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剃度


    人的一生會做許多不同的夢,我們在夢裏暢想著美好的心願,可現實往往與心相違。多少人生如逆旅,你熱忱地沿著宿命的軌道行走,以為可以看到想要的風景,風景卻總是將你辜負。當來時路已被落葉覆蓋,你和我都無法抑製住內心的悲傷。沮喪的時候,不是選擇繼續匆匆趕路,隻希望可以找尋一個客棧棲居疲憊的靈魂,躲到一個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許才是真正的無爭。


    當蘇曼殊從香港回來走進惠州一間破廟裏,再次選擇剃度時,或許沒有幾人可以認同他的做法。人生是一場牌局,而他是個不按規則出牌的人,倘若你與他對弈,往往會被他的思路弄得措手不及。他本就不是一個尋常的人,所以不能用尋常的眼目將其看待。不知是誰說過,對於一個才高氣傲的人,他任何不按常理的所作所為都不為過。蘇曼殊自問才高如許,他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給世人一個明白的說法。


    20歲的蘇曼殊已是三次出家,雖說每一次都有前因,可也太過頻繁。第一次因為忍受不住家人的虐待被迫躲進寺廟,又因年紀幼小偷吃了鴿子肉被逐出寺廟。第二次為了償還一段情感的債約,選擇閉關修煉、離塵絕世,但終禁不起寂寞的蹉跎,在月黑之夜乘風而去,不留絲毫的痕跡。第三次則是在他意氣風發、力圖投身革命時,其所在的《國民日日報》被查封停刊。這對他來說,無疑又是一場判決,好比一隻翱翔在天空的風箏突然斷線,它的命運必定是墜落深淵。蘇曼殊剃光了濃密的頭發,披上袈裟,做回了和尚。他拋卻了紛蕪世事,重新選擇在寺廟修禪受戒,不知道是一種回歸還是一種逃離?


    沒有人知道,這一次蘇曼殊將會在寺廟修行多長時間。以他的性情,如何耐得住青燈古佛、芒鞋破缽的寒苦歲月。讓他徹底放下情愛、不食酒肉,等於是一種殘忍的扼殺。也許他亦向往離群索居、孤寺獨隱的生活,可骨子裏總有微妙的情思撩撥他的心事。所以我們不能指望蘇曼殊同許多僧者一樣,循規蹈矩地在寺廟裏做一個六根清淨的和尚,也別去指望他回到紅塵,會將自己徹底地交付給煙火。也許我們隻需記住,他就是這麽一個半僧半俗的人,既做不了真正的和尚,又做不了完整的凡人。如果不能容忍他的怪癖,就隻好遠遠地祝福他,祝福他在那個亂世如何讓自己做到收放自如。


    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是這樣一個矛盾的結合體。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矛盾的結合體,在愉悅之時會莫名地感傷,在喧鬧之時會無由地失落。走過人生長長的一段路程,驀然驚覺,多少悲喜其實都係住了前因。緣分是一把數據模糊的尺,任何時候測量都會有所偏差。你記得住昨天那段情緣的深淺,又無法丈量明天故事的短長。蘇曼殊雖有過人的悟性,卻終究無法屈算人事。日子像是一場無盡的等待,每一頁空白的書卷都需要用真實去填滿。


    所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蘇曼殊也許就是抱著這種心態寄身於寺廟。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又會厭倦這裏寡淡的生活,望著桌案上那盞孤獨的青油燈,生命就如同這燈盞,油盡時,一切都隨之寂滅。也許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佛到底結下了幾世的緣分,不然今生他為何會幾次三番輾轉走進寺廟。命裏注定他會是一個驚世駭俗的人,所以他沒有必要做著無謂的遮掩。住在廟裏,和處在紅塵中沒有太多區別,他常常會喝酒吃肉,酩酊之時全然忘了佛教的戒律清規。


    人生有太多的束縛,蘇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無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心一如天上的雲彩飄忽不定,你看他灑脫的時候,其實他是茫然的。因為茫然,才會這樣散漫無羈。寺廟原本是這世間最安寧的歸宿,可他卻一如既往地如浮萍,無根地飄蕩。禪坐的時候,蘇曼殊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麵繽紛的世界,想起在某個小巷與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館裏那一壇高粱和大盤的鹵牛肉,想起在戲院裏他扮演的青衣。


    人生真的是一場戲夢,我們在不同場地更換不同的舞台,在不同的人麵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每個人從出生下來就披上了戲服,直到人生落幕才可以回到最初的自己。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這世間有那麽多的人,感歎自己就像一個伶人,因為每一天我們都在裝扮離合與悲歡。在廟宇,蘇曼殊是一個年輕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蘇曼殊是一個卓爾不凡的革命先驅;在情場,他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個放蕩不羈的狂人。每一個角色都是最真實的他,每一個角色又都濡染了虛無的色彩。


    幾個月的寺廟生活,讓蘇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場。這個冬日,他每天煮茶賞梅,誦經坐禪,空落時到街巷買點酒肉,甚至夜不歸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沒有任何羈絆的,寧做一片流雲,也不做佛前的一盞聖水。他將靈魂寄存在這裏,有一天還會像大雁一樣展翅飛翔,或許無所依靠,老死在某個落葉紛飛的秋天裏,或許還會回來,那時候就再也不會離開。


    春暖花開的時候,蘇曼殊的父親蘇傑生病逝於鄉間,而蘇曼殊卻拒不奔喪。蘇傑生臨死也沒有見到這個被他放逐的兒子,這個讓他心懷愧疚的兒子,或許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蘇曼殊的原諒。時過境遷,蘇曼殊依舊無法忘記兒時所遭遇的屈辱,那道傷痕橫在他的心口,時刻提醒著他不能忘記。人的心太脆弱,有些傷害需要用一生的時光來彌補。佛說,做一個心胸寬闊的人,忘記仇怨,記住恩情。可我們都不是佛,難以將所有的仇恨一筆勾銷,難以禪坐於蓮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緣生緣滅,隻消刹那,蘇曼殊不知道他和蘇傑生的父子情緣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湯,來生誰還會記得誰。他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是因了他無法忘記童年的傷,不是住進了寺廟,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遺憾,錯過的無法重來,破鏡難以重圓,傷痕修複得再好,也還是會有印記。


    這個春末,蘇曼殊徹底地清醒,離開棲息一冬的寺廟,開始研習梵文,應聘於曼穀青年會。後又遠赴錫蘭,暫寄於菩提寺。再又從廣州抵達長沙,聘於湖南實業學堂,與張繼、黃興同事,參與華興會機密事務。蘇曼殊承認自己是個靜不下來的人,盡管他亦向往修籬養鶴、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詩的閑逸生活。亂世裏飛揚的煙塵無處不在,縱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舊會沾上一身的風塵。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蘇曼殊就是這樣,一個人徒步,一個人搖槳,一個人策馬,將自己拋回紅塵深處。他始終適合做一隻飄飛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築巢,來去匆匆,不需要為任何院落守護老舊的夢。都說風雲亂世沒有安穩,或許是因為兒時家庭的傷害,蘇曼殊心裏一直想有個溫暖的家,又懼怕有一個家。所以他總是在行走,總是飄忽不定,像一個浪子,連行囊都是多餘。今天在蘆花似雪的岸邊,明天又會在天涯的哪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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