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繁盛,萬物皆醒,人世間最風雅亦最深情的,則是這個季節。江南萬紫千紅,煙水迷離,任意一個尋常的角落,亦可尋見春色,亦是深紅淺翠。這個季節,適合與某座城市重逢,與遠別的故人敘舊,與前世的自己相認。


    人間四月,錦繡如織的季節,亦是喝茶最美的時日。品茶都說春水秋韻,春天的茶水清新自然,沒有任何雜陳,像是深山裏的清泉,又如花瓣中的晨露,潔淨清甜。而秋茶有如一個知曉世事的雅士,又似一位萬種風情的佳人,沉靜有韻味。


    友人許多,茶伴難尋。喝茶令人心靜,明心見性,亦抵塵夢。一個人,於某個下雨的午後,取一撮新茶置於杯盞,注入沸水,看一片片綠葉漸次舒展,經幾度浮沉,呈碧色茶湯,方成一盞賞心悅目,清香怡人的佳茗。


    茶乃沉靜之水,落雲霧之間,取天地精魂,可解人生,悟禪意。一盞清茶,伴隨滿室書香,還有雨後窗台草木清新的香味。心事如洗,世俗的名利煩惱皆在一盞茶水中靜止,紛繁往事無影亦無痕。


    自古寫茶名篇甚多,我所難忘的則是周作人的《喝茶》。“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飲,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的塵夢。”還有沈三白《閑情記趣》,與其妻芸的閨房趣事。“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條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茶可醉人,亦修心。茶貴在其清,似一泓春水,將碌碌凡塵洗淨,得半日之閑。“鬆風竹爐,提壺相呼”,是古時文人雅士喝茶的情調與意境。鬆林雅集,竹爐煮水,席地品茗,茶香詩情令時光亦悠閑緩慢,忘記流轉。


    “且將薪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是東坡居士飲茶的閑情逸致,亦是他的浪漫情懷。蘇軾可謂才高風流,佳人常伴,遍遊山河,不負此生。他有妻子王弗情深意篤,恩深似海,後有王閏之與他同甘共苦,老時又有紅顏知己王朝雲相伴。朝雲病逝,東坡居士再無心情愛,便一直獨居,與詩詞香茗為伴。


    “從來佳茗似佳人”,一壺好茶,宛若秋水佳人,風姿綽約,清麗絕塵。明窗淨幾,青瓷紫砂,竹爐陶罐,汲泉試茶,細斟慢飲,方品出其間真味,亦可品出清歡。幾盞飲盡,洗去塵勞,內心澄澈,清香雋永。我亦成了那位素手煮茶的佳人,在明淨的茶湯中,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與茶的緣分,如同和人的緣分,緣深緣淺,皆在碗茗爐煙。一片綠葉,看似平凡,品之亦是清淡,卻韻味無邊,始終無法忘懷。有些人,素日裏淡淡相處,交集甚少,可無論過去多少年,重逢時一如初見,還是當年滋味。


    莊子雲:“君子之交淡如水。”假如隻是水,又未免太多寡淡無味。若這是一盞茶水,微澀清甜,潔淨閑逸,又是否多一些妙趣和遐思?遇見一盞適合自己的茶,或遇見一個可以寬容自己的人,都是緣分,是幸運。


    此一生,若流雲一樣飄浮不定,來來去去,遇到一些人,又遺忘了一些人。到最後,能記起的隻是寥落的幾個,餘下的都散落在歲月的塵埃裏。那些曾經執手,有過諾言的人,反而不得久長,而平日若即若離的人,多年以後,卻依然可以找尋他的蹤跡。


    一如茶,往日覺得再難遺忘的醇厚味道,後來亦生了疏離之心。反倒是那些覺得清淡的茶湯,總會在心中百轉千回,不能割舍。草木有情,隻是不能親自言語,如人這般,與喜愛之人訴說衷腸。眾生無意,總是輕易地許下承諾,又匆匆地刪去過往的記憶。


    人的一生很長,所有的故事,像是那一冊冊無法詮釋的經文。人的一生很短,所有的悲喜,隻在一壺簡潔的清茶中。我們都隻是這浮世中的過客,得到的和失去的,皆不能自主。緣分的河流,也許會讓真心相待的人地老天荒,也許會讓彼此從容飄蕩,下落不明。


    我始終相信,聚散離合皆有定數。看慣風雲世事,人生刪繁去簡,返璞歸真方是真味。有一天,隨意采摘老樹上的鮮葉,用粗陶舊罐喝茶,寫行雲流水的文字,交談如清風的知己,或許這就是我一直追尋的情境。   <h5>小橋小店沽酒,初火新煙煮茶。</h5>  <h5>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h5>


    沈從文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也許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曆程和情懷,隻是被倉促的時光,慢慢擱淺了。雲水過往總是有情,許多的故事,終究被遺忘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連回憶都模糊不清。


    做一個庸常寡淡的人,莫如做一壺傾倒眾生的茶,任何境況,都有不可言說的閑雅和風情。從濃鬱到清淡,由瀲灩到沉靜,短暫的瞬間,卻是一生難忘。後來,在茶的光陰裏浸泡得太久,竟忘了自己的來路,亦忘了歸途。對人和事,再無分別心,日子悄然而過,無須與誰道說對錯,傾訴愛恨。


    陸羽的《茶經》,讓幾片綠葉,一壺佳茗,成了風尚。讀過詩書萬卷,行罷大江南北,嚐遍千江之水,亦不過是和人間草木久別重逢。一盞尋常的茶,可以讓內心清醒,卻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走出內心的荒蕪,找到往昔的故人。


    賈寶玉曾寫過一首《寄生草》。“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寶釵說其悟了,又說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寶玉的悟,終究還是牽係著他與黛玉的那段木石前盟。


    想當初,寶黛初見時,寶玉說過那麽一句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賈母笑他胡說,他回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麵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隻作遠別重逢。”原來世間所有相遇,都是遠別重逢,他和黛玉本前世有約,今生方有一段未了情緣。


    林黛玉常說自己是草木之人,她的前生就是三生石畔的絳珠草。草木有情,奈何造化弄人,他們之間的緣分也就那麽多,行至盡頭則不可挽回。人有生死,草木有榮枯,一生的光陰,說過去便過去了,回首皆是悵然。


    如果能重新開始,那該多好。說下這句話的人,都已是被青春拋得太遠。人的一生,終究是有太多的憾缺,留下來的人,亦隻剩下回憶。來世,若再相見,隻作是遠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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