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撲簌簌落在傘上,她漠然地看著他,眼神漆黑而冰冷。看到她身上濕透的白衣,越瑄皺眉,一手繼續為她撐著傘,一手將自己膝上的棉毯披在她的肩上。


    溫暖的熱氣包圍住她。


    唇角冷冷一笑,她反手一扯,將那塊棉毯扔進雨水的泥濘裏!睨著他,她嘲弄地說:


    “還要演戲嗎?”


    看著被雨水迅速濡濕的棉毯,越瑄沉默。


    “很抱歉,我演累了。”她眼睛黑漆漆地盯著他,“麻煩你離開,這裏是我先來的,我想要一個人清淨。”


    越瑄繼續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手,她雪白的麵頰上尚有著殘餘的掌印,嘴唇依舊微微地腫著。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指腹小心翼翼地輕觸那片麵頰的肌膚。


    猛地避開他的手,她怒極反笑:


    “夠了!你不必假惺惺地做出這副模樣!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不是嗎?!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意圖!我的各種心思,我努力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你全都心知肚明!對不對?!”


    身形晃動了一下,越瑄猛地一陣咳嗽,麵色愈加蒼白,雨水順著傘邊滴濕他的後背。她咬了咬牙,沒有心軟於他的病容,逼視著他,低喝說:


    “回答我!”


    蒼白的手握緊傘柄。


    為她遮住紛紛揚揚的雨絲,越瑄強自壓抑住胸腔中的劇咳,眼底深黯地望著她,久久地,聲音喑啞得仿佛從嗓中擠出來一般:


    “……對,我知道你是誰。”


    一道閃電劃開夜空。


    照亮葉嬰那肌膚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麵龐和那雙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驟然閃過一抹恨意,轉瞬間,又變得異常漠然。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涼涼的,又仿佛是漫不經心的,“看著我整天費盡心思地在你麵前表演,就像一個小醜。”


    唇角又浮出一個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麽無聊的人。你隻是在用我對付越璨。你對我表現得親密,表現得似乎有意,隻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嫉妒,看他是否對我餘情未了。可惜,我讓你失望了。他早已不在意過去的一切,那隻是年少時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來要挾他,哈哈。”她嘲諷的笑聲冰冷如連綿的雨絲。


    “阿嬰……”


    越瑄啞聲說。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葉嬰。”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著麵前輪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體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漸漸無法握住傘柄,失去了棉毯的溫暖,他的雙腿在一陣陣地抽搐。然而,看著他疼痛的模樣,她心底竟生出一種殘忍的快意。


    “……阿嬰。”


    眼底有著痛楚,越瑄又重複著低低喚了她一聲。


    “我說了!我不是什麽阿嬰!你沒有聽懂嗎?!”突如而來的怒火將她燃燒!明明一切都隻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無法容忍看著他這樣寧靜得風輕雲淡的樣子!


    “我是夜嬰!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現的嬰兒,是將會把一切都毀滅掉的人!”母親的話一遍一遍在耳邊回響,她死死地瞪著他,“記得嗎?你剛碰到我就出了車禍!如果不想死,你就滾得離我遠一點!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厭煩了演戲!我不想再對你演戲,也不想再看見你對我演戲!所以,你有多遠滾多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滾——!”奪過他的傘,狠狠擲在雨地裏,看著輪椅中的他瞬間被雨水打濕,她心中翻湧出殘忍的快感,所有剛才在謝宅被侮辱被傷害的話,她統統還給他!


    “……對不起。”


    在細細的雨絲中,越瑄唇色蒼白地說:


    “我隻是以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是你不想讓人認出你是誰,所以……”


    “你又在演戲了,”打斷他,她冷笑著說,“你是不是還想讓我以為,你不是在對我假裝,你是真的喜歡我!”


    黑夜,雨絲連綿。


    “……我沒有在演戲。”


    黑發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越瑄低低地咳嗽著,蒼白的麵容染上潮紅的病容。


    “……我喜歡你。”


    她的睫毛猛地顫了下,死死地盯著他。


    “……記得嗎……在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


    聲音裏有淡淡的苦澀,然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彎下腰去,掩住嘴唇,仿佛要將肺也咳出來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見過她。


    七年前,在那個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若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還要耀眼的笑容,望著正從對麵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對輪椅中少年的他說,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八歲那年,父親帶他去一個生日派對,主角是父親好友的獨生愛女。那小女孩穿著美麗的白色紗裙,被所有的孩子們崇拜地簇擁著,仿佛萬千星辰中最閃亮的存在。


    宴會尚未開始,他就離開了那喧鬧的大廳,靜默地等在花園僻靜的角落,等父親帶他回家。白天時醫生跟父母的談話他聽到了,醫生說他有自閉症的傾向,讓父母多帶他出去走走。所以父親強迫他來到這種場合。


    熱鬧的聲浪從燈火通明的不遠處傳來。


    那晚的花園,栽種著一叢叢美麗的白色薔薇花,像花海一般,它們正在綻放著,寧靜的月光下,恍若能聽到花瓣綻放的聲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優雅晶瑩,燦爛芳香。


    他靜靜地看著。


    整個世界靜悄悄的,隻剩下他和這些純白色的薔薇花。


    “你是誰?”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當八歲的他緩緩回首看過去時,初夏的月色中,潔白的蓬蓬紗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長卷發,那個美麗的小女孩看著他,她的麵龐潔白如初初綻放的白薔薇,眼瞳卻是烏黑,烏黑得如同閃著波光的深潭,有著與她的年齡並不匹配的倨傲與審視。


    沒有回答她。


    他繼續望向那片盛開中的薔薇花。


    “給。”


    將一碟精致的小點心放到他的身邊,小女孩仿佛也沒有什麽興趣再追問他。兩個孩子並肩坐在那塊大石上,望著白薔薇的花海漸漸盛開,淡淡的香氣彌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靜聲說: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有沙沙的聲響,八歲的他扭頭看去時,小女孩正用一根樹枝在花叢旁的土地上畫著什麽。混著花香的土壤氣息,寥寥幾筆,小女孩手中的樹枝畫出一朵薔薇花,染滿了靈氣,在月光下似乎泛著銀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無旁騖地畫著,畫完一朵,又畫了一朵,直至那裏也盛開了一片薔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著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抬頭想讓她繼續畫下去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初夏的夜風輕輕吹過。


    隻餘清淡的薔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頭上的點心。


    後來,那小女孩的父親自殺了,公司破產,搬出了那座像法國宮殿一樣浪漫的宅邸。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孩,隻是每到看到薔薇花的時候,腦中會浮現出那片畫在地麵上的泛著淡淡銀光的薔薇。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小女孩的麵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女生從哥哥的懷中,遠遠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雙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見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隱約有細碎閃動的波光,又仿佛是能夠將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渦,映著她雪白美麗的麵容,在黑夜裏,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薔薇。


    原來——


    他一直都記得她。


    無論是童年時的他,少年時的他,還是現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雙濃黑得如同暗夜漩渦般的雙瞳。


    “你喜歡我?哈哈哈哈!”淅淅瀝瀝的雨絲中,葉嬰笑得彎下了腰,“小時候你曾經見過我?難道你要說的是,從小你就喜歡我,一直喜歡到現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騙你,你還是喜歡我?”


    越瑄靜默地望著她。


    “你難道想讓我相信,你是一個情癡?”她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淚光,她笑吟吟地斜睨著他說,“可惜,二少,我不喜歡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在巴黎的相遇,是我製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故意在討你的歡心。對你的溫柔,對你的細致,也全都是我偽裝出來的。包括剛才,我故意可憐兮兮地走在大雨中,也隻是在刻意引你可憐我。”


    笑容嫵媚地湊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的耳畔說:


    “我的情癡二少,那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被她口唇中的熱氣繚繞著。


    越瑄眼神漸黯,眉頭緊了緊,拉開同她的距離。


    “哈哈哈哈,這就受不了了嗎?就這樣,你還敢說你喜歡我?!”眼中閃過厲芒,她的笑容嫵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歡我,我住院的時候,你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打了無數電話給你,你一次也沒有接!一次也沒有打回來!你覺得我究竟是怎麽樣的傻瓜,才會相信你所謂的喜歡?!”


    他依舊靜默著,手指握緊輪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線條,她僵硬著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蒼白濕透的身影,冷硬地說:“從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橋。過去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計較。再見。”


    雨已經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濘雨地裏的行李箱,一隻蒼白清冷的手卻握住了她,那手指冷得令她升起一陣寒意。


    “……告訴我……”


    聲音喑啞清冷,那隻手無意識地握緊她。


    “……你還愛他嗎?……如果……如果他還愛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邊嗎?……”


    “如果我的回答是,對、是的、我愛他、我願意回到他的身邊,”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她挑眉嘲弄地說,“你要怎麽樣?你會幫助我?會幫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蒼白的手指漸漸地——


    漸漸地——


    鬆開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沒有、不願意、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你又會如何呢?”眯起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難道你就會心甘情願地讓我利用你了嗎?”


    輪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仿佛無法透過氣,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緊,仿佛有某種顫抖,令她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被什麽定住了,她腦中瞬時空白,不敢置信地盯著他,她盯著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麽可能是真的……


    緊緊地盯著他。


    她漸漸心驚,屏息,就像走到絕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開的山穀,那是如此美好,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為她已經全盤皆輸,必須重頭再來,而頃刻間,竟發現自己已入寶山!


    “難道……”


    她緊緊地,緊緊地凝視著他,遲疑地問:


    “你最近一直躲著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會對大少舊情難忘?你以為我還喜歡他?你以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腦中飛快地閃現出壽宴的那一晚,他問她,是否希望他與森明美結婚,這樣她就可以……


    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嗎?


    當時他沒說完的,就是這句話?


    “……你……還愛他嗎?”


    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執的火苗,凝視著她,又重複了一遍。她沒有立刻出聲,思忖著,半晌才緩慢地回答:


    “不愛。”


    越瑄久久地望著她,漸漸地,眼底升起某種令她越來越心驚的東西。她整個人呆在了那裏。她是一個心狠的人。然而當真正看到他終於徹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樣徹底的、純淨的、深邃到甚至帶著鮮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縱、任由她擺布,從此可以任由她傷害和踐踏。


    她卻害怕了。


    後退了一步,“啪”,在泥濘的雨地裏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亂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這裏!夜風涼涼地吹過,輪椅中的他沒有再試圖阻止,隻是黯然閉上了眼睛。


    拉著行李箱走出去幾米之外,茫茫黑夜,葉嬰猛然發現,發現自己並無任何地方可去。心一橫,她又轉過身,瞪著他說:


    “你知道我隻是利用你,對不對?!”


    “……對。”


    “你知道我並沒有真的喜歡過你,對不對?!”


    “……對。”


    “……我殺過人,我進過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過,我腰上曾經有一枚紋身,是被那個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還有,從十三歲起,我的身體就不幹淨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眼神漆黑地說,“現在這些你全都知道了,還會喜歡我嗎?”


    越瑄的聲音低沉痛楚:


    “……會。”


    “而且,我討厭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著他,“我討厭你這麽幹淨!我想把你變髒!把你變得像我一樣髒!”說著,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氣彌漫在兩人的口腔中!


    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纏綿,她狠狠地瞪著他,冰冷地吻著他,甚至強硬地將舌頭擠入他的口中,帶著屬於黑暗的惡女氣息,凶狠翻攪他的舌尖!她在等待他的厭惡!等待他的拒絕!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是以前那個溫柔的葉嬰。現在的這個,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眼睛也始終望著她。


    蒼白著麵容。


    卻溫柔忍耐地任她咬噬深吻,被她弄痛了,就伸出雙臂,輕擁住她的後背。他的唇片幹淨得不可思議,即使染上了帶著鐵鏽味的血腥,也依然清冽得如同高山上的溪水。


    用力地深吻著他,她的心底翻湧出火般的熱流,越來越燙,無法熄滅,抱緊他,仿佛渴極了的人一般,她拚命地吻著他,吻著他,吻著他,然後用力一扯,抱著他滾進泥濘的雨地中!


    頃刻間,兩人的身體都裹上了泥巴。


    “哈,你髒了!”


    在泥濘裏翻滾著,看著他一塵不染的衣衫被弄得髒汙不堪,看著他蒼白清峻的麵容染上了一道道汙泥,她肆意地大笑,翻身趴在他的身上,雙睛亮得驚人地直勾勾盯著他,挑眉道:


    “二少,你現在跟我一樣髒了。”


    被她壓著,仰躺在深夜泥濘不堪的雨地裏,如同是躺在春日的草地上,越瑄靜靜地說:


    “嗯。”


    “這樣你也不發怒?”她眯了眯眼睛。


    他靜靜答道:


    “嗯。”


    她良久地打量著他,一寸一寸地打量著他,最後,凝望著那雙始終溫和靜遠的眼睛,她臉上依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緩緩低下頭。湊近他的雙目,在他那薄薄透出體溫的眼皮那裏,如某種儀式般,她一左一右落下兩個吻,低聲說:


    “好,那就讓我們在一起吧。”


    夜風吹散厚厚的陰雲。


    露出明亮的星星,一顆一顆,閃閃爍爍。


    不遠處始終停著那輛黑色賓利。更遠處,有一輛銀白色的蓮花跑車也一直停在那裏,卻似乎誰也沒有發現。


    一陣陣夜風吹拂過隻剩下枝葉的野薔薇,葉嬰倚在越瑄的手臂上,望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她懶懶的,即使是涼意深深的黑夜裏,也一動也不想動,倦意湧上,漸漸快要睡著了。


    “阿嬰……”


    靜靜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嗯?”


    打個哈欠,她閉著眼睛呢喃。


    “……對不起,”低低地咳嗽著,盡力讓她靠得更舒適些,越瑄也閉上眼睛,抱歉地啞聲說,“我可能要睡一下了……”


    說完,他蒼白著臉昏厥了過去。


    淅淅瀝瀝的雨夜,盛開著緋紅色野薔薇的街心花園,少年的他狂野地將她壓在花叢下,兩人翻滾在雨夜的泥濘中。狂野的喘息,滾燙的肌膚,青澀沒有章法,在那一重重接近綻放的極致中,當最後最美的煙花衝上雲霄,少年的他低吼著死死抱緊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點點血珠!


    四周彌漫起濃濃的白霧……


    那兩人依舊在泥濘的雨地中翻滾激吻著,他卻抽離到了很遠很遠之外,隻能遠遠地看著,卻無法碰觸到她!


    濃濃的白霧。


    少年的他狂野地掙紮著,死命地大聲呼喊,不,她吻錯了!那不是他,那個被她親吻著的不是他!他在這裏!那個被她濃烈地深吻著的,不是他!


    閃電炸開夜空!


    那雨地裏,被她深深擁吻著的,卻是他的弟弟,是輪椅中那個永遠清峻蒼白的越瑄……


    胸腔急劇地顫動著,猩紅色的沙發中,冷汗密布額角,越璨的身體死死僵住,“霍”地睜開眼睛!樹影婆娑,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是一場噩夢。


    可是這噩夢如此逼真,胸腔急促地喘息著,有種恐懼將他緊緊攫住,越璨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外,良久無法晃過神來。


    “你在這裏。”


    休息室的房門被推開,看到越璨的身影,森明美鬆了口氣。她在臥室和書房都沒能找到他,手機也關機了,沒想到他會一個人待在這裏。


    這幾天,因為越瑄和葉嬰的事情,謝宅裏氣氛壓抑。當晚越瑄冒著大雨追出去尋找葉嬰,結果病重暈倒被送入醫院搶救。期間越瑄的病情幾度危重,謝老太爺、謝華菱和她都趕去醫院。謝華菱怒火衝衝地想要去斥責葉嬰,卻被謝平的手下攔在病房之外,無法接近葉嬰。


    越瑄竟對那個女人擺出如此保護之態。


    “爺爺和謝夫人在找你。”


    在猩紅色的沙發中,森明美看到越璨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他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雙眼黑沉沉的,麵容有抹近乎病態的蒼白。


    “璨,你生病了嗎?”


    森明美懷疑地問,探出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


    “沒有。”


    閃開她的手,越璨漠然地將視線從窗外轉回,看向她問:


    “找我什麽事?”


    “自然是因為葉嬰的事情,”森明美勉強笑了笑,慢慢將手指收回來,盡力掩去心中的不安,“瑄的態度似乎很堅決,已經在整理在他名下的另一所住宅,謝平正在陸續地將這裏的物品搬過去那邊。”


    “嗯。”


    越璨應了聲,腦中又浮現出剛才噩夢中的畫麵。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個暴雨的夜晚,他坐在車中,隔著白茫茫的雨霧所看到的一切。


    那是屬於他和她的街心花園,屬於他和她的緋紅野薔薇,她卻在那裏去吻越瑄。四肢和身體如同被烈火焚燒過一般,虛弱無力,自那夜起,他也一直在連綿地發燒,她卻始終在醫院陪著越瑄。


    越瑄……


    在越瑄親口說喜歡她的那一刻,他是不相信的,他以為那隻是越瑄在耍的另一個花招。直到,在那場瓢潑般的大雨中,看到越瑄用蒼白的手為她撐著傘,用那樣的眼神凝望著她……


    他終於明白——


    越瑄沒有騙他,越瑄是認真的。


    “璨,我越來越覺得,葉嬰那個女人的心機太重了!”森明美皺眉,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你看,她出車禍的時機這麽巧!我剛剛警告她,如果三天內她還不離開謝宅,我就把她入獄的過去公布於眾,然後偏偏就在第三天,她竟然出了車禍!


    “那算什麽車禍,看似狀況很嚴重,卻幾乎沒有受什麽傷!隻是讓自己變得楚楚可憐,讓瑄對她更加心軟!我講出她過往肮髒的事情,反倒好像我是對她落井下石!


    “然後,她又偏偏選擇在大暴雨的夜晚過來這裏,被趕走後,在狂風暴雨中顯得無依無靠倍加可憐,瑄怎麽可能忍心不去追她!”


    咬緊牙關,森明美站定在地毯上,痛心說:


    “為什麽瑄竟然會被這樣一個蛇蠍般的女人迷住?他明知道,她隻是在百般做作,她隻是在利用他!我相信,她這次來找瑄,肯定是懷著什麽目的,肯定是要求瑄去幫她做什麽事情!”


    窗外夜色漆黑,越璨沉默地聽著森明美的這些話。森明美已經那樣地威脅過她,她卻仍是不肯放棄。疲倦自骨髓裏越聚越濃,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噩夢裏,隻是這一次,心中升出一股恨意。


    這麽多年……


    隻有在夜晚的夢境中,他才能夠回到當年那叢與她初遇時的緋紅野薔薇,回到她蹲下來用那把黑色的大傘為他遮住雨霧的那一刻。他幾乎夜夜渴盼著,渴盼著能夢到那些。而她,卻將他僅留在夢境中的那一點點幸福,也毀掉了。


    同樣的夜晚。


    醫院大樓亮著一盞盞燈光。


    貴賓病房中,葉嬰輕輕扶著越瑄躺平,將薄被掖好在他身下,她抬手準備去關掉台燈,越瑄卻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問:


    “當時你打那些電話找我,是因為什麽?”


    葉嬰一怔,搖了搖頭,說:


    “沒什麽,隻是想知道為什麽你一直沒來看我。”


    越瑄凝視著她,溫聲問:


    “是因為‘mk’嗎?”


    “……不是。”


    葉嬰垂下目光,撒了個謊。


    那晚的一場大雨,使得越瑄昏迷被送進了醫院,高燒合並肺炎,期間病情危重反複了兩次。那幾個漫漫長夜,望著病床上昏睡的越瑄,她的腦海中不時想起越璨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你這個笨蛋!你好好想想,這麽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隻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不。


    不是沒有幫過她。


    巴黎的時候,是越瑄收留了她,讓她住進酒店,不再流落街頭。是越瑄在車禍的時候緊緊護住了她,而他自己重傷,險些全身癱瘓。回到國內,是越瑄又一次收留了她,明知她別有目的,卻容忍她,讓她留下來。


    這一次,在她幾乎全軍覆沒的時候。


    還是越瑄。


    給了她喘息的空間。


    看著她,越瑄的眼神愈發溫暖,對她說:


    “我可以的。”


    “……?”葉嬰一怔。


    “隻是感冒而已,我的身體並沒有什麽大礙,”仿佛看出她的擔憂,他的目光輕柔,眼底有融融的暖意,“我知道,mk現在麵臨一些困境,需要由身份、地位尊貴的客人打破這個局麵。你認為誰比較合適,我可以陪你一起前去拜訪,出國也沒有問題,謝平已經準備好了飛機。”


    睫毛一顫,葉嬰搖頭說:


    “不,不需要。”


    原來,她心中的念頭,他全然洞若觀火。是的,那時候她一個接一個地打他電話,正是為了這件事。在巴黎的時候,她接觸到了他在時尚界的朋友圈,無論是哪一位國際時裝大師願意出麵,都會給mk帶來榮光。如果是以前的她,聽到他主動提出幫忙,會立時順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


    而現在……


    從雨夜那晚的崩潰和混亂中平靜下來後,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麵對越瑄。


    當她戴著麵具的時候,她可以無所顧忌,那反正不是她,她隻需要扮演這個叫做葉嬰的不存在的女人。她可以在他麵前溫柔,在他麵前嫵媚,在他麵前撒嬌、甚至挑逗,因為那不是她,她用葉嬰這個名字,可以泯滅掉所有的罪惡感。


    她的心已是一顆化石。


    然而。


    突然發現,她於越瑄而言,卻一直都是赤裸裸的。他什麽都知道,又選擇什麽都包容。當他將他的感情放進她的手心,當她驚栗地察覺到,他居然、居然是真的喜歡她,喜歡那個躲藏在麵具之後、她以為早已死掉的那個自己時,她忽然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對待他。


    她不值得任何人喜歡。


    她是肮髒的。


    她生活在黑暗中,被人唾棄,她已髒得渾身爬滿了蟲子,她髒得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嫁給我吧。”


    久久地凝望著異常沉默的她,能夠感覺到她正將自己封進一隻厚厚的繭裏,越瑄輕輕握起她的手,對她說:


    “阿嬰,嫁給我好嗎?”


    睫毛劇烈地顫抖,她眼神怪異地盯著他:


    “你說什麽?”


    “我沒有忘,雨夜那天你答應說,以後我們在一起。”望著她,越瑄的聲音清雅溫柔,“嫁給我,我們就可以永遠地、真正地在一起了。”


    她抿了抿唇角,說:


    “你瘋了嗎?”


    “如果瘋了才能向你求婚,那麽就當做我瘋了吧。”笑了笑,越瑄並不介意,倚靠在床頭雪白的枕頭上,他靜聲說,“下個月,我們就先訂婚,好嗎?”


    她沉默著,半晌回答說:


    “不好。”


    “阿嬰……”


    手一緊,越瑄吃力地向她俯身,準備說些什麽,她卻已經猛地將手自他掌中抽出來,眼神寒厲,冷聲打斷他:


    “夠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想要我放棄,對不對?你以為,我有了優渥的生活,嫁入所謂的豪門,就可以什麽都忘記了嗎?!我感激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也感激你願意對我說這些話,但是,我要做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底!”


    神色黯然,她吸了口氣,說:


    “你的身體既然已經沒有大礙,明天我就會離開這裏。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借助謝家,我會去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做我要做的事。但是想讓我收手,是沒有可能的。這些話,也請你替我轉述給阿璨!”


    說完,她站起身。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她的心中卻仿佛有什麽掙脫了,雖然是撕裂疼痛的,卻前所未有的輕鬆。垂下睫毛,她默默苦笑,原本就該是這樣的吧,是她貪婪自私,想走捷徑,反而將自己陷入欲窒息般的泥沼。阿璨說得沒錯,那隻是她自己的事情,與謝家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不要走!”


    蒼白的手從身後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一陣劇烈的咳嗽,她試圖掙脫他的手,他卻固執地握得越發地緊,咳嗽一陣比一陣急促,咳得翻江倒海了起來,胸腔也傳出一陣陣的哮鳴音,她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他。


    “我去喊醫生!”


    越瑄咳得身體已彎起,她急忙去扶他,他蒼白著麵孔,吃力地拽過她,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


    “……等一下。”


    越瑄嘶啞地說。


    腦袋被壓在他的胸口,胸腔內那咳嗽和哮喘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如轟雷般就在她的耳邊,那聲音無比駭人,她嚇得一動不再敢動。直到恍若一個世紀過去,胸腔內尖銳的聲音漸漸平複一些,他依舊緊緊地抱著她,就像是怕她會逃走。


    “阿嬰,你聽我說……”


    胸腔裏喑啞的聲音,仿佛隔了天長水遠的距離,一聲聲傳至她的耳邊。被他緊緊地抱著,那清遠冷冽的氣息,又有淡淡的溫暖,她隻試著掙紮了幾下,就慢慢閉上了眼睛,聽著他的話語。


    “……是的,我希望你能夠放棄,能夠放下心中的仇恨,平靜幸福地生活。”


    她的後背一僵。


    唇色蒼白,越瑄繼續說:


    “可是,我知道你放不下。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我是你,如果是我遭遇到那些事情,仇恨同樣會充滿在我的心間。阿嬰,如果你堅持要複仇,我願意幫助你。”


    她僵硬地從他懷中抬起頭。


    “如果複仇是你一定要經曆的過程,隻有複仇才能使你內心平靜,那麽,至少讓我陪著你,讓我幫助你。”越瑄久久地凝視著她,“隻是,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發現,報仇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夜色靜謐。


    醫院大樓亮著盞盞溫暖的燈光。


    同樣的夜空。


    站在落地窗前,森明美翻查手機的通訊錄,直至屏幕上出現“蔡娜”的電話號碼。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凜,森明美按下撥打鍵——


    對於葉嬰這種女人,不能給予任何翻身的機會。必須將葉嬰的過往公諸於世,讓她無論在時尚界還是謝家,都徹底無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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