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際遇


    窗外下起了涼涼的秋雨,意味著明天又有一場別離,和落葉的別離。一個人過久了安穩的生活,向往門前那些匆匆往來的背影,亦期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所變數,不被歲月枉自蹉跎。可一個俗世的浪子卻期待有一天可以停下腳步,鞋底不再沾染天南地北的塵土。多麽矛盾的人生!任何的變遷都是在給自己尋找完美的借口。也許過去我們都是貧窮的人,可當日子富裕的時候,卻發覺丟失了從前簡單的快樂。在這落葉飄零的秋天裏,多少人跌進更深的迷惘中,悲傷得不能自已。


    這個秋天最後一枚落葉死亡的時候,蘇曼殊離開了他縱情幾月的金陵,離開了秦淮河畔的鶯鶯燕燕。來的時候,他知道會有別離,所以他不曾對任何一位紅顏許下誓約。也許這樣就可以走得輕鬆些,無論將來是否還有緣得見,隻需記住曾經擁有過的那段美麗。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欠下情債,世間萬物可以拿來變賣,可以相互交易,唯有情感真實得不可褻瀆,一段情債耗費一生的心力都未必能夠償還得清。


    人生無不散之宴席,相聚歡喜,別離傷悲,其實不過是路上的偶遇,共同走過一段路程,轉彎的時候道一聲珍重,這樣也算是雲淡風輕。無論是蘇曼殊還是那些青樓歌妓,都是見慣了別離的人,不需要折柳寄情,亦沒有熱淚沾巾。收拾好殘局,又會是一場新的開始,就像窗外的枯樹還會長出新的嫩芽,所以我們大可不必一廂情願地守侯已經遠去的結局。


    蘇曼殊脫下了青春的彩衣,又披上袈裟,他來到杭州,寄居在西湖之畔的白雲庵。西湖如畫,世間一切美景都抵不過這裏的山水。多年前,蘇曼殊第一次與西湖邂逅的時候,就知道前世一定來過這裏,並且與西湖的水有過美麗的約定。有時候,自然山水比人更懂得感情,多少人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給山水草木。西湖是無語的,可是在任何時候它都是那麽風姿萬種。它收藏了許多人的夢,被無數人的故事滋養得更加豐盈。


    隱居西湖孤山的林和靖,一生梅為妻、鶴為子,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這片山水。還有西湖的蘇小小,她臨死前留下那麽一句令人驚心的話:“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終不負我對山水的一片癡心。”這位卑微的歌妓高傲地死在西湖,停止呼吸的時候,帶著如花的笑靨。蘇曼殊也曾去過蘇小小的墓塚前悼念這位佳人,為她惋惜,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與這位隔了千年的紅顏有一段不解的情緣。他們從不曾遇見,卻有緣在死後相伴在一起,像影子一樣地不離不棄。


    這些年,蘇曼殊去過許多名山古刹,可他對西湖白雲庵的情感最為深切。也許是他對西湖的情結,也許是因為白雲庵有個月老祠,又或是祠門的那副對聯: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生前注定事莫錯姻緣。蘇曼殊就是如此,相信一切的姻緣際遇,所以每當看到這些字,他就會怦然心動。我相信,月老祠是他喜歡白雲庵最深刻的理由,還有庵內的那株梧桐樹,以及那些老死的秋蟬,年年歲歲,重複著一種悲喜。


    然而,蘇曼殊來到白雲庵並不是為了坐禪修煉,也不是為了求月老賜他一段情緣。他是白雲庵的常客,每一次到來都是為了躲避紛亂,讓自己在晨鍾暮鼓中找尋靈魂的解脫。但他似乎過得並不瀟灑,沒有邀約知己西湖泛波,花間對飲;也沒有陪同歌妓攜手西湖,月下漫步。西湖是一個適宜縱情浪漫的地方,來過的人都想要在這裏談一場戀愛,在斷橋上留下一段情緣,希望多年以後,有一天風雨歸來,西湖可以交付出當年收藏的情懷。


    我始終覺得,蘇曼殊在西湖一定和某個歌妓,一個如同蘇小小那般風華絕代的女子,有過一場銘心的愛戀。是人間四月,他打馬街頭,馬蹄濺落一地楊花。他的馬驚動了緩緩行來的油壁車,還有車上那位高歌的佳人,“春花秋月如相仿,家住西泠妾姓蘇……”她不是蘇小小,卻有著和蘇小小一樣動人的風姿。蘇曼殊被她驚世的容顏給攝獲,又是一場宿命的劫,他們誰也逃不過。青驄馬,油壁車,一對玉人,在西子湖畔形影不離。千古情事相同,以最浪漫的色彩開場,卻大多以悲劇落幕。


    當年的蘇小小為了阮鬱,拒絕所有仰慕她的男子,獨守在西泠小樓。那個男子與她歡情過後,便打點行囊離去,最後連一封書信都沒有寄回。鴻雁往返無數次,捎不來絲毫與他相關的消息,一代紅顏蘇小小就這樣為薄情男兒一病不起,最後死在西泠,埋骨於西泠。隻有這西湖的山水,西湖的琴月,沒有將她辜負。蘇曼殊亦是天涯浪子,行跡飄忽不定,最終辜負紅顏的必定也將是他。這不禁令我想起徽州女人,她們嫁入夫家後不久就要禁受離別之苦。徽州男子大多出外行商,若是運氣好的,幾載光陰就可以回歸故裏。運數不好,有些人一輩子就漂泊在外,甚至客死異鄉。而這些女人,就在馬頭牆裏倚著一扇小窗默默地守候一生。


    每一天,每個人,在每座城市,發生不同的故事,華燈初上時,萬家燈火裏點亮的是冷暖不一的人生。今日我在這講述別人的舊事,明日又是誰把我編進他的故事中?誰也不知道,當年的蘇曼殊在西湖究竟和哪位女子發生過愛情,曆史隱藏了太多的真相,又經過無數人筆墨的刪改,已失去了當年的味道。也許我沒有把握將他的故事寫得多麽生動感人,至少可以知道這個人物在那個時代所渲染出的色彩,以及他不同凡響的人格魅力。就像千百年不曾更改的西子湖沉落了太多人的故事,也會因為錢塘江漲潮時溢出而奔流遺忘。到最後,留下的也隻是那麽幾個驚心動魄的情事。


    白雲庵有個意周和尚,曾記載過蘇曼殊小住在庵裏的情形。“蘇曼殊真是個怪人,來去無蹤,他來是突然來,去是悄然去。你們吃飯的時候,他坐下來,吃完了自顧走開。他的手頭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庵裏借錢,把錢匯到上海一個妓院中去。過不了多天,便有人從上海帶來許多外國糖果和紙煙,於是他就不想吃飯了。獨個兒躲在樓上吃糖、抽煙。”


    多麽簡單的一段話,流暢自然,我們輕而易舉地看完,卻又不知是該歎怨還是該責備這位行為荒誕的和尚。芒鞋破缽在蘇堤行走,在斷橋殘雪上彷徨,一個落魄又飄零的詩人,一個丟了前世又找不到今生的癡者,不知道他在尋覓什麽,又究竟想要得到什麽。白雲庵是他暫時遮風擋雨的歸所,他不打坐,不敲木魚,不誦經,隻躲在小樓上過一種頹廢的生活。或許是因為他的才情,因為他的身上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荒寒,所以這裏的住持以及別的僧者對他也多生出容忍慈悲之心。在佛前,沒有誰願意和一個飄零的過客去計較太多。


    又是一個漫長的冬天,這一年的西湖不知道下了幾場雪,宋代那個叫林和靖的孤獨隱者早已寂滅無聲。隻有一隻老鶴、幾樹梅花守候在孤山,和來往的路人低訴一段老去的往事。春天到來之前,蘇曼殊折了一枝梅花,來到蘇小小墓前,為這位佳人送上芬芳的祝福。這是蘇曼殊唯一可以做的,因為萬物蘇醒的時候他又將離開這裏。


    策馬揚鞭,將一段西湖情事拋擲在身後,蘇曼殊時刻謹記,自己是一隻飄零的孤雁。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築巢休憩,卻不能像蠶蛹那樣作繭自縛。穿著芒鞋,托著破缽,背著詩卷,一路上寂寞地吟唱。沒有人知道他真正來自哪裏,見過他的人卻永遠不能將他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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