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因循不覺韶光換(4)


    夏季將要來臨,我不去寺廟,已有好多年。天地無言,群山靜寞,流水也失去了原來的韻腳,曾經蝕骨的疼痛恍如隔世,心已不再泛起層疊的漣漪。然而這一切,並非是因為我不去寺廟,


    這些年的逃避並沒有讓我停止過對寺廟的向往。當一些事情經曆過了,也就不會再去計較得失。今夜,我將經書翻出來拿到月光底下晾曬,在書頁裏,層層疊疊夾滿了許多去寺廟的門票,那些五彩的香花券,記載著我曾經行走過的足跡。在書頁蒼黃的那一角,我寫下了幾個字:原來,我去寺廟,已有好多年。


    我不彈古箏好多年


    我是打算寫這樣一個係列,在過往歲月裏拾撿那散落的記憶,在煙雲故事的底色上尋覓那淡然的憂傷,在人生況味的背景裏邂逅那縷縷的沁涼。沿著生命的河流去回首往事,那些被時間碾過的痕跡,亦不過是道明人生不能避免的遺憾。也許隻有靜止才是大美,它可以丈量歲月的高度,也可以洞穿世事的薄涼。於是,一切風雲都已然靜止,離合悲歡本就是人生的道具,平淡的日子裏,尚可以自尋其樂,空心亦能夠歡喜。


    你聽過流水的聲音嗎?在寂寞的青山上,在無言的回風裏,在變幻的流雲端,那透明清亮的水線,鑲繡在岩石碧草之間,山泉與飛瀑以雪花的姿態、紛呈的美麗作一次蔚藍的回歸。高山峨峨,流水潺潺,伯牙的琴聲送走了低飛的倦鳥,送走了傾斜的落日。那玉墜珠傾的高雅,賞心悅耳的琴音,世間隻有一個人能夠懂得,也隻要一個人懂得。子期就是他的山川草木情,是他的天地萬物心,是他今生至美的風景。這樣一個高山流水的故事曾深深地打動我年幼的心靈,自那之後我便堅心要彈古箏,因為我堅信,那跳動的絲弦,優美的旋律,可以閃爍自然的澄澈,可以蕩滌世俗的塵埃,可以讓我遇著一個兩兩相望、不離不棄的知音。在清澈的年華裏,在紛繁的人世間,我會用心來守護這份最初與最後的純淨。


    就是那樣的不經意,讓我邂逅了夢裏夢外都念著的古箏。當我漫步在校園翠竹叢生的小徑,看各色花瓣飄散,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落在我的發梢,那七彩的光恍若眼睫的夢囈,湖泊的睡蓮綻開著絢麗的朵兒。古箏響起的時候,我的心好一陣悸動,仿佛心中的弦就這樣被人輕撥。箏聲是從湖畔的石屋傳來,流動的音弦,若淙淙的回溪,若滴翠晶瑩的晨露,若串成珠簾的精靈,在生命中輕盈流淌。我不敢緩步,我害怕花落地的聲響會驚擾那個彈箏的女子。是的,我雖然未見著彈箏的人,但我能斷定她是一個女子,一個端莊高雅的女子。我想象著她襲一身古典的白紗衣、綠羅裙,挽長發成髻,斜插一支碧玉簪,有著傾城的容顏,有著柔軟的心事。那時的我十三歲,還沒有太多的懷古清愁,還不懂得太多的世情悲歡,卻在書中讀過這樣的女子,在夢裏聽過這樣的樂聲。箏聲靜止,琴韻依舊流轉,我立在那,心中久久地悵然。不敢去驚擾彈箏的人,怕她看到我沉醉的眼神,怕她笑我不解琴音,怕所有的感觸隻是華麗的虛無。選擇悄然地離去,不驚擾那拂弦之人的一簾幽夢。


    我彈古箏,隻因高山流水的知音,隻因這段未曾謀麵的邂逅。沒有啟蒙的老師,沒有青山的背景,沒有流水的底色,隻是在臨著藍色的窗牖,臨著清涼的月光。那些個煙雨春色的江南,那些個明月清風的日子,在無意間暗合了我少女如夢的心境,滋潤我善感的心靈。思想在風雅無邊的意境裏來回地漂蕩,我素手拂動琴弦,彈奏千年的琴音,那流動的音調,在青春裏留下溫情的痕跡。箏聲響起的時候,所有的浮躁都已沉澱,所有的寒涼都已褪去,所有的疼痛都已背離。餘下的隻是溫柔的纏綿,纏綿的悱惻,悱惻的心痛。從此,相思已生長,憂傷也有了別樣的韻味。從此,知道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


    我彈古箏,就像穿旗袍,漸漸地彈出一種風景。一襲白紗裙,一襲素雅的旗袍,一襲披肩長發,不抹胭脂不染唇紅,不畫眉黛不挽秀髻。白色的帷幕後麵隱藏著我彈古箏的背影,纖柔的手指在琴弦上舞著優美的姿態,窗內有迷離的癡者,窗外有多情的明月。而我隻是沉醉在自己的箏聲中,放下了俗塵的一切,帶著出世的感傷,沒有紛擾與欲求。生命中的情緣又有多少?命定之約又還會有些什麽?一襲旗袍?一懷古箏?一管清簫?抑或是一卷水墨畫?還是一個知曉冷暖,許我山盟海誓,與我不離不棄的人兒?當箏聲遠去,繁華岑寂,那彎明月是否還會遙掛天邊?那些癡者記住的是彈箏的人還是那流動的曲子?人生的憂傷莫過於此,彼此都隻是紅塵過客,當生命若流水般逝去的時候,再多美麗的記憶都會沉寂,再多浮華的過往都會消散。所以,今生我願意做一剪白色的寒梅,寂寞地開落,不問世情風霜,不管悲歡離合,過著淡定平靜的日子。


    我彈古箏,以青山為盟,以流水為誓,隻是想要找到一個荷花般淡雅的知己。許多個風聲雨聲的夜,許多個明月當空的夜,隻有琴音相伴,而那個懂我琴音的人又在哪裏?仿佛世間所有的情緣都將與我擦肩而過,仿佛我手中的琴弦已替我嚐盡了人間悲歡,仿佛我的心已在琴音中過盡千帆。紅塵依舊,容顏漸老,我焚香彈箏,試圖穿過千年的風景,去邂逅那對高山流水的知音。曾經的伯牙與子期都已隔世,漠漠塵緣,抵不過時間的蹉跎,抵不過自然的流轉。我也想懷抱古箏坐在巍巍的高山上,在山花、綠草、流水匯聚的地方,等待一場約定。隻是世間的事,可遇不可求,哪怕我坐斷黃昏,坐盡歲月,也未必能等到那個知音。青春老去,生命荒蕪,也許到最後換來的會是空山空水、無愛無恨的境界了。


    直到有那麽一天,我的手擱在古箏上,卻撥不動一根琴弦。恍然間,才感覺到古箏原是這樣的陌生,原來我的心早已寂寥。望著那襲陪伴我多年的古箏,總覺得我的人生還欠缺著關鍵的一根弦,可誰能告訴我這根弦是什麽?是久久覓不到知音的遺憾?還是已在指間悄然滑過的悲涼?不想再去尋找緣由,生命本是這般的脆弱,沒有什麽悲喜值得去認定一生。我不彈古箏,我不想自我沉淪,那些古典的情結已被世人淡漠,他們不再需要山水為人生的背景,不再需要絲弦清音撫慰靈魂,不再相信高山流水那雲淡風清的知己。許多的心靈已經疲倦,許多的眼睛已經蒙塵,古箏,隻成了世人附庸風雅的道具,那份寧靜至極的境界又還有幾人可以抵達?生命如此之輕,又何必去期待什麽命定情緣?期待什麽菊花信約?前世的夢早已記不起,今生的也將行將記,又如何去趕赴來生?


    江南煙雨依舊,樓台水榭猶存,蓮花一如既往地舒展粉朵,輕挽雲袖的女子卻不似從前。夢裏清歡,雲水聲寒,我不彈古箏,已有好多年。曾經的故事已遠去,亦不複重來,那些純美的情懷也染了浮世的悲哀。我不彈古箏,那古箏擱在被光陰遺忘的角落,落滿了歲月風塵,再也流淌不出絕世的清音。可是在這梅雨時節,一曲《高山流水》依然打動了我的心,佇立在窗台,看院牆的青苔兀自地斑駁,看窗外的葉子無聲地飄零,看水池的蓮花寂寞地開著。古箏的清音在心間緩緩地流淌,撥動我鏽蝕的心弦,憑著這感觸,我知道,原來,我彈古箏已有好多年。


    望月


    在遠古的荒野上,橫亙著逶迤起伏的山脈,蜿蜒曲折的河流,以及那些不曾被文字與民俗進化的人類。浩渺宏大的宇宙,馳騁著風雨雷電。變幻無端的時空裏,有了人類對日月星辰的崇拜與向往。月亮成了借以驅逐黑暗、消解災難的圖騰。她遙掛在深邃幽藍的夜空,記載了千萬年的亙古秘境,牽引著一代一代人探索的目光。


    是那輪皎潔的明月,從泛黃的春秋詩卷中而來,穿過斑駁城牆上青濕的苔蘚,落在了眾鳥飛盡的空穀,落在了蒹葭蒼蒼的水邊。從女媧采集五色石煉化補天開始,明月的傳說,就開始蒙上了瑰麗與神秘的色彩。風清露白時,遊弋縹緲的月宮,隻能從陰晴圓缺裏讀懂她動人的故事。她像是不老的紅顏,聆聽過無數達官貴人、白衣卿相的飛揚與落寞,也見證了許多癡男怨女地老天荒的愛情。


    嫦娥


    唐·李商隱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關於嫦娥,留下了太多美麗的神話,自盜取靈藥的那日起,開始了她一生孤獨的等待。誤吞靈藥去,千古自絕塵。廣寒宮,是誰落下了悔恨的珠淚?藍橋下,又是誰打濕了等待的步履?自古以來,許多的紅顏佳麗與月亮結下了難解的情緣。漫步秦關漢隘,衰草在秋風裏安靜地搖曳。月光如練,吐露著淡淡的霜華,那位叫昭君的女子,正懷抱著一把琵琶,撥弄著斷魂的清音,傾訴著對漢家宮闕的思念。而另一位有著閉月羞花之容的貂蟬,娥眉淡掃,虔誠地合上雙手,望著月亮,祈禱著絕代的風華。清冷的月光下,在吳越行路的江畔,那個正在浣衣的女子,不就是月神的化身嗎?


    寓意


    宋·晏殊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瑟禁煙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是這般皎潔的月色,晶瑩而溫婉的清輝,鋪陳著遙遠的歲月,燦爛了幾千年的典雅文明。“梨花院落溶溶月”,一縷暗香,在明月下浮動幽影,於波光間投下一筆畫意,勾勒成詩句詞章。“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遊子思鄉的心緒,落在了李白的筆下。驀然間感念柳梢頭的圓月,一輪澄澈,一輪明朗,仿佛真的可以看到搗藥的玉兔,垂淚的嫦娥,飄香的月桂,還有漸漸老去的吳剛。那遙遠的蒼穹究竟深藏了怎樣神秘的情境?讓世人無法企及,卻又熱切地向往。浩瀚的宇宙,可否將人類的精神文明升華到更高的境界?溶溶的月色,又是否可以慰藉遊子寂寞的心靈?


    一輪圓月,鋪開了青天下水墨的畫卷。徜徉在蘇子曾經把酒對月的亭台,折一枝丹桂,溫一壺暖酒,就著月色,領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詩韻。那流瀉的光華,傾灑在朱閣綺戶間,幾株婆娑的枝葉,濡染著無邊的風雅。不知從何時開始,桂樹,有了令人折枝的向往,借以表達書生對仕途功名的追求。明月的無私,又寄托成君王的惜才。“明月幾時有?”“今夕是何年?”蘇子在雲漢間遨遊,關山迢遞,隔絕蒼茫的人情與世事,做一次忘我的沉醉。他感歎著人生如同月亮盈虛消長,有著悲歡離合的自然規律。


    春江花月夜(節選)


    唐·張若虛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古往今來,許多的詩人借月寄懷,寫下無數婉轉的詩章。亦有許多以月亮為素材的傳世樂曲令人回味無窮。一曲《春江花月夜》如行雲流水,撥開了一池瀲灩的春水。遙望浩瀚無垠的江潮上,一輪清朗的明月升起,將萬千的世界浸染成如夢的幽境。“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張若虛臨著江畔的月色進入一個虛緲純淨的世界,他試圖探索著人生深刻的哲理與宇宙無窮的奧秘。他感歎著人生的短暫,卻又執著地追求大自然的永恒。這裏的明月不僅可以遙寄相思,可以讓遊子乘月還鄉,還可以在他曠達明淨的詩情裏聆聽到人生的意蘊。


    像一場來自遠古的夢幻,又像一段經年流轉的傳說。在雲波傾瀉的山巒,透過深邃而神秘的天空,看一輪漸漸澄澈明朗的月亮。她裝載著沉靜內斂的思想,記錄過風雲變幻的時空,曆經千萬年的歲月風霜,依然靜靜地遙掛在寥廓的蒼穹。那浩瀚無垠的天際,托舉塵世間一切的仰望,用豁達寬闊的胸襟,敞開一軸逐雲奔月的千年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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