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潛修


    在這人世間,我們常常會遇到許多的挫折,命運就像是水浪,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平靜無波。我們不能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緊握繩纜,臨水而行難免會被水打濕衣襟。人生總是有太多的辜負,心傷的時候隻想逃離,選擇遁世離塵。沒有誰生來就是勘破紅塵生死的智者,若非塵緣遠去,亦不會有那麽多僧者遁入空門。我們都是塵世的戲子,以為脫下了戲服,在戲還未結束之前逃離,就可以躲過那場悲劇,卻不知人生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其實錯了,塵封自己,隻是因為昨天的熱情已死,可我們的肉身還活著。活著就不能徹底了斷孽緣情債,任何時候,都隻能背負行囊上路。我們不能將自己做成蝴蝶標本,那樣肉身死去,靈魂活著。生命裏有太多的邀約,沒有誰可以做到遺世獨立、心如止水。蘇曼殊第二次選擇出家,是不堪失去的打擊,為表誠意和決心,他以“自刎”要挾主持為其剃度,並“閉關”三月,潛心修行。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本該是血氣方剛,可他卻願意早早地掩上人生的重門,住進禪房,每日與經書、木魚為伴。在一盞香油燈下,任流年衝洗記憶,讓自己從過往的情結裏慢慢地淡出。寺院的生活確實簡單清淨,每天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香客,整座廟裏就隻有僧者和古佛。他們每天除了上早晚課,就是聚在一起參禪研經,或煮茶對弈,或獨自靜坐悟禪。一卷經書,裝載了佛祖全部的記憶;一炷檀香,點燃多少明滅的時光;一縷鍾聲,喚醒世間迷夢之人。


    這時候的蘇曼殊來到寺廟,並非是出於真正的修行,多少人世風景,他還未看過,多少人間味道,他還未品嚐。隻因失去摯愛,才會如此心灰意冷,空門深處成了迷惘之人的避風港。人的一生,在不斷地經曆得到和失去;曾以為失去某個人,世界會天崩地裂,到最後,時間會撫平一切的傷痕。有一天,講述過去的滄桑往事,那種平靜,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與自己毫無瓜葛。也許這些道理你我都懂,可是遭遇過程的時候,仍然會深陷泥潭,一點小小的創傷會令自己痛不欲生。


    在蘇曼殊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一種共有的脆弱。因為不堪失去,所以自我放逐,或者自我封閉,行至懸崖峭壁,既然不敢縱身一躍,隻能選擇一種方式自救。我們總是視所有的悲劇為錯誤,生命裏許多的相逢都是錯誤,懦弱之人為一段錯誤而悔不當初,勇敢之人則為自己的付出無怨無悔。十六歲的蘇曼殊還無力承擔太多的生命負重,菊子之死徹底粉碎了他的愛情美夢。來不及收拾心情,他就這樣落荒而逃。在那個本就動蕩不安的年代,寺廟無疑是避難所,這裏不僅可以安寄肉身,還可以拯救靈魂。


    有人說,佛境是虛渺空蕪的,那隻是消極避世之人所尋求的寄托。這世間的事原本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沒有什麽是徹底的真實,就連昨天親曆過的事,到今天都有如夢過一場。無論你我做出何種選擇,隻要適合自己、可以解脫自己,就是正確的。付出與收獲,從來都不會完全等同,人生這杆秤,又怎麽可以做到絕對的公平。多少故事,都是華麗地開始,落寞地結局。在既定的現實裏,我們連疑惑都是蒼白無力的,不管是點頭,還是搖頭,都要默然接受。


    蘇曼殊自詡為可以禁得起廟宇裏清寂的光陰,以為決絕轉身就可以徹底地割斷塵緣執念,以為將自己囚禁在蓮花的角落就可以贖罪,可以彌補情感的缺憾。所以他堅持剃度,剪去三千煩惱絲,為求徹底的清淨自在。一入禪房,他便閉關靜坐潛修,杜絕塵世往來,以此來告訴佛祖他的決心。摒棄人間五味,每日淨素,這樣清淡如水的日子,對於一個過久了奢侈生活的人來說,或許是一種滋養;可對於一個初嚐世味的少年,讓他不染俗世煙火,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起先的日子蘇曼殊很堅決,我們可以想象得到,一個剛喪失至愛的人那種絕望的心情。他重新做回了孤雁,在雲涯水畔,被雨水打濕的羽翼已經失去了飛翔的勇氣。山窮水盡的時候,他為自己找尋到另一條出路,那裏也許不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卻給得起他心靈的安穩。沒有傷害,沒有爭奪,沒有算計,每個人心中隻有佛祖,手捧的是經卷,吃的是淡飯。日子簡單明淨,卻也要自我約束。空門之地亦有清規戒律,這裏隻留耐得住寂寞的人。


    其實,蘇曼殊是一個很有悟性的智者,雖青春年少,悟性卻高過許多年長的老僧。他有著過人的才情,讀經參禪不似凡人,一點渺小就可以釀造寬容的意象。他可以化淺顯為深刻,亦可以化繁複為簡單。借著這段清淨的日子,他確實修身養性,讓自己沉浸在佛法裏,用空靈的禪境來摒除內心的苦悶。他甚至不得不承認,佛是一味解藥,解去世間百毒,減緩了他的痛苦,讓他在燥熱時感受到清涼,在無主時有了依靠。


    我們仿佛可以看到,一位身著僧袍的俊朗少年在一間狹小的禪房,度著寂寥的光陰。青燈黃卷,木魚長蕭,老舊桌椅,他可以擁有的就隻是這麽多了。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麵的世界,白日裏,偶有稀疏香客,斑駁陽光;夜晚,就隻是清風朗月,數點流螢。這樣閑淡的生活,是諸多塵世中人心之所盼,因為無法擁有,才神思魂往。這是一種雅致卻單調的生活,夢境和現實從來都有差距,當你真正如願以償才知道,許多的渴望原來並不是那般滋味。


    在這人世間,我們都是最庸常的人,做不到高蹈世外。太多的意念驅使著你我,不能做到一如既往。也許今天為某個紅顏剃度,明日又為某個佳人殉情;今朝厭倦了俗世裏擁擠的繁華,明天又懼怕了寺院裏空寂的清冷。所以我們信服那些在世俗中,將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的人,倘若沒有對生活的熱情,便無法做到那樣地投入;也該欽佩那些在寺廟中,將濃情歲月過到淡如清水的僧者,如若沒有一顆禪定的心,又怎麽可以將世間紛繁視作虛無。


    蘇曼殊走進蒲澗寺的時候絕無二心,隻想為一段淒美如櫻花的愛情贖罪,用一種寂滅的方式封閉自我,為求靈魂的解脫。如若不是他塵緣未了、執念難斷,以他的資質和悟性,用數年光陰來修煉,必然可以成為一代高僧,那時候不僅度化自己,還可以用他的禪心度化眾生。可他骨子裏就不是一個可以癡守孤寂的人,一座小小的寺廟無法讓他的不平凡得以舒展。打濕的羽翼可以風幹,劃破的傷口會重新愈合。


    是的,廟宇裏的寂寞青燈,怎及紅塵的琉璃煙火;淡飯粗茶,又如何抵得過佳肴美味;古佛銅鏡,怎及紅粉佳人。閉關幾月後的蘇曼殊開始有些耐不住寂寞,一束閃爍的陽光,一片旋轉的落葉,一縷溫柔的清風,撩得他凡心湧動。他寫下“山齋飯罷渾無事,滿缽擎來盡落花”的詩句。此間的清冷與落寞是常人難以體會的,過往深刻的傷痕漸漸地淡去,那種錐心的痛楚亦獲得減輕,隻有在想起的時候才會疼。


    來的時候,蘇曼殊沒有給任何人交代,走的時候,也不想跟任何人告別。他雖是孤雁,至少在他的世界裏還是自由的,至於別人的眼目他無須在意。傲慢也好,倔強也罷,他終於忍受不住當和尚的寡淡,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離開了蒲澗寺。之後漫漫塵路,他沒想過該如何走下去,或許依舊如飄萍沒有歸宿,或許在滔滔人世逐波縱浪。


    在寺廟的日子,就當作是拿青春典當了一份寧靜。任何選擇都是有得有失,至於得失多少,隻有自己可以體會深刻。隨緣自在,自在隨緣,佛門就是如此,來者不拒,去者不留。蘇曼殊邁出門檻的那一刻並不是那麽決絕,他暗自對佛說:佛嗬,終有一天,我還會回來,或許那時候,就再也不離開了。這並非是許諾,亦不是誓言,隻是一個貪戀紅塵繁華,又割舍不了廟宇清淨的人一個簡單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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