把光陰度完,至於是蹉跎,還是惜時,其實不那麽重要。


    趁著薄秋的清涼,去了惠山,不是為了江南第一山的美譽,也不是為了天下第二泉的盛名。去那裏,多少是為了惠山寺那株古銀杏,還有池塘裏的幾莖青蓮,或是為一炷檀香,一曲梵音,一個僧者的背影。似乎,那裏的瓦簷、草木,都讓我為之神往。我視這份微妙的感覺為一種緣分,一個誓死要做紅塵凡婦、靜守四季炊煙的女子,卻不知為何會與禪林廟宇,有這麽一段機緣。


    我曾無數次,在佛前許願,來生吧,來生我一定聽你說禪。請原諒,今世的我,落入塵網太深,已不能回頭。我為自己的承諾感到羞愧,因為在浩瀚的人世間,我亦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來生。如此用言語搪塞佛祖,他會怪罪於我麽?


    一個人行走的時候,總會想起一位高僧的詩句:“滾滾紅塵古路長,不知何事走他鄉。回頭日望家山遠,滿目空雲帶夕陽。”開始以為,這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作,更像一個紅塵浪子所吟。因為這份不知歸宿的迷惘,就像一個遠行在天涯的異客,雖有山水為伴,星月相送,可是遠方太遠,害怕走得太急,回首望不見家鄉的山,又害怕有一天走到無路可走,一生就這麽倉促結束。


    這份迷惘,源於人類的渺小,萬裏山河、寥廓蒼穹,我們就隻是一粒沙塵,一顆星星。不知道為什麽而存在,亦不知道為什麽而追求。這般卑微平凡,卻同樣免不了離合悲歡、生老病死,以及經受許多的殘忍、罪惡與撕扯。是因為陷得太深?還是因為任何簡單的存在,都要付出代價?


    也許直到今天,才或多或少明白一點,大師就是在萬千迷茫中頓悟。在此之前,他也是紅塵俗子,與我們一樣,背著世俗的行囊,在彌漫著風煙的古路上行走,被時光追趕,找不到自己的歸宿。直到有一天,他走進了佛門,才明白,這些年的漂泊,隻為了來到佛前,做最後的停留。


    每當我看到寺廟裏的僧者,在佛前不厭其煩地誦著早晚課,每一天重複著相同的日子,簡約、平靜、淡定。心中生出的不是敬畏,而是安模他們之中,也並非每個人,都心中明澈,沒有絲毫迷惘,至少在世人眼中,他們獲得了一種禪定。而我們,還在沒有方向的古道上,茫然地追尋。


    寫這首詩的大師為憨山德清,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俗姓蔡,字澄印,號憨山,全椒(今屬安徽省)人。十二歲投南京報恩寺學經教,十九歲在南京棲霞寺剃度出家。一生遊曆名山古刹,弘揚佛法、重修祖庭、參悟禪理、明心見性。雖入佛門,也曾曆經起落,浮沉於世,最終禪淨歸一。著有《華嚴綱要八十卷》、《楞嚴通義十卷》等。詩文造諧甚高,圓寂後在曹溪留下全身舍利,供世人瞻仰。


    “江光水色,鳥語潮音,皆演般若實相;晨鍾暮鼓,送往迎來,皆空生晏坐石室見法身時也。”德清禪師從滾滾紅塵超脫而出,其慧心有一種水清見底的徹悟。於修行的道路上,他依舊是一個漫步者,可前方有佛祖為之等候。所以,哪怕行至山窮水盡處,也無法抵抗他內心的豐盈。盡管如此,在漸行漸遠的行途中,他還是會回望家山,看一輪紅日,銷盡兩鬢風霜。儒家講忠講孝,佛教也講忠孝,德清禪師曾說過,出家人寧可上負佛祖,下負我憨山老人,不可自負,不可負君,不可負親。


    白雲出自深穀,靜水來於石林,而人也有來處和歸處。寄身蒼茫紅塵,難免悵惘不知所依,但每個人,終要沿著屬於自己的方向,去完成今生的使命。哪怕做一艘迷失在江海的小舟,卻也清楚有一處港灣,正等待著它去停泊,隻是還需要尋找。人生就是如此,經曆萬水千山,方能歸於禪寂。直到某一天,白發蒼顏,老到幾乎認不出彼此。可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這樣坐在薄秋的午後,品一盞清茗,訴說一世過眼的滄桑。


    友對我說:“你閑時給我寫兩個字,舍得。”我聽後心生迷離,因為到如今,我亦做不到舍得,舍得過去,舍得當下。所謂舍得,有舍便有得,何謂舍?又何謂得?《金剛經》裏說過:“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眾生的心,隨著時光的流轉而改變,努力想握住些什麽,心中藏著的,卻已是虛空的回憶。


    我告訴友,或許這兩個字,要在一位得道高僧的筆下,才能灑脫從容些。我隻是一個平凡的人,在茫茫世路上徜徉,看罷春花落,又見秋葉黃。以一顆平常心,在水墨中行走,無謂舍得,無謂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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