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2)


    燕子來時,音信無憑,山水迢遙,歸夢難成。那滿懷的離恨,就像是春草,在寂寞的荒原,沒有邊際地瘋長。每日每夜,他都讓自己沉浸在對故國、對故人的思念裏,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減輕一個俘虜的屈辱,緩解內心的疼痛。他被軟禁在汴京的時候,失去了一切自由,他深愛的小周後,多次被宋太祖強行留於宮中,這樣的恥辱,似萬箭穿心。他唯有將所有的愁悶,寫進詞中,唯有更加地懷念,當年與周後的恩愛情深。


    他渴望死亡,又懼怕死亡,因為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也意味著遺忘。他從來都是懦弱的,懦弱地統領天下,懦弱地畫地為牢,懦弱地愛,懦弱地恨。就是這樣懦弱了一生的男人,寫下了那麽多讓人銘記一生的詞。春來春去,殘夢驚醒,他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是他親自斷送的。


    他寫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之後,就被宋太宗用一種叫牽機藥的毒藥賜死,緣由是他對故國之思沒有絲毫的掩飾,雖是俘虜,仍做他的帝王夢。此心不容,唯有死,才可以了斷他的一切。


    說是酒後服藥,但他仍舊死得很痛苦,全身抽搐,死後的姿態是頭部和足部相接。一代帝王,連死,也這樣的沒有尊嚴。


    落梅如雪,拂了還滿。這一生,就像冷傲的寒梅,曾經棲在高高的枝頭,一片冰潔,風骨傲然。最後,零落成泥,無聲無息。


    時光是一條河,你總是記得它,它卻不記得你。時光也是一縷煙,你以為存在的時候,其實已經消失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風雲人物,已隨著千年流淌的時光,退出曆史舞台。


    到如今,風煙俱靜,江湖已改,山河依舊,紙上情懷。那些脫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攜一壺老酒,在溪邊垂釣白雲。那些倚著柴門的女子,早已將芳菲看盡。那些登樓賞月的詞客,不知道走進誰的夢中。六朝古都曾經很遠,離我們千年;六朝古都原來很近,台上與台下的距離。


    煙雲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開書卷,以為消逝的曆史該是薄涼難當,卻還有餘溫從指邊滑過。蒼綠的時光,寂靜的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離亭燕張昪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


    古墨,還有那泛黃,並且散著淡淡黴味的書紙,仿佛都在提醒我們,回不去了。曾經被風吹日曬六朝興廢事,以為積滿歲月的塵土,會滄桑得不忍目睹。卻不想,經過流光的刪減、自然的衝洗,反倒簡單幹淨起來。於是那些被繭束縛的人,抽絲而出,用年輪的刀片,削去斑駁的傷痂,在陽光下漸漸地溫軟。這就是時光的魅力,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它的流轉有著某種不定向的規律,倘若我們把握不住,與它南轅北轍,就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


    第一次讀這首詞,一見傾心的是這個詞牌--《離亭燕》。


    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幅圖景,燕子離開了,它曾經在長亭築夢的暖巢,飛向了浩淼無際的天邊。從此,萬裏層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園?還是一生漂浪,孤獨終老?這些,都是我一相情願的想法,像是癡人說夢,聽過作罷。《離亭燕》又名《離亭宴》,《張子野詞補遺》有“離亭別宴”之語,因取以為調名。忽然覺得,讀宋詞,似乎先要把詞牌讀懂,詞牌就仿佛是詞的故鄉,那些句子,就可以在這裏安家落戶,釀造情感,耕耘故事。


    張昪,南宋初人,他經曆宋由盛到衰的時代,此詞為張昪退居期間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官至禦史中丞、參知政事兼樞密使,以太子太師致仕。熙寧十年卒,年八十六,諡康節。以前不喜歡閱讀以這種方式介紹古人的文字,而今卻覺得這簡單中藏著大美。無須深刻的語言,無須細膩的表達,短短幾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敗、興衰榮辱,也不過是簡短的刹那,來不及歡喜,也來不及疼痛,就恍眼而過,散入煙雲了。


    詞的上片,寫的是金陵一帶的如畫山水,蕭蕭風物,熠熠秋華。登高遠望,看浩瀚的長江水奔流至遙遠的方向,天水相連,仿佛沒有盡頭。萬裏晴空呈現澄澈之色,瀲灩江波閃爍清冷的光。這份明淨,會讓你走出思想狹隘的空間,忘記浮華與蒼涼,隻想在濁世裏做一個清白的人、一個淡然的人。人與自然相比,永遠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變幻無窮,傾刻間,更替著奇妙的意境。我們就是江岸的一顆沙粒,陽光經過時,也許還會發光,也許這一生,都被淹沒在黑暗裏。你看,江州上,蓼嶼荻花也像曆經了滄桑的老者,在秋風裏,流淌著幾許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叢中,隱現了竹籬茅舍,就這樣在明淨無塵的畫境裏,看到了煙火,看到了人家。


    極目處,客船的帆在雲中高掛,它們從此岸抵達另一個彼岸,不知道,下一個收留它們的港灣,又會是哪裏?酒家的旗在風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黃花,饌供紫蟹。看著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陳年舊事湧上詞人心頭。“多少六朝興廢事”,隻是短短三百年,這座城就經曆了六個朝代的興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紛紜故事,到如今,卻是“盡入漁樵閑話”。幾百年的風雲變幻,就這樣落入漁樵樸素的閑話裏,淡得幾乎沒有痕跡。大江東去,一切榮辱成敗,都化作一壺記憶的酒,蘸著煙霞,飲下。


    登高隻覺廣寒,倚樓不免惆悵。回望曆史,探看未來,又思索現在。看到一輪紅日無言西下,就像是當今的朝廷,由盛轉衰,明月還在多遙遠的地方?詞人雖然已經退居官場,如今憑高舒嘯,臨水賦詞,看江渚上雪浪雲濤,沙汀畔蓼嶼荻花。


    心中閑雅曠達,以為早已忘記庸庸塵事,卻還是有些許的放不下,有些許不合時宜的悲涼。


    每當讀這首詞,都會忍不住吟誦《三國》卷首裏的那闋《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蒼涼而淡定,讀後讓人感悟到江山永恒,人生短暫的深意。多少英雄,都隨著江水,消逝得不見影蹤。是非成敗,就如同那滾滾浪濤,來時洶湧澎湃,去時了然無痕,多少的爭奪,轉頭都成空。不老青山,看日複一日的夕陽沉落,看盡炎涼世態。白發漁樵,是退隱江湖的高士,他們早已看慣了秋月春風,以知己相逢為樂事。那些古今紛擾的故事,也都成了喝酒時的閑話笑談,像秋日裏,經霜的黃花,清淡得不足為道了。


    一段蒼涼的簫音,牽引出毛阿敏唱的那首《曆史的天空》:


    “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興亡誰人定啊,盛衰豈無憑啊……聚散皆是緣哪,離合總關情啊……長江有意化作淚,長江有情起歌聲……”歌聲多情而悲涼,仿佛要將曆史的天空清洗得幹幹淨淨。曾經有位朋友告訴我,隻有毛阿敏才可以唱出這種味道,一種人世的況味、曆史的況味。


    是雨打歸舟的時候了,過往刀劍如夢,在無弦琴上彈一曲流水清音。飲一壺黃花酒,醉倒在楓林中,白雲為被,塊石枕頭。死生無慮,有甚可憂。綠水青山,我心常寧。


    忙裏偷閑之際,總會萌生一種莫名的衝動,背上簡單的行囊,一個人徒步,去那些自己向往的角落。一路上,采幾片雲彩,挽幾縷炊煙,拾幾瓣心情,聽幾則故事。盡管,我羨慕“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愜意放達,但我更向往一種安靜的旅程。不需要同伴,不需要對話,悠閑地看山水,淡然地觀世情。我敬佩那些經曆無數滄桑磨礪,目光卻依舊安詳、淡定的人。敬佩那些,在世俗紛欲的權貴下,做到寵辱不驚的人。


    在煙塵飛揚的路徑上,我們都是這世間疲於奔命的人,來自天南地北,帶著各自的追求和使命,以匆忙和緩慢的姿態,買花載酒不似少年遊唐多令劉過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於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


    時八月五日也。


    蘆葉滿汀洲, 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係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行走。看盡紅塵陌上花,在黑暗裏綻放,在光明中凋謝。就像是一段旅程的開始,一段旅程的結束,一樣尋常。一個人在天涯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那麽一句詩:“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買花載酒,詩意而風情,而且是秋天獨有的清涼,三秋桂子,禪意地開在遙遠的枝頭。曾經為了如同一剪清月的桂子,寧願隔閡別的季節,企盼流光快速更替。似乎秋天是一個讓人安靜的季節,讓人舍棄一切誘惑,讓自己遺落在某個叫霜降或寒露的節氣裏,因為喜歡這種涼。


    這首《唐多令》是一個叫劉過的詞人,登武昌安遠樓時所寫。劉過,一個好言古論今、喜讀書論兵、少懷誌節卻屢試不第的文人。終身布衣,漫遊江南一帶,以詩文會友江湖,與辛棄疾、陳亮、陸遊等人交往甚密,寫下許多感慨國事、豪放悲壯的詩詞。一個懷才不遇、一生不為帝王所用的寒士,他的詩詞,他的感歎,不免會有一種難言的惆悵和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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