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零落成泥香如故(2)


    鬆針落地,寒月敲窗。回首處,人生有失意,世事費思量。依稀記得種植還在瞬間,長成卻已有數年。古拙的青鬆,宛如飽經風霜的老人,獨立於蒼茫的大地,煢煢之影,誰可與同。日日夜夜的長風相對,歲歲年年的霜雪相摧,千載輪回,不與人說。那千丈的長鬆,遙掛在斷垣殘壁,醞釀著卓然離俗的淡泊情懷。苦寒中,凝聚著無奈與失落,孤單地留在岩邊,仰望白雲來回,空山夜靜。蕭然在崖邊,是誰還在獨力支撐岑寂的寒冬,那孤獨的背影記載了多少風霜的印跡?在離合悲歡的人生故事裏,是誰以清絕的姿態靜看月圓月缺。回憶一段與青鬆相關的往事,仿佛還在昨天。


    小鬆


    唐·杜荀鶴


    自小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千丈老鬆,因久居山林,霜雪浸染,難免心生寒涼。然而未長成的小鬆,卻期待早日掀去深草,得以撥雲逐日。試想為人何嚐不是如此,在黑夜期盼黎明,在黎明等待黑夜。剛出土的小鬆需要頑強地衝出蓬蒿,才能長成淩雲的參天大樹,擁有巍峨挺拔的氣韻。出身微寒的杜荀鶴,雖有曠世才華、豪情壯誌,然而仕途坎坷,宦海浮沉,他最終隻能在冷峻的現實裏徹底地清醒。滿腔淩雲之誌,隻有寄之翰墨,譜寫出歲歲年年不朽的詩章。


    南軒鬆


    唐·李白


    南軒有孤鬆,柯葉自綿冪。


    清風無閑時,瀟灑終日夕。


    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


    何當淩雲霄,直上數千尺。


    與杜荀鶴一樣,被杜工部稱做“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李白,亦有直上千尺的期待。隻是在生滿古苔的角落裏,闌珊醉去。李白就如這南軒的孤鬆,有著翠綠的生命,堅持仰望蒼穹,離天很近,又離天很遠。他終究沒能若青鬆般直上數千尺,抵觸寥廓的雲霄;他終究還是醉倒在遷徙的古道,令後人歎息不已。大唐盛世,圓不了他的濟世情懷;謫仙之筆,填不滿他的追夢之心。


    同樣心存追夢的情懷,卻隔著遙遠的時空,隔著不同的日月星辰。詠絮才女謝道韞有林下風之氣韻,她筆下的青鬆因其品、其性、其姿而為人所賞。


    擬嵇中散詠鬆詩


    東晉·謝道韞


    遙望山上鬆,隆冬不能凋。


    願想遊下憩,瞻彼萬仞條。


    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


    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搖。


    高山仰止,遙望中,雲漫遠山,有鬆獨立,卻不能近遊,隻是在期待中,等待仙人借我仙履,去那鬆前遊憩。在這裏,青鬆成了一種象征,一種超越凡俗的信念。謝道韞是一道至美的風景,隻是沒有心的嗬護,至美的風景也隻是一種簡單的存在。縱有詠絮才華,也會湮沒在茫茫的風煙裏。她脈脈的情愫、飄逸的心懷,隻能遙寄給亙古長存的青鬆。


    新秦郡鬆樹歌


    唐·王維


    青青山上鬆,數裏不見今更逢。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識。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


    與謝道韞的青鬆一般,曾遙望,曾相憶,王維詩中的鬆,卻是數裏不見,今卻相逢。對這日思夜想的鬆樹,畫中之境油然而生,是為了鬆的閑雅與淡然,“亭亭迥出浮雲間”的氣質。鬆再次成了隱士,成了詩人心中思齊的尺度。富貴榮華如同水中清露,功名利祿亦如一紙空文,若能淡泊世事,與青鬆為伴,與山水為鄰,摒棄煙塵浮華,才是心靈最真的澄淨。


    悠悠過往,百代浮沉有數;渺渺紅塵,滄海幾度桑田。縱然興盛騰飛,橫空出世,也會有低落沉寂之時;縱然衰亡頹敗,山河破碎,也會有風華再起之日。唯有青鬆,以挺拔的身姿、高潔的品格,雖流經曆史的長河,卻依然淡定從容。傲岸的青鬆,不知承載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婉轉情懷。風雪中那一剪煢煢的背影,不朝天子,不羨王侯,也不解讀世情風霜。


    鬆是雪的骨骼,雪是鬆的靈魂。那寒崖的一株蒼鬆,是風雪中千百年不變的堅挺,是時光輾轉雕琢不去的凝姿,是一圖虯枝勁節的寫意,是一箋沉默無瑕的詩銘。立雪青鬆,白雲為伴,不知承載了多少悠悠往事,多少陰晴圓缺。


    蒼鬆沉睡在古人的詩卷中,汲取山露的靈氣,也浸染歲月的滄桑。無數次承受霜雪的枝葉,遒勁中蒼翠依然。雪花凝點,宛如問寒探暖的精靈,在蒼鬆的耳邊,年年歲歲,重複著亙古的詩篇。


    詠鬆


    現代·陳毅


    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


    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隨手翻閱詠鬆的詩章,不能不被陳毅筆下的青鬆所折服。精辟的詩句,訴盡了青鬆高潔耐寒的品格,也道盡它傲然決絕的風骨。“青鬆挺且直”,風雪中的青鬆有一種凜然的浩氣,它沉澱了歲月飛揚的熱情,象征著陳毅磊落的胸襟,那種雄氣蓬勃的張力,與世抗衡的淩厲,令人刻骨驚心、肅然起敬。


    我們無法經曆曾經的煙塵時代,無法觸摸遙遠的先人背影,無法徹底地走進深邃的古典意境,而青鬆靈性的風骨、清高的氣度,卻可以千秋萬載地在歲月長河裏流淌。


    嚴鄭公階下新鬆


    唐·杜甫


    弱枝豈自負,移根方爾瞻。


    細聲侵玉帳,疏翠近珠簾。


    未見紫煙集,虛蒙清露沾。


    何當一百長,欹蓋擁高簷。


    仿佛是在昨天,卻真的已曆經千年。唐朝的風煙已然淡去,我至今依然可以想象浣花溪畔的草堂中,杜工部的嶙峋瘦影,獨自憑欄吟詠著平平仄仄的詩句。大唐天子不知道,這位叫杜甫的詩人有著憂國憂民的濟世之心,他不願像庭院的青鬆久居角落,不願庸庸碌碌耗盡詩酒年華。無論是先人還是今人,濟世報國之心都不曾更改。千百年來,世道演繹著一樣的景象。隻是今人已難再有如此雅興,將追求寄懷於一株青鬆。杜甫此番之意,實為自薦才華,試圖結束多年的羈旅生涯。隻是誰的低徊會是永遠的低徊,他需要一方天地以酬抱負,就像青鬆那盈盈弱枝,終將穿透雲霄,抵達人生的高度。


    高鬆


    唐·李商隱


    高鬆出眾木,伴我向天涯。


    客散初晴候,僧來不語時。


    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


    上藥終相待,他年訪伏龜。


    同是生長在唐朝的土地,同是汲取唐朝的清露,有鬆根植庭院,期待入世;有鬆孤獨抱雲,不與世群。這位情思婉轉的無題詩人李商隱,幾時放下了“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綿綿情意,和寒鬆作伴,與高僧相邀?人生聚散,幻化虛形,靈魂在時光的煙火中明明滅滅,唯有幾莖虯枝靜臥山林,不問離別。李商隱失意之時借青鬆寄懷,遠離繁囂,等待時機,他相信青鬆來日必能生成上藥伏龜,得遇世人賞識。


    鬆


    唐·韓溉


    倚空高檻冷無塵,往事閑徵夢欲分。


    翠色本宜霜後見,寒聲偏向月中聞。


    啼猿想帶蒼山雨,歸鶴應和紫府雲。


    莫向東園競桃李,春光還是不容君。


    韓溉的鬆自有天然奇質,那身披翠色的青鬆,隻有在飛雪的逆境中,方能盡顯其淩寒的姿色。處於那個年代,韓溉此般出世算是有文人清節的氣韻,被視為不事權貴、不從媚俗的謙謙高士。人生若不係之舟,無論是放逐還是追尋都要漂遊,世人不可能隻守望一株青鬆,以它的寧靜超然為處世之道,也不能隻停留在一個狹窄的地方,把起點當做終點,有如等待一場生命的輪回。青鬆需要歲歲年年霜雪的浸染,才能更加蒼勁蔥鬱,而人生則是需要不停地行走,一路修修剪剪才會更加盡善盡美。


    贈從弟


    東漢·劉楨


    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


    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


    有鬆喻己,有鬆贈人。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筆下的青鬆,卻是為贈其弟而寫。冰雪中的寒冷是真的寒冷,冰雪中的堅毅是真的堅毅。劉楨願其弟如雪中蒼鬆,在淒風苦寒的逆境中不露畏難之意,在苦悶悲涼的生活裏不訴消沉之音。


    詠鬆


    宋·吳芾


    古人長抱濟人心,道上栽鬆直到今。


    今日若能增種植,會看百世長青陰。


    依依古道,已覓不見先人飄袂的衣襟,而青鬆卻依然佇立,收存著來往路人遺落的夢。鬱鬱勁鬆,在青天下舒展綠色的畫卷,給人間添得幾許清涼。青鬆之材,為後世百人遮蔭避雨,古人栽鬆,懷著濟世憫人之心,既取人陰涼,自當以清蔭留人,千秋萬代,來往輪回,才有了百世長青陰。修善如此,誰還會去歎怨人情薄涼,誰還會去數落世間疾苦。在漫長的人生旅程中,這樣的善舉會有多少次?這樣的感動又會有多少次?


    栽鬆二首


    唐·白居易


    小鬆未盈尺,心愛手自移。


    蒼然澗底色,雲濕煙霏霏。


    栽植我年晚,長成君性遲。


    如何過四十,種此數寸枝?


    得見成陰否,人生七十稀。


    愛君抱晚節,憐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


    知君死則已,不死會淩雲。


    人與物齊,古人或尋雅而種梅;或慕幽而種竹;或練品而種鬆。白居易年過四十,對這數寸之枝,回追過去,探看未來,也隻能輕輕一歎,世事終難長。“知君死則已,不死會淩雲。”行雲流水不語,光陰荏苒而過,試問塵寰中有幾人可以超脫萬物,視功名若煙雲?誰又會停止匆匆尋覓的腳步,虛度大好的年華?


    是誰將寒冷丟失在遠古,今生才得以留存溫暖的記憶。是誰將詩歌淺吟低唱,讓鬆風在筆墨裏徜徉。遙想當年,曆代王朝,稱雄爭霸,喧囂一時,都付與蒼煙夕照,從容的依舊是大自然的真實永恒!這株鬆,不會為了虛妄的理想,而禁錮純淨的心靈;不會為了滄桑的諾言,而錯過淡泊的今生。它甘願臥隱山林,高蹈世外,清風簾幕,明月枕頭。


    歲寒三友


    春意梢頭,辭卻舊歲一嶺雪。風光勝昔,喜迎新年萬點綠。伴隨著晶瑩紛呈的雪花,聆聽著悠揚綿長的鍾聲,舊年的些許寒意已被塵封在曆史的卷軸裏,歲寒三友以傲然的姿態迎接新春的萬丈霞光。追憶往昔,人事多聚散;相逢今日,天涯共此時。梅、竹、鬆,如一縷輕拂的暖風,在古人的詩韻間流淌,在今人的追尋裏回轉。


    東風輕描幾許清新的春意,溫潤的筆墨,在霜裹雪披的天地間,寫下梅影數枝。踏雪尋梅,為幽靜而往,伴雅興而回。素蕊粉瓣,在彤影間零落幾點殘香,恍如幽夢初醒,已是春覺。詩情畫意,暗自浮動蒼翠的幽篁,幾莖修竹,悄然合奏著春天的旋律。寒山岩角的青鬆,以一種展望的姿態,隨經風聲的過往,在盈盈的故事裏,淺彈一曲無弦的樂章。歲寒中,那冰雪瓊白的琉璃世界,存留著生命的忠誠。三個堅貞不屈的摯友,三個不畏風霜的君子,三個含笑比立的隱士,在千古流傳的文章裏,在恣意徜徉的水墨間,輕輕講述著它們苦樂與共的年華。


    漁家傲


    宋·李清照


    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樽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梅花香自苦寒來,千枝瘦影,漫溢暗香,古人的詠梅詩句中,也是千篇清瘦,瘦而不餒、香而不媚。梅花,俏皮而又含羞地開在橋頭、小院,猶如窺視冬天心事的孩子,用爛漫無邪的心靈,用清絕神逸的花萼,傲立在風雪中。含羞的玉朵,不時惹得北風吹拂衣袂,將那漫天的花香清影,記載在白色無瑕的素箋之上,留給踏雪尋雅的詩客,留給臨枝弄舞的翠禽,留給追夢寄懷的智者,也留給失落孤獨的旅人。輕盈的花瓣宛若依稀縹緲的往事,將愁緒擱淺在久遠的日子裏,存留的隻是溫暖的回憶。


    臨江仙·探梅


    宋·辛棄疾


    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帶溪雲。醉中渾不記,歸路月黃昏。


    梅花,雖清瘦羸弱,卻也深沉凝練。僅是蕭疏中散落的幾枝,卻可以似鐵戟怒指,向冰雪叫歎,在季節的更替裏,承上啟下,一呼天地錦繡,身落萬點春情。淩寒傲立的秀影,不須雕飾的瘦枝虯莖,消融冰淩的凝固,立在小院,倚著牆角,悄悄地舒展粉朵,默默地傾訴心事,既無春芬的盛豔,也無秋香的冷落,卻在冰雪的夢囈裏純淨,在北風的凜冽中頑強。麵對千山絕跡的雪圖,梅花依舊傲雪獨開,那無畏艱難的大度情懷,抗衡冰重的執著信念,探詢著生命的底蘊,也抵達了歲月的高度。


    梅花絕句


    宋·陸遊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梅花,卻又不似鬆竹隻是長翠的衣衫,隻是挺拔的身影,在人生況味的背景裏,於四季輾轉的輪回中,抖動寒冬的餘韻,不曾繁華,也不曾蕭索。那亭亭的芳姿,不失綻放的淩厲,無意謝去的從容,自有餘骨滋株的清節,在流逝的時光裏,悠然化塵,不問殘香。


    鬆


    唐·陸肱


    雪霜知勁質,今古占嘉名。


    斷砌盤根遠,疏林偃蓋清。


    鶴棲何代色,僧老四時聲。


    鬱鬱心彌久,煙高萬井生。


    雪間尋梅、雨中聽竹、霧裏看鬆,最得歲寒三友之神逸。梅品知清韻,竹品正人節,鬆品端衷心。寒鬆立於岩石崖畔,挺拔參天的身姿,聽風臥雪,與雲持步。更多的時候,青鬆猶如沒入雲叢不露心意的隱者,在山霧氤氳的幽境裏,在絮雪攀附的寒意中,與高僧相邀談禪,不求塵間名利,不為入世封侯,隻願長隱山林,此生無悔。


    寄題朱景元直節軒二首(其一)


    宋·楊萬裏


    見說幽居似渭川,


    一川修竹雪霜寒。


    如何翦得蒼蒼玉,


    乞與誠齋作釣竿。


    青青翠竹,占得君子高名,也盡邀才子佳句。在悠揚的琴聲中彈唱其清韻,在沉香的水墨裏顯露其妙境。古人愛竹,階前種植數株,牆壁展掛幾幅,倚軒相望,立影相攜,緬懷紅塵的舊事,寫意抒情的詩章。淡淡涼風,蕩滌人間塵埃;蕭蕭竹葉,吹奏天籟清音。百代過往,唯獨翠竹青青,攜一身素雪,辭去舊歲,喜迎新春。


    歲寒三友,流經詩裏、步入畫中,在婉轉的琴弦上跳躍,在曼妙的舞姿裏蹁躚,盡現一片祥瑞的景致。梅花、翠竹、青鬆,各有其性,卻都有淩寒不凋的高潔,於春風、夏雨、秋陽、冬雪中滋生風骨,不以境移,亙古長存。飛雪迎春,天地人和,唯我一點梅心,半闋竹韻,幾剪鬆骨,抒寫風流時歲,長歌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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