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就是葉嬰小姐,她畢業於……”


    森明美淡笑著向眾人介紹,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履曆資料,皺眉念著說:


    “……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


    房間裏一陣安靜。


    設計師們麵色怪異地互相看看,什麽叫做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有這所學校嗎,簡直聞所未聞。


    “從今天開始,葉嬰小姐出任設計部的副總監,這是她的設計作品圖稿,大家可以傳看欣賞一下。”森明美將手中的另一本冊子扔給右手邊那位儀態嚴正的中年女子,中年女子認真地翻看了幾頁,眼神奇特地看了看站在森明美身側的葉嬰,又將設計圖稿的冊子傳給那全身是洞的嬉皮青年。


    非常出色的設計。


    新穎的結構。


    可是——


    嬉皮青年略翻幾頁,嘲弄地笑了笑,將它扔給那正盯著自己的設計圖發愣的少女設計師。少女設計師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順手把它遞給右手邊那位美得驚人的女設計師。


    “這位是貝瓊安女士,喬治,翠西,”同時,森明美向葉嬰逐一介紹房間的人,中年女設計師貝瓊安同葉嬰握了握手,嬉皮青年喬治上下打量葉嬰,略顯笨拙的少女設計師翠西緊張地對葉嬰點頭致意,“海倫,邁克,簡森,他們都是公司非常優秀的設計師。還有,這是製版師阿林、詹妮,這是高級縫紉師秀姐。”


    葉嬰含笑向每個人或握手或致意。


    但是她的禮貌,並未獲得所有人的回應。


    “葉嬰小姐,你確定那是你的設計圖?”美貌驚人的女設計師海倫眼神深沉,盯著葉嬰問。


    葉嬰嗯了一聲,望回去:


    “是的,我確定。”


    “很漂亮的設計圖稿,服裝的廓型非常有力,也非常有創意,”海倫的唇角有抹譏諷,“隻是,你知道服裝設計圖同美術作品的區別嗎?”


    房間內傳出幾聲低笑。


    此時眾人都已傳閱完畢那一冊設計圖稿。


    “海倫,對於一個畢業於加拿大威治郡服裝設計學院的設計師而言,你的問題太深奧了。”倚坐在寬大長桌上,喬治環抱著雙臂吊兒郎當地說。


    一陣哄堂大笑。


    森明美淡淡瞥了眼葉嬰。


    如果沒有葉嬰,另一位資深的設計師廖修將會升職為設計部副總監,海倫對他狂熱的暗戀,是公司裏人盡皆知的事情。雖然她答應過瑄,要帶阿嬰入行,然而在設計師們的世界裏,隻靠裙帶關係,是無法讓他們折服的。


    “一件設計的產生,要經過從平麵到立體的過程。在繪製平麵設計圖的時候,你或許覺得可以隨心所欲、憑手畫圖,但是當把平麵圖紙轉化成立體的形態時,就要用到嚴謹科學的剪裁技術。”


    如同在課堂中講解一般,貝瓊安凝重地對葉嬰解說:


    “就像蓋房子,建築師的想法即使天馬行空,也必須遵循嚴格的力學和結構學的原理,否則房子就無法安全地建造。同建築相比,服裝設計雖然有更多自由的空間,但也要有能夠剪裁出來的可操作性,否則你畫得再美也不過是空中樓閣,隻會留下笑柄。”


    “現在很多不入流的設計師都這樣,”海倫冷笑,“隻管把設計圖畫得天花亂墜,騙客人上當,實物出來卻一塌糊塗。比如這幅畫稿,美則美矣——”


    隨手翻開的那一頁。


    是一襲紅色的禮服裙。


    它的廓型有種淩厲的美感,通體一片式的剪裁,前麵是一體的,在背後處縫合,簡潔的線條,冗出的紅色麵料卻令人驚歎地堆疊出一朵溫婉的花,那嫵媚同整體廓型的硬朗構成奇妙的對比。


    仿佛行走在鋼鐵世界中冷漠的人。


    內心竟依舊柔軟美麗。


    “詹妮,你覺得這能裁剪出來嗎?”海倫又是冷冷一笑,將那頁的設計圖稿遞向製版師詹妮。


    胖胖的詹妮接過來,看了看,蹙眉搖搖頭,說: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有一兩位設計師竊笑起來,詹妮繼續蹙眉研究,轉頭同另一位製版師阿林交換意見。


    “這樣的設計圖紙,就是一張垃圾,”海倫眼神陰沉,美麗的她看起來竟有些似深海中的女妖,“哼,葉嬰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靠著伺候植物人擠進這間公司,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就憑你這點本事,還差得遠。”


    植物人。


    幾聲低咳響起。


    在場眾人不約而同都有點尷尬。


    二少受傷癱瘓的消息雖然沒有見諸於媒體,卻一直在集團內風傳。這位葉小姐能夠出現在這裏,憑借的是將自己賣給今後隻能癱瘓在床的二少,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是這些被海倫當眾說破,畢竟很不合適。


    葉嬰眼神一冷。


    一直悠靜旁觀的森明美也立時站直身體,聲音裏帶了不悅和警告:“海倫……”


    “就是說,你們全都看不懂,這張設計圖應該如何剪裁,是嗎?”明亮得近乎晃眼的滿室陽光中,葉嬰低低一笑,她的目光碰觸到在座每一個人,然後迎住海倫的視線,慢聲說,“雖然今天是我第一天報到,會有些失禮,不過,我很樂意為你展示它的剪裁方法。”


    這樣的語氣!


    房間內眾人皆呆了呆。


    “什麽?”


    海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聞所未聞的來自野雞大學的女人,隻是靠著攀附全身癱瘓的二少硬擠進來的女人,剛才是在嘲笑她和其他所有的設計師嗎?


    “哈,好啊,就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從設計圖稿上走下來的您的作品吧!”驚愕之後,海倫也笑起來,目光沉沉地盯著葉嬰。


    幾十匹的布料堆在小型製衣車間的右扇窗邊。


    其中紅色的布料有七八匹。


    各種不同的材質。


    葉嬰走過去,像觸摸情人的肌膚,她的指尖在每匹紅色的布料上輕輕滑過,然後一伸手,她將其中一匹從布料堆裏抱了出來。


    海倫冷冷嗤笑了一聲。


    森明美站在窗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抱著布匹向工作台走去的葉嬰。對於時裝設計作品而言,選擇錯了麵料,就像廚師做菜選錯了食材,無論怎麽做都很難做出想要的美味。


    所以,她自己在選擇麵料時一貫謹慎。


    必定要完全將麵料展開,透過陽光去看,再在完全的燈光下去看,用手指將它揉捏,感覺它的厚薄,考察它的展性和垂性。


    而葉嬰,隻是手指碰了碰,在每匹布料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兩秒。


    走至寬大的工作台前。


    葉嬰手一揚,暗紅色的布料在陽光下應聲飄揚著展開,透過縷縷光芒,如同舊年美麗的紅葡萄酒,光芒漣漪般閃動,帶著光滑潤澤的絲感,又有挺括矜持的厚度。


    顏色同設計稿上麵的一模一樣。


    那是德國製重磅光麵真絲。


    製版師詹妮和阿林皆是眼神一動,互相看看,又見葉嬰站在鋪平的真絲麵料前,凝神沉思了將近一分鍾,然後見她拿起一塊劃粉。


    工作台的右手邊,有一個架子,繁多又整齊地放置著各種畫圖和劃線時需要的各種直尺和曲尺。


    在布料上劃線,同在設計紙上畫線是不同的,紙麵平展硬挺,布料卻有各種質地和延展性。每當拿到時裝的設計圖稿,同其他高級製版師一樣,詹妮和阿林都會先進行研究,在立體模特身上反複試過,再選擇各種合適的直尺曲尺,小心翼翼地在布料上進行劃線,假使單純用手來劃,會容易出現誤差,而哪怕線條隻是差了幾厘米,剪裁出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剛才詹妮之所以認為這個設計稿無法實現,是因為它是一片式的設計,無法分成小片來剪裁,那麽就需要極其精湛準確到近乎天才般的判斷力。即使她現在已是業界聞名的製版師,仍是覺得難度太大。


    白色的劃粉。


    選擇在幾處點了一下,做上標記,葉嬰沒有去選擇任何一把尺子,直接拿起一把鋒利的剪刀。


    “嚓——”


    閃著光澤的真絲如行雲流水般被裁開,那流暢的速度,毫不遲疑的姿態,使得房間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轉眼之間。


    那塊真絲的衣料已裁完一半。


    作為入行很久的製版師,詹妮和阿林驚詫地站起身來,從那裁剪出來的線條,兩人已可以看出成衣的雛形了!


    倚坐在另一張工作台上,喬治環抱雙臂,用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看著馬上就要剪裁完畢的葉嬰。


    海倫的臉色變了變。


    雖然從目前平鋪在台麵上的剪裁,還不能完全看出究竟效果會是怎樣,但是從詹妮和阿林驚詫地圍過去走到葉嬰身後,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她已可想之。


    “嚓——”


    剪完最後一寸,葉嬰放下剪刀,雙手輕輕一抖,那美麗如紅葡萄酒般的真絲從工作台飛揚出來,那是一片完整的剪裁,也是一片完美的剪裁,線條極致的流暢,沒有任何脫絲或偏扭。


    拿到一具立體模特身旁。


    葉嬰將剛剛裁好的衣料裹上去,暗紅色的真絲,從肩部、到胸部、到腰部,轉過來,從後背、到後腰、再到婉轉而下的臀部,她用別針一一固定好。


    “哦,天哪。”


    詹妮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每一寸線條都那麽的完美服帖,仿佛是第二層肌膚一般,而且,這居然是一氣嗬成的剪裁。


    葉嬰將最後一根別針釘在立體模特的腰臀部。


    曼妙的腰部線條。


    冗出的暗紅色真絲垂下,恰好在那裏堆疊成一朵美麗的花。


    鴉雀無聲。


    葉嬰轉過身,笑了笑,目光再次逐一看過在場的所有設計師們,問:“剩下的縫紉工作,需要我繼續演示嗎?”


    眾人的神情都有些尷尬。


    “咳,”森明美打破氣氛說,“阿嬰,我帶你去看一下你的設計室,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傍晚。


    回謝宅的路上。


    黑色賓利被司機駕駛得異常平穩。


    靜靜望著車窗外的景物,葉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瞳黑如深潭,映過繁華的街道和一座座商鋪。紅燈的時候,黑色賓利停在十字路口,空氣中飄過一陣誘人的烘焙香氣。


    她的睫毛揚起。


    在路口的西南角,再往裏大約五米的距離,有一家西點店,店門處掛著一麵紅白格子繡有薔薇的旗子,明亮的玻璃櫥窗擺有各種誘人的糕點。


    “麻煩您,靠路邊停一下車。”


    葉嬰對司機說。


    推開西點店的玻璃門,清脆的風鈴聲響起,撲麵而來濃濃的香氣,葉嬰拿著托盤走過一格格的糕點。精致漂亮的賣相,品種也很全,她默默地看過去,並沒有去拿取。


    忽然一抬頭。


    在一整層的各色糕點中間,有一個高出來的小圓台,裏麵擺放著一隻隻新鮮烘焙出來的麵包。


    她拿了一隻放進托盤。


    想了想。


    又拿了一隻。


    “小姐,您拿的是我們店的招牌紅豆麵包,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了。”一個穿著圍裙的女孩子笑著說,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凡是老顧客最愛的都是它,希望你也能喜歡它。”


    那笑容充滿了陽光。


    清澈得未染一絲塵埃。


    葉嬰不禁也對麵前的這個女孩子笑了笑。


    等候結賬的時候,店內一麵布簾撩起,一位胖胖的女烘焙師傅邊走出來邊說;“小沅啊,黃油快沒了,進貨的時候別忘了。”


    “我知道了,媽。”


    女孩子小沅麻利地把兩隻紅豆麵包包起來,遞給葉嬰,笑容滿麵地說:“謝謝光顧,歡迎下次光臨哦。”


    風鈴聲再次響起。


    望著玻璃門外葉嬰走遠的身影,小沅羨慕地說:“她長得多美麗啊,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美麗,不,隻要有三分之一,我就滿足了。”說完,回頭一看,卻見自己的母親也望著門口出神,“媽,你也看呆了啊。”


    婦人愣了愣,又搖搖頭,說:


    “可能我看錯了。”


    回到謝宅的時候,已是彩霞滿天。


    下了車,葉嬰沒有多做停留,穿過花園,走進藤蔓如蔭的白色建築,直接向一層東麵盡頭的越瑄房間趕去。越走越近,看到兩位特護和所有的傭人都留在門外,她禁不住皺眉。


    “葉小姐,您回來了。”


    仿佛看到了救星,特護和傭人們喜出望外地說。


    “你們全在這裏,那誰照顧二少?”葉嬰按捺住心中的不悅,盡量溫聲問。


    “葉小姐……”


    特護和傭人們麵露難色,然後是特護珍妮解釋,二少不肯讓人進入他的房間,說是如果身體有狀況或者疼痛發作,他會按鈴喚人。她們也覺得十分不妥,但是謝平先生也說服不了二少,除了中午送飯進去,她們隻能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小心聆聽房間裏有沒有異常的聲音。


    “咚、咚。”


    輕敲兩下門,葉嬰將門打開。


    一室寧靜,淡紅色的霞靄從落地玻璃窗湧進,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她近乎無聲地走過去。越瑄轉過頭,看到是她來了,他沒有出聲,又轉回頭望向窗外的薔薇花。


    小心翼翼地將床調高些。


    葉嬰半抱著使他靠坐起來,然後,她趴在床邊,輕輕握住他冰涼的左手,眼神盈盈地說:


    “為什麽不讓她們進來照顧你?”


    越瑄靜默著。


    “我希望你隻是屬於我的,我也不希望別人靠近你,”她的臉頰溫柔地在他的掌心磨蹭著,“可是,你一個人在這裏,我會不放心。腿部的按摩還是我來做,不會讓她們碰到你。隻是我不在的時候,留一個護士在房間裏守著你,好不好?”


    說著,她依依不舍地又輕吻了一下他的掌心,坐到床邊開始為他按摩腿部。從上午開始,一直臥床到現在,他的腿部肌肉已經有些發硬,她用了比平時要大些的力量,才慢慢揉開。


    一邊按摩著他的雙腿,她一邊講述著在公司發生的事情。聽到母親將她任命為設計部副總監,越瑄微微皺了皺眉,聽到設計師們對她的懷疑,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個叫海倫的設計師……”葉嬰揉捏著他的腳踝,聲音頓了頓,睫毛遮住眼中的寒意,她將植物人那段掠過去,“不相信那張設計圖能真正實現,於是,我就做給她看了。”


    繪聲繪色地講完。


    她得意地瞟向他,笑著說:“怎樣,我是不是很囂張啊?他們應該不會喜歡這麽一個既沒資曆,又不謙遜的副總監吧。可是我不需要他們喜歡我,隻要你喜歡我,就足夠了。”她將雙手互搓得熱熱的,捂上他的腳趾,直到那寒玉般的腳趾一點點變成粉紅的色澤。


    按摩完畢,她的全身已出了薄薄一層熱汗。洗幹淨雙手,她重新坐回來,笑盈盈地對他說:


    “現在,我要給你變一個魔法!”


    十指纖纖在他麵前揮了揮,染著薄汗的體香縈繞而來,她忽然眼睛一亮,驚喜地盯著他說:


    “看,原來就在你的胸口藏著一份神秘的禮物呢!”


    越瑄垂目看去,胸口的位置,在雪白的薄被下有一個鼓出的凸起,他禁不住微微動容,抬目見她笑得像個得逞的孩子,他的唇角也彎了彎。有些吃力地掀開薄被,他看到那是一個西點店的紙盒。


    “好吃的紅豆麵包來了!”


    拆開紙盒,葉嬰拿出一隻麵包。麵包烤得非常鬆軟,表層有著誘人的光澤,她掰開它,露出裏麵的紅豆餡,獻寶般地湊到他的嘴邊,眼睛亮亮地說:


    “嚐一下。”


    溫熱的,紅豆一顆顆飽滿圓潤,入了口中輕輕一咬便軟糯地融破了,並不是很甜,有濃濃的香氣,自然純樸,仿佛來自最溫暖的地方,越瑄仔細地吃著。


    “這隻給你,我吃這一隻。”


    將那隻紅豆麵包放到他的手中,她從紙盒裏又拿出一隻,像幹杯一樣調皮地同他碰了碰麵包,說:


    “cheers!”


    窗外盛開著美麗的粉紅薔薇。


    傍晚的霞光亦是美麗。


    房間裏有淡淡的紅豆香,看著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她笑了,也一口一口細細地品嚐著。


    越璨將房門敲響打開時,看到的正是兩人一起吃麵包的畫麵。他詫異地挑起眉梢,信步走過來,調侃說:


    “你們這兩個貪嘴的家夥,什麽這麽好吃?”


    葉嬰手指一僵,下意識地想將還剩下少許的麵包收起來,越璨的目光卻已落到了那個西點店的紙盒上。紅白格子的底圖,中央是一朵粉紅色的薔薇。


    越璨的眼瞳驟地收緊。


    他立時看向葉嬰!


    葉嬰低著頭,緞子般的烏發遮住她的麵頰,如玉的鼻梁,羽絨般濃黑的睫毛,她的指尖捏著那隻麵包,裏麵顆顆紅豆,像幹涸已久的血。


    “是紅豆麵包,”越瑄對石雕般僵立床邊的越璨說,“哥,你要吃一點嗎?”


    “不用了。”


    越璨緩緩將視線收回,眼底深處依舊有隱藏不住的暗黑,他對越瑄說:“祖父下星期回國過壽,想知道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否出席壽宴。”


    “我會盡量。”越瑄回答說。


    “好,一切以你的身體為重,”越璨點頭,然後說,“不打擾你們了,我晚上還有安排。”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晚上的法國餐,越璨和森明美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玫瑰花瓣被凍在晶瑩的冰塊中,森明美用叉子輕輕去碰它,碰觸到的隻是堅硬的冰。她第一次見到越瑄,是她四歲的時候,父親帶她去謝家大宅。謝老太爺很喜歡她,將她抱在懷裏,給了她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隔著客廳的落地窗,她看到花園裏有一個男孩。


    那是冬天,花園裏落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男孩獨自坐在一個畫架前。他正在畫畫,神情疏遠淡漠,麵容卻精致俊美得如同童話書中的王子。


    她跑出去。


    跑到男孩的身邊。


    她想要看看他究竟在畫什麽,畫得這麽入神,連她到他的身邊也沒有察覺。她正要湊過去看,男孩轉過頭,淡淡看了她一眼。


    直到現在,她仍記得那個眼神。


    並沒有多麽嚴厲。


    也沒有怎樣的冰冷。


    隻是很淡,很淡,淡得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淡得仿佛她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合宜的事情。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


    她和越瑄之間,始終有著那千山萬水般的距離,哪怕以他未婚妻的身份站在他的身邊,她也無法真正地接近他。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將會這樣度過,直到越璨的出現。


    如果說越瑄是一道淡漠的溪流。


    那麽越璨就是一場燎原的大火,可以將一切焚燒。她知道他的危險,包括父親在內,身邊所有的親友都警示過她。可是,那是一場熊熊的烈火,她無法自拔地被燃燒,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心甘情願陷入這個男人可能帶來的危險。


    然而,在越瑄車禍重傷未愈的時候,同他解除婚約,她心中始終有些不安。越瑄拜托她帶葉嬰入行,她願意盡力相助,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女孩子。是的,她不喜歡這個叫葉嬰的女子。


    那雙像黑潭一樣的眼睛。


    深得如同沒有盡頭。


    那樣一雙又美麗又漆黑的眼睛。


    “嚓——”


    叉子在透明的冰塊表層劃出一道痕跡,白天的事情重現在森明美腦海中。


    太詭異了。


    從小跟著父親見過很多設計界的大師,入行以來,她也見過一些天賦驚人的天才級設計師,但是從沒有任何一個人像葉嬰這樣。畫設計稿需要靈氣和天分,但是裁剪是需要年複一年的時間和經驗積澱出來的功夫。


    寬大的製衣台上。


    紅葡萄酒般的真絲衣料映著陽光揚起。


    那樣嫻熟流暢的裁剪,甚至沒有使用立體模特和任何工具,隻靠一雙眼睛就能在平台上判斷出線條的曲線婉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全不可能。


    森明美蹙眉思考著,冰塊在麵前慢慢融化,裏麵凍著的玫瑰花瓣漸漸露出,忽然,眉梢微微一動,她想通了。


    葉嬰是有備而來。


    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質疑,所以葉嬰事先偷偷練習了很多次,直到每一剪的曲線都熟稔於胸,所以裁剪才能如此精準,令人驚愕。


    有備而來……


    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森明美笑了笑,切下一塊鮮美的鱈魚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並不怕有野心的女子,隻有在有危機感的環境中,她的頭腦才能時時保持最佳的狀態。


    抬起頭。


    她望向越璨。


    男人正倚坐在墨綠色高背深椅中,手中握著一隻水晶酒杯,透明的酒液隻剩下少許。周圍有許多名媛的視線似有意似無意地向他投過來,他全然沒有在意,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杯底的伏特加,仰首慢慢飲下。


    “璨,你在想什麽?”


    森明美停下刀叉,好奇地問。


    “我在想,”越璨唇角勾起笑容,眼眸深深地瞅著她,開玩笑般地說,“是什麽讓我的公主今晚這麽沉默,連我精心為她準備的禮物都沒有發現。”


    “禮物?”


    森明美不解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桌麵上赫然有一隻精美的深藍色絲絨首飾盒。她屏息打開,自裏麵閃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一枚粉紅色的鑽戒,純淨美麗。


    “這是……”


    驚喜使她的心跳頓時快了幾倍。


    “這隻是一個禮物。”


    為她戴上戒指,越璨拉過她的手,輕輕吻在她的手指,熾熱的唇有著危險的溫度,他耳語般地低聲說:


    “等我擁有了整個王國,才會請求你成為我的皇後。”


    “會的,”森明美輕輕反握住他,“下周爺爺就回國了,謝夫人不會再有那麽多反對你的權力。”


    餐廳內的鋼琴演奏家彈出美妙的樂曲。


    燭光搖曳溫柔。


    白色的玫瑰花凝著露珠,森明美穿著一襲乳白色的長裙,被燭光映照得格外溫柔,她一邊品嚐著玫瑰凍露,一邊談笑著白天時公司裏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葉嬰畢業於那個所謂的加拿大威治郡服裝學院。


    “她是一個太有野心的女孩子,甚至不加掩飾。璨,你說我們該不該提醒一下瑄。”森明美蹙眉說。


    越璨笑了,他用餐刀切開牛排,說:


    “你以為瑄會不知道嗎?”


    森明美怔了片刻,搖搖頭:


    “我不懂瑄在想什麽,他為什麽會允許這樣的女孩子接近他。難道……”難道是因為她和璨在一起了,瑄才隨便選擇一個女孩子……


    她不敢再想下去,趕忙換了個話題,又將鱈魚切成小塊,放到越璨的餐盤中,說:


    “你嚐一下這個,味道很好。”


    看到了剛才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越璨不動聲色,叉起她遞來的鱈魚送入口中。鱈魚還是溫熱的,異常鮮美,主廚介紹說這種鱈魚是從冰島捕捉之後直接空運過來的。


    美味在舌尖綻放。


    他卻想起另一種彌漫著紅豆香氣的味道。


    那是七年前的一個初夏夜晚。


    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逼他躲進路邊的一家的西點店,店裏充滿了烘焙的誘人香味,站在一格格的麵包和西點前麵,他發現自己忘了帶錢。


    門口風鈴清脆地響,一個女孩子走進來。


    女孩子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透明的雨滴自傘的邊緣撲簌簌滾落。


    如同一朵深夜的黑薔薇。


    那女孩子的頭發和眼睛無比漆黑,那樣一種深沉的漆黑,仿佛是能令人墜入的黑洞。她的皮膚卻異樣的蒼白,握著黑色傘柄的手指近乎青白色,似乎能看到她的手指骨骼。


    可是,她那麽美。


    她的美是淒厲的。


    如同是在日日不見陽光的黑暗處滋長出來的,一種寒入骨髓的美麗。收起傘,女孩子向他的方向走來,她站定在他的右側,距離他的左臂不過八公分的距離。雨水濕潤的寒氣從她周身沁漫出來,他能看到她的嘴唇是淡色的,睫毛像黑色絲絨一般濃密幽黑。


    打開他麵前的玻璃罩。


    女孩子夾了兩隻橢圓形的麵包出來,冷漠地,始終沒有看他一眼,又走到收款台去結賬。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幫她把其中一隻麵包放進紙盒裏,熱情地同她說話,女孩子卻隻是“嗯”了幾聲。


    另一隻麵包,女孩子掰開了它。


    小小的掰開的聲音,空氣中頓時彌漫出一股紅豆的甜味,就像母親親手熬煮的紅豆。女孩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吃著,吃得那麽專心,仿佛世上再沒有比吃這塊麵包更重要的事情。


    那夜之後,他記住了那家店。


    那家西點店掛著一麵旗子,紅白格子的底紋,中間繡有一朵粉紅色薔薇花,名字叫做“薔薇西點”。它家最著名的,便是女孩子吃的那種紅豆麵包。


    再後來,他陪她來過那家店很多次。


    每次她都是買兩隻。


    一隻帶走,一隻她自己吃掉。


    她沒有告訴過他,那隻帶走的麵包是買給誰,他也沒有告訴過她,其實他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家店,而不是那緋紅野薔薇的花叢下。


    七年過去了。


    她仍舊還是習慣買兩隻紅豆麵包,一隻她自己吃,一隻卻是給了他的弟弟——


    越瑄。


    “很難吃嗎?”


    森明美吃驚地看著他的表情。


    “魚有點涼了。”


    用餐巾拭了拭唇角,越璨為自己又倒了杯威士忌,他慢慢地飲下這杯酒,重新談笑風生起來,直到森明美突然看到一個人。


    “是蔡娜!”


    森明美低呼。


    越璨回頭。


    優雅的餐廳裏果然出現了一個十分不搭調的人,一身緊繃的黑色皮衣,身材高大強壯,硬硬的平頭短發,眉宇間帶著狠厲的勁頭,如果不是豐滿的胸部,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女人。


    蔡娜。


    她是城內最大黑幫頭目蔡鐵的獨生女,蔡氏家族企業已經逐漸洗白,而作為唯一繼承人的她依然作風彪悍。十六歲時,蔡娜因為持械聚眾鬥毆傷人致死,被抓捕,卻被輕判入少年管教所服刑五年。出來後,蔡娜更是接手了家族裏所有見不得人的生意。


    就餐的客人中有不少知道蔡娜的名頭,紛紛避開她的視線。


    蔡娜右手擁著一個嬌小的女郎,朝餐廳昏暗隱蔽的角落走去,隨後,從那裏傳出一陣陣嬌喃的呻吟聲。旁邊侍應生的神情有些尷尬,但是顯然知道蔡娜的身份,並不敢上前阻止。


    望著那個角落,森明美的眼神有些閃爍。她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對越璨說:“抱歉,我過去打個招呼。”


    說完,她朝蔡娜走去。


    還沒有靠近,陰影裏閃出一個黑衣男子冷硬著臉將她擋住,角落裏正在逗弄那個嬌小女子的蔡娜抬眼看過來。


    猶如野獸般的殘酷陰冷。


    蔡娜的目光像男人一樣,從森明美的臉部、一路落到她的胸部和腰肢,才慢吞吞地揮揮手,令黑衣男子退了下去。


    “森小姐,好久不見。”


    放開懷中的嬌小女郎,蔡娜攤開雙臂,仰靠在高背沙發裏,斜睨著如同女神般高貴美麗的森明美,說:“沒記錯的話,您對我一向避如蛇蠍,怎麽今天這麽有雅興來同我說話?”


    “我有點小事請你幫忙。”


    森明美含笑坐到她的身旁。


    “哦?”昏暗的燈光下,蔡娜仿佛有了興趣,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手掌似有意無意地碰觸著森明美的肩膀,“沒問題,我一向很欣賞森小姐,您的忙是一定會幫的。”


    謝氏集團設計部的設計師們逐漸接受了葉嬰。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葉嬰當日的表現太過驚人,他們有些摸不清她的深淺。而且那天之後葉嬰一直很安靜,每天隻是在她的設計室中畫圖打稿,不對任何設計師指手畫腳,讓人可以完全忽略掉她的存在。


    另一部分原因,是海倫的被解雇。


    海倫的解雇令是直接從總部下達的。有人說,是謝夫人聽到“植物人”一詞後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人事部門開除海倫。有人說,是二少親自下令開除的,因為海倫觸犯了他的女友。更多的說法,是葉嬰將海倫的言行告知了上麵,以海倫的被解雇來警告其他人。


    所以,無論設計師們是否能夠真正接受葉嬰出任設計部副總監,她的存在已經是不爭的現實。


    進入設計部的第四天,葉嬰挑選了兩位設計師作為她的助手。一位是那個耳朵、鼻子、嘴唇全都穿洞的嬉皮青年喬治,一位是呆呆澀澀整日埋首設計畫稿,完全不理世事的少女設計師翠西。


    “為什麽挑我?!”


    眼睛畫著重重的黑眼線,一頭黃色染發的喬治怒火衝天地站在葉嬰的設計桌前。


    “因為你的設計圖是最有創意,最出色的,”桌上厚厚一疊設計稿,全都是喬治進入公司以來的作品,葉嬰微笑著翻了翻,“而且,你是最心高氣傲的,不是嗎?”


    “沒錯!所以我不可能跟著你!”


    “所以,如果你認可了我的設計能力在你之上,並且崇拜我,”站起身,葉嬰笑吟吟地瞅著他,“你就會成為我最忠心的臣民,最忠實的助手。”


    “就憑你?!”


    “你甘願永遠隻是設計流水線上的成衣嗎?”葉嬰眼眸深深地瞅著他,“難道你不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世界頂尖的t台上,讓其他國際著名的設計大師們,欣賞由你設計的係列時裝嗎?”


    喬治的臉色變了變:


    “我現在也在設計係列時裝!”


    葉嬰莞爾一笑,說:


    “是的,設計出來隻是跟其他設計師的作品混在一起,擺進各百貨公司的專櫃裏。哦,對了,而且會打上謝氏紡織旗下不同品牌的標識。”


    喬治的臉漲紅了。


    謝氏集團的祖輩是靠紡織起家,即使目前金融、地產和其他實業已占據了謝氏大部分的產業份額,做為其傳統產業的服裝生產依然備受重視。謝氏的服裝有大大小小七八個品牌,針對不同的目標群體,在全國範圍內的銷售量一直居於前列。


    但是——


    這些品牌拿到國際上,幾乎都沒有任何影響力。


    財勢雄厚的謝氏雖然並購了一些國際頂尖的奢侈品牌,其中不乏大牌服飾,然而為了維持這些頂尖品牌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它們的設計工作依舊會由原本的設計團隊擔任,國內設計師很難擠入。


    在時裝設計界,國內的設計師跟國外設計大師之間始終有著不小的差距。除了十幾年前,有“設計鬼才”之稱的莫昆大師驚采絕豔,以亞裔設計師的身份在巴黎、米蘭連年舉辦時裝展,震驚國際時裝界,引發國際時尚界劇烈反響和追捧,卻又戲劇性地以自殺謝幕之外,近些年國內隻有森洛朗大師能夠在國際時尚界占有一席之地。


    即使森明美作為森洛朗大師的獨生女和唯一弟子,已是目前國內最傑出的青年設計師,也不過是偶爾在父親的時裝展上發布一兩件作品,影響力有限。


    “如果那樣就能夠滿足你,你可以離開了,”葉嬰笑得氣定神閑,仿佛吃定了他一般,“走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你這個隻會說大話的女人!”喬治憤怒,“我為什麽要相信你,你有什麽能力去做!”


    葉嬰依舊笑笑地看著他。


    喬治氣衝衝地大步走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將門關上,整個房間都被震得晃了晃。


    在接到通知的當天下午,翠西就將她所有的物品搬到了葉嬰的設計室。將新的設計桌擦幹淨,將所有的書籍畫冊一一擺放好,將一根根畫筆整齊地放進抽屜裏,翠西呆呆坐了半個小時之後,茫然地問:


    “葉小姐,我需要做什麽?”


    事實上,設計部副總監葉嬰並沒有任何工作可讓兩人做。於是那天下午,喬治一直歪在沙發上睡覺,翠西埋頭畫著自己的設計稿,直到設計室的房門被森明美的助理小妮敲開,通知說下班後將會進行葉嬰的歡迎晚宴。


    傍晚的霞光映照著玻璃窗外的粉色薔薇。


    謝浦匯報完集團內的情況時,越瑄依舊靜靜坐在窗前,望著花園中那條無人走過的小路。


    “二少,恭喜您。”


    謝浦合上文件,笑容秀雅地望向房間內忽然多出來的另一張床。什麽時候開始,瑄不僅可以容忍有人碰觸他的身體,甚至居然可以容忍有人在他的房間內休息。


    他聽說了。


    因為葉小姐在時裝設計部上班,白天陪護瑄的時間幾乎沒有,所以前幾天她改成連夜守著瑄,幫他按摩到深夜,有時累得趴在瑄的床邊睡著。瑄讓她回去休息,她隻是不肯。後來,瑄的房間裏居然多出來一張屬於她的床。


    越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坐在輪椅裏已有半個小時,他的身體疲憊疼痛,麵色更加蒼白了些。沒有理會謝浦那飽含深意的笑容,他淡聲說:


    “下周一,我要出席董事會。”


    “可是你的身體……”


    “短時間沒有問題,”輕咳幾聲,有點冷,越瑄將蓋在膝蓋處的棉毯拉高些,窗外花園的小路上依舊沒有人影,“而且,董事們已經習慣了我這個樣子。”


    謝浦想了想,點頭說:


    “好。”


    否則任大少和謝夫人這樣的局麵混亂下去,再加上即將回國的老太爺,事態會越來越難以處理。


    手機鈴聲在床頭響起。


    謝浦的眉梢不可察覺地動了動,這隻手機的號碼瑄隻給了極少的幾個人,連謝夫人都沒有。手機鈴聲持續地響著,把它拿給瑄的時候,謝浦瞟了一眼手機屏幕。


    沒有昵稱。


    來電顯示是一朵用手繪製的薔薇花,寥寥幾筆,美麗傳神。


    他以前曾經見過。


    謝浦腦中急速地想著,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好像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不經意間瞥過一眼的記憶。


    “嗯。”


    通過耳麥,謝瑄聆聽著手機裏傳來的聲音,窗外的粉紅薔薇在霞光中異常溫柔,嬌美的花瓣如同在細聲低語。


    “嗯,我知道了。”


    越瑄垂下眼睫。


    站在輪椅旁,謝浦能看到瑄低垂的脖頸,蒼白優美,耳麥裏隱隱傳來溫柔的女聲,瑄的耳廓似有若無地染上如窗外霞光般的淡紅。


    “不用急著回來,”膝上蓋著溫暖的藍綠色蘇格蘭格子棉毯,越瑄低聲說,“我很好……放心去吧。”


    黑色賓利車裏,通話已經結束,葉嬰又看了看手機,將它收起來。喬治從前排座位回身轉頭,嘲弄著說:“跟你的情人通完電話了嗎?聲音那麽溫柔,是刻意裝出來的吧。”


    翠西嚇了一跳似的,不安地看向喬治,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


    “怕什麽,膽小鬼,”喬治不以為意,哼了一聲,“就算像海倫一樣被解雇,其他公司也會爭著聘請我。不過,葉小姐,就因為海倫說了那幾句話,你就炒掉她,未免太小氣了。她說的是現實,不是嗎?如果不是因為二少的關係,你怎麽可能一進公司就是副總監?”


    “哦?是我炒掉了海倫?”


    葉嬰眼睫一挑,失笑地說。


    喬治一愣。


    翠西也呆住了。


    “……葉小姐,是他們誤會你了,對不對?”翠西呆呆澀澀地說,“你不要放在心上,公司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傳言,其中很多都是假的。”


    “就算是我,又怎麽樣。”


    葉嬰睨了她一眼,笑得漫不經心,說:


    “知道我的情況,還要當麵說那樣刺耳的話,她應該早就有被炒掉的自覺了。雖然多她一個對我也沒什麽影響,可是她走了,會更清淨些,也是好的。”


    翠西滿臉困惑。


    葉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說:


    “我不會在意那些傳言,往後你也不要去在意,把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設計圖稿上就行了。”


    翠西茫然地點點頭。


    “我真不懂,”喬治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葉嬰,“以你的才華,完全可以一步步地來,何必去依靠什麽男人。”


    葉嬰笑而不語。


    一步步地來,從設計師助理開始做起,熬完一年再一年,期待能夠抓住每一次可以展現自己的機會,拚命地往上走嗎?


    六年前的她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現在的她——


    不,她不會去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麵。


    葉嬰的歡迎晚宴,大部分的同事們都來了。先是在五星級酒店聚餐,隨著一杯杯紅酒下肚,氣氛逐漸熱烈起來。晚餐過後,換到了一家夜店,森明美定下的是其中最大最豪華的包廂,足足有一百多平米。


    華麗變幻的旋轉燈光。


    節奏強勁的音樂。


    吧台上,有專屬的調酒師精心調配出一杯杯雞尾酒。


    同眾人一樣,葉嬰也下舞池跳了幾曲,身上出了薄薄一層汗。變幻的燈光中,她回到吧台,點了杯馬丁尼,慢慢啜飲著。陸續有設計師坐到她的身邊,彼此愉悅地交談著,仿佛老友般,沒有任何隔閡。


    等到基本跟所有的設計師聊過一輪。


    馬丁尼已經喝下了五杯。


    身體微微發熱,酒意薄熏,葉嬰掃眼望去,看到翠西正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沙發裏,手中握著一杯果汁,滿臉不知所措的模樣。她拿起馬丁尼酒杯,慢悠悠地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翠西局促地對她笑了笑。


    她朝翠西舉舉酒杯,並沒有說話。


    喬治喝得有點高了,霸住麥克風不放,一首一首地唱歌。在一些新進設計師助理的起哄下,喬治脫掉了上衣,露出勁瘦的腰肢,在迷幻的旋轉燈光中,乳頭處的乳環、肚臍處的臍環熠熠閃光。他妖嬈地扭動著,有種讓人目眩神迷的墮落的魅力。


    現場氣氛high到最高處。


    森明美走過來,坐到葉嬰身邊。


    “阿嬰,一切都還習慣嗎?”手中是一杯瑪格麗特,森明美含笑對葉嬰說,“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我很樂意幫助你。”


    “謝謝。”


    葉嬰微笑,舉起酒杯向她敬了敬,然後說:


    “據說,公司準備開辟高級定製女裝的市場,不知我是否有機會能夠參與呢?”


    森明美慢慢啜了口瑪格麗特。


    “你有興趣?”


    她含笑看著葉嬰。


    “是的,我對這塊很感興趣。”葉嬰微笑。


    “知道了,我會安排的。”


    森明美的手指輕輕摸著酒杯的杯壁。


    在喧囂的音樂中,包廂的門被推開,越璨的出現將現場氣氛頓時又推上一個高峰。旋轉的七彩燈光,他的身材高大英挺,五官輪廓硬朗,又透著一股魅惑人心的豔麗感。他穿著黑色的手工西服,配深藍色仔褲,一雙長腿修長迷人,唇角的笑容更是迷人無比。


    “大少。”


    設計部的人們紛紛同他打招呼,幾位美麗的女設計師似有意似無意地舞動著身姿靠近他。


    越璨似乎認得在場的每一個人。


    談笑風生地同眾人寒暄過後,他自吧台取了一杯血腥瑪麗,信步朝森明美所在的位置走來。


    “晚上不是有應酬嗎?”


    讓出一個舒適的位置,森明美低聲關切地問越璨。越璨笑了笑,靠在沙發上,手指揉了揉額角,說:


    “提早出來了。”


    “喝了很多酒嗎?是不是頭痛?”森明美擔心地問,隻有在飲酒過多的情況下璨才會喝血腥瑪麗。


    “沒事。”


    左手搭在森明美的肩上,越璨在她的發間落下一個吻,又湊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引得她麵頰飛霞,嗔語笑起來。跟平日公主般的形象不同,此刻的森明美顯得異常生動。


    淡淡地看了眼身旁那旁若無人般親昵的兩人,葉嬰有些明白為什麽森明美會選擇越璨而舍棄越瑄。越瑄如同是遠離了世間喜怒的神祗,越璨雖然危險,卻是濃烈鮮活的,可以輕易地使女人忘卻理智。


    垂下眼睫。


    視線處是越璨放在桌麵的那一杯血腥瑪麗。


    濃得像血。


    似乎翻湧著腥氣。


    又像最緋紅的野薔薇的花汁。


    很多年以前,她晚自習後回家會穿過一座街心花園,那裏栽種著一叢叢茂密的緋紅野薔薇。夏初的夜晚,薔薇花盛開得如同火焰,濃烈得張牙舞爪,即使下了一點雨。


    撐著那把黑色的大傘,她伸出手去碰觸雨中的野薔薇。


    花刺弄傷了她的指尖。


    指尖流了血,混著淅淅瀝瀝的雨絲,有種清涼的痛意,她將指尖的血含進唇內,口腔中彌漫出一抹淡淡的腥氣,然後在花叢旁,她看到了被濃綠的枝葉掩蓋住的那個少年。


    少年昏迷著。


    他的臉被毆打得紅腫青紫,睫毛閉得死緊,一雙濃眉卻桀驁地皺著,滿臉都是怒意。他身上的黑色t恤被扯裂了好幾塊,牛仔褲破洞了,露出被打傷得高高腫起的傷口,鞋子也少了一隻。


    雨絲細細地洗刷過少年的身體。


    有些涼,少年唇色慘白,睫毛緊閉,黑色發絲濕成一縷縷,裸露在外麵的脖頸和手臂也是冷得發白。


    她沉默地看了看他。


    蹲下去,將黑色的大傘撐在地上,遮住少年的頭部和上半身,雨絲越下越密,她站起身,拿起帆布的書包準備頂在頭上往家裏趕。


    一隻冰冷炙熱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冰冷是那隻手上的雨水。


    灼熱是那隻手高熱滾燙的溫度。


    她吃驚地回頭——


    那少年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兩眼緊緊地盯著她,眼底燃燒著高燒般的癔症,在涼意入骨的雨絲中,他的眼神狂野火熱,緊緊盯著她,一路要望入她的骨中,沙啞地說:


    “……是你。”


    “……我找到你了。”


    “放開我!”


    不想去跟高燒中的病人計較,她冷聲說,試圖扳開他的手。少年卻握得死緊,用力一拽竟將她重重拉倒在泥濘的薔薇花地裏,校服頓時變得髒汙起來,她這次真的怒了,照著他猛打,而且拳拳打向他受傷的部位!


    仰天倒在花叢的泥濘中,少年痛得齜牙咧嘴,卻哈哈大笑起來:“以為你是一朵冷薔薇,結果你是一隻爪子如此鋒利的野貓。”


    笑聲引起胸腔的震鳴,少年依舊緊緊箍住她,高燒中熾熱的喘息在她耳邊轟轟作響。翻滾纏鬥中,泥漿將兩人裹在一起,野薔薇的花刺擦傷了他和她的臉頰,濃濃的泥土味,淡淡的血腥味,她又一次被少年壓倒在花叢下時,夜空已經不再下雨。


    雲朵飄開墨藍的天空。


    閃出兩三顆星星。


    像寶石一樣美麗的星星。


    多久沒有望過夜空了呢,她靜靜地躺在野薔薇的泥地中,忘記了掙紮。少年也漸漸放鬆了對她的禁錮,他翻了個身,躺到她身邊,靜了一會兒,同樣望著星空,問:


    “怎樣才能再見到你?”


    她沒有理他。


    直到一股危險的氣息驟然襲來,她警覺地剛轉過頭,少年已經一臉蠻橫狂野地朝她撲了過來,將她重新壓在身下,一隻手向她的胸部摸過來!


    她的腦中轟的一聲!


    仿佛有無數的鮮血迸裂出來,她的眼前一片血紅,恐懼中摸到帆布書包中最堅硬的筆盒,她用足全身的力量砸向他的腦袋!


    等她略微清醒一點。


    發現少年在昏眩過去的前一刻,手指剛剛擦掉了她胸前校徽上的泥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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