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歸塵


    總有回不去的故園,總有等不到的春天,當一個人徹底滿足,或者徹底失望的時候,就會對這個世界別無他想。任何時候,你仰望藍天都可以看到佛坐在雲端,俯瞰芸芸眾生,拈花微笑。佛說:癡兒,不要再執迷不悔,回頭是岸。我們的眼神依舊迷惘,歎息道,還能回頭嗎?我們明明立在岸邊,此岸不是彼岸麽?清醒之人,早已采蓮為舟,乘風遠去。愚鈍之人,始終找不到渡口,看不清岸在何方。


    這個冬天,對於蘇曼殊來說,是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季。他就是一艘木舟,自以為可以找到彼岸,卻被一場大霧耽擱,迷失在茫茫世海。蘇曼殊從來都不敢與佛比高度,盡管他多次與佛相看對話,盡管他倔強地以為這世間一定有救世主,那是佛陀賦予了他使命。一個人由生到死,短短數十載光陰,死者寂寥無知,生者悲慟不已。倘若給死者添上一段傳奇,那麽生者的心亦會有所慰藉。比如《紅樓夢》裏晴雯之死,她走進寶玉的夢中告訴他,她不是死了,而是去做了芙蓉花神。黛玉亦是如此,她不是死了,而是天上的神仙,情債已了,該回歸到原本屬於她的地方。還有幻化人形的白狐,不是死了,而是回歸山林,飄然遠去。


    蘇曼殊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益加劇。周南陔前往醫院慰問他時,蘇曼殊握其手含淚說:“身畔無時計,日夜昏昏,不知命盡何時?”這時候的蘇曼殊似乎已有強烈的預感,預感自己哪一天就這樣昏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來。周南陔解下身上的佩表贈之,說了許多寬慰的話語,說到最後,他都忍不住質問自己,蘇曼殊真的還會好嗎?是啊,你看他形容消瘦,神情黯淡,往日那個意氣風發的蘇曼殊早已不知去了哪裏。


    坐在鏡前,看著自己憔悴的容貌,蘇曼殊很想說服自己——隻是病了,病愈後還會回到以前的模樣。他甚至安慰自己,一定是金蓮的化身,或是佛前的青油燈,或是古銅鏡,他以任何時間死去都是因為完成了使命。在寒冷的暮冬,蘇曼殊畫了一幅《陽春白雪》圖,紅梅傲雪,春天躍然紙上。在他內心深處,始終相信自己可以等到來年的春暖花開。說不定他還可以做那隻孤雁,漂洋過海,去日本看一季櫻花。


    他確實挨過了這個漫長又寒冷的冬季,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春天。隻是蘇曼殊不知道,他是一隻斷翅的孤雁,早已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和資格。1918年,蘇曼殊病情惡化,由海寧醫院轉至廣慈醫院醫治。躺在病榻上,蘇曼殊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杯冷卻的茶,泡出了所有的味道,卻已經不能品嚐,因為這杯茶有毒,一種積歲的毒。一樹寒梅從庭園探進窗台,遒勁的枝、嬌豔的花卻喚不醒他內心曾經有過的渴望。


    那時候,居正亦在廣慈醫院養病,住在蘇曼殊的隔壁。周南陔再次來探望他的時候,有意對居正說,佛在雲中宣言,蘇曼殊當速愈,用以安慰。蘇曼殊聞後大樂,於榻上頂禮佛天。這是善良的謊言,無可奈何的時候,謊言也成了最甜美的慰藉。人心是多麽地脆弱,一個平日裏豁達無懼的人真正麵臨死亡,亦會生出難以言喻的恐慌。畢竟你要從一個熟悉的世界,驟然趕去一個陌生又未知的世界。在那裏,沒有親朋好友,沒有人間四季,就連奈何橋、孟婆湯、三生石和忘川河都是世人所賦予的想象,那個陰冥之界究竟是什麽樣子、有什麽存在,誰也無法真正說清。


    病到無力思想的時候,蘇曼殊就昏沉沉地做夢。他的夢沒有未來,所有的夢都是昨日重現,仿佛把三十五年的路重走了一遍、發生過的事再憶一回,還有曾經邂逅過的風景,愛過的人,都紛紛與他道別。那麽多女子,那麽多掛淚的容顏,讓他在夢裏痛得不能呼吸。他不敢醒來,他知道醒來之後就再也拚不出一個完整的人生。夢裏,蘇曼殊沉淪於那一筆筆千瘡百孔的情債裏,縱是煉獄,他亦甘願沉淪。這是他唯一可以為過往做的,承認一切罪過,解答一世謎語。


    他和佛做了最後的告別,他告訴佛,他該為虛妄的今生懺悔。佛說,他沒有錯。煙火紅塵也可以品嚐出般若的滋味,繁華世間也可以是修行的道場,車水馬龍的街巷也可以閑庭信步。蘇曼殊隻不過做了真實的自己,他該無悔於人生,無愧於佛祖,不負於紅顏。這世間,誰也沒有資格評判誰的一生,對與錯,愛與恨,一切都在於個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間的分量和長短,隻有自己計算把握。人生是一場賭注,也是一場投資,你傾囊而出,可能擁有一切,也可能一無所有。


    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這句話許多人都會脫口而出,卻不懂得其間的重量。這個春天,蘇曼殊終究還是沒能去日本,沒能看到生命裏最後的那場櫻花。人生從來都沒有完美,因為殘缺才留給世人無盡的想象。帶著期待而來,帶著遺憾離去,是為了給來世做鋪墊,是為了給輪回尋找一個鏗鏘的借口。來的時候,沒有驚擾一草一木,死的時候,也無須驚動一塵一土。


    1918年5月2日,35歲的蘇曼殊病逝。三十五年的紅塵孤旅,三十五年的漂浮生涯,三十五年的雲水禪心,最後隻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死的那一刻,蘇曼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一件薄紗的僧衣,晾曬在寺院的窗台,隨風飄蕩。這意味著什麽?一種向死而生的回歸麽?有誰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裏,有誰記得那個約定——若你死後,我將在某個黃昏,親手埋葬你。


    他真的沒有掛礙嗎?倘若他對過往愛過的紅顏佳麗放得下,對靈山的萬千佛祖放得下,他能放下日本橫濱的母親嗎?蘇曼殊彌留之際做了最後的囑咐,他懷念東瀛島國的母親。他的遺憾就是不能死在她的懷中,他希望自己像出生的時候一樣,微笑安靜地與這世界招手。隻是歲月不解風情,無法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他的人生原本就有太多的遺憾,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任何計較都是給活著的人增添負累。


    蘇曼殊死後,眾好友檢視其遺篋,唯餘脂盒香囊而已。一代情僧,終於用情完成了他孤寂的一生。隨緣寂滅,一了百了。蘇曼殊死的那一天,他八歲那年在廣州長壽寺親手種下的那株柳驟然死去。原來人世生滅故事,早已蘊涵在大自然的榮枯裏。也許是巧合,也許真的有某種不能徹悟的玄機,《金剛經》有這麽一句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沒有人知道,蘇曼殊在死前曾為自己寫過一首詩。


    如果我死去


    請你一定要將我忘記


    或許這世間


    曾經有過一個你


    曾經有過一個我


    曾經真的有過一段人麵桃花的相遇


    但是 我早已將一切托付給別離


    如果我的死去


    就將我從你的記憶裏徹底擦去


    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個謎


    你又何必去追問那虛無的謎底


    任何的遺忘都是對我的善舉


    請不要期待與我有任何的相依


    我的江湖隻有我自己


    1918年5月4日,蘇曼殊的靈柩移厝廣肇山莊,汪精衛先生為其料理喪事。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膽識於一身的蘇曼殊,就這樣在人間孤獨地遊走了三十五年。一隻孤雁把翅膀還給了昨天,把寂滅留給了自己。他在櫻花樹下睡著了,做著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和櫻花一起化作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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