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百草忽然有了一種微妙奇異的感覺。有時曉螢剛一出腿,如閃電般,她的意識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身體就仿佛已經洞曉了曉螢的意圖,搶在那最微妙的關鍵時刻,在曉螢出腿動作使足之前——


    反擊!


    “砰——!”


    曉螢重重摔倒在墊子上,痛得呲牙咧嘴,連聲慘呼,都快哭出來了:“好痛啊……”


    “對不起。”


    剛一收住腿站穩身體,百草就趕忙去看曉螢。一次次地觀察曉螢進攻前那一瞬間的變化,雖然不是每次都能判斷出來然後準確反擊,不過讓她欣喜的是,她慢慢的在進步。一開始是十次進攻中能成功地判斷出來一次,後來是能判斷出五次,今天居然漸漸能超過一半的比例了。


    “算啦,沒關係,你又不是故意的。”


    曉螢賴在墊子上不肯讓百草扶她起來。奇怪,剛才那一腿,就好像百草已經看出了她是要橫踢,早就等在那裏,她還沒來得及將腿勢出盡,百草就一個轉身後踢搶先一步踢中了她。


    “要不要休息一下?”


    百草蹲在旁邊,用毛巾幫她擦汗。


    “繼續練習,不準偷懶!”


    若白邊指點秀琴進攻時的腿法,邊頭也不回地命令,曉螢和百草錯愕地同時扭頭盯住他。為了備戰道館挑戰賽,這幾天若白師兄除了跟亦楓對練,就隻專注於加緊訓練秀琴師姐的腿法。怎麽連她們這邊的動靜,若白師兄都看在眼中的嗎?難道他背後也長著一隻眼?


    越練越順手,漸漸的,似乎每次反擊她都能找到一點感覺,判斷錯誤被踢中的次數越來越少,曉螢被她反擊成功踢中的機率卻越來越高。就在百草興奮得心髒怦怦地跳起來,以為自己終於摸到了門道,製敵以先機的練習終於看到勝利的曙光時——


    站在旁邊,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她們對練情形的若白突然說:


    “停一下。”


    百草和曉螢趕忙收住身形。


    掃視一圈練功廳內其他正在對練的弟子們,若白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十二三歲麵容清秀的男孩子身上,喊:


    “豐石!”


    “是!”


    停下和隊友的對練,豐石一路小跑過來,筆直地站在若白身前,恭敬行禮說:


    “若白師兄!”


    “你和曉螢對換一下,從現在開始,你和百草一組練習。”


    “……是!”


    豐石愣愣地應聲。


    百草也愣住了。


    曉螢更是愣住了,明明她和百草練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換人啊。


    “開始練習!”


    若白麵無表情地命令道。


    曉螢走了,留下豐石和百草彼此行禮道:


    “請多關照。”


    然後,兩人就在若白的注視中開始對練了起來。


    “呀——!”


    “哈——!”


    豐石率先發起進攻,百草略慢半秒,兩人的身影空中交錯!


    “砰——!”


    “砰——!”


    “砰——!”


    橫踢!前踢!反身後踢!腰部、胸口、肩頭被豐石的腿重重踢中,百草驚愕得茫然失措,一次次摔倒在墊子上,卻震驚得連疼痛都無法感覺出來!


    怎麽會?


    為什麽豐石和曉螢截然不同!


    這幾天來剛剛在曉螢身上摸索出來的一些經驗和感覺,放到豐石身上竟似完全行不通了!曉螢在出橫踢前,身體會先微微往後撤一下,豐石卻並不後撤,曉螢的前踢,豐石的前踢,曉螢的雙飛,豐石的雙飛……明明是同樣的動作,豐石在出招前一瞬間的起勢竟令她完全把握不到規律。


    終於,當豐石的一腳後旋踢重重踢上她的肩頭,當她像不堪一擊的稻草人般被重重踢飛到墊子上時——


    若白宣布今天的晨練結束了。


    看著痛得有些爬不起來的百草,豐石正準備扶她起來,曉螢也膽戰心驚地跑過來想看看她傷得怎麽樣,若白卻已經走到百草麵前。


    蹲下身子。


    他凝視著正努力試圖坐起來的百草。


    淡淡地說:


    “明白了嗎,即使你把曉螢的進攻研究得再透徹,一旦換了對手,就還是隻能重新開始。”


    所以,她是白練了嗎?


    剛剛有的一點喜悅感被打擊得蕩然無存,是的,明明對付曉螢的進攻已經很有效了,可是換成豐石,就一點用都沒有了。所以,她的這種練習並不能增加實戰經驗和技巧嗎?


    眼睛呆滯地坐在墊子上。


    百草整個人傻住了。這幾天充滿希望的瘋狂練習,原本以為已經見到了一點曙光,卻突如其來地被告知其實是行不通的!


    走過百草身旁時,其他弟子們忍不住投給她同情和憐憫的目光。隻是因為沒能參加道館挑戰賽,就癡傻得如此厲害了嗎?被原本不如她的曉螢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今天又被豐石打得慘不忍睹。


    秀琴也欲言又止地在她身邊停了幾秒鍾。


    練功廳裏的人基本走完之後,曉螢、阿茵、萍萍故意熱鬧地談笑著幫異常沉默的她整理打掃,小心翼翼地不讓她想起剛才若白師兄對她的嘲諷。


    見她傷得連走路都有點一跛一跛,挽起她的道服袖子,又看到胳膊上那些比前幾日突然多出很多來的紅腫傷痕,初原眉頭頓時皺得緊緊的,問她說:


    “怎麽傷的這麽重?”


    她卻是愣愣的,眼睛也愣愣直直的,大概是在用力想著什麽,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他搖搖頭,將藥油在手心搓熱,站起身來先揉搓她今天傷得最重的肩膀。過了片刻,又問她:


    “是練習中遇到困難了嗎?”


    過了不知多久,他以為她還是沒聽到,不會回答他了,她卻突然澀聲說:


    “我上次跟你提起的那種練功的方法……”


    “初原哥哥,我跑了好幾個書店,終於買到你想要的那本書了!”小木屋虛掩著的門被推開,婷宜興高采烈地抱著一本書走進來,腳步卻在踏進屋子的那一刻猛地停住。


    眼前這一幅畫麵——


    百草的道服微微滑下肩膀,初原的手放在那肩膀的肌膚上,他低頭望向百草,百草抬頭望向他,竟像是在初原的懷裏一般!


    又是戚百草……


    最近這段時間,她已經無數次在小屋裏見到這個女孩子了,一次是偶然,兩次也是偶然,可是如今每次來都碰到戚百草又是怎麽回事呢?


    “婷宜前輩。”


    被婷宜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百草微愣後趕忙拉遠些和初原的距離,用道服掩上肩膀。


    “謝謝你,婷宜,不過這本書我昨天已經自己買到了。”初原微笑地向婷宜打了個招呼,“其實你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這個上麵,沒幾天就是道館挑戰賽,你應該加緊訓練才對。”


    尷尬地看了眼手中的書,婷宜略一頓,便笑著說:“初原哥哥,就算我一點也不訓練,也不一定能有人打敗我呢。”


    “有自信很好。”初原又微笑了一下,“先坐一下好嗎?我這裏有傷員。”


    他一邊回答婷宜,一邊又拉過百草的胳膊,挽起百草道服的袖子,不理會她發窘地試圖把胳膊縮回去的動作,開始為她揉開淤傷,問:


    “那種練功的方法怎麽了?”


    婷宜並沒有坐下來,發現初原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沉默了幾秒鍾。


    “是剛才訓練的時候……”


    遲疑了一下,百草想要繼續先前的話題說,可是,屋子裏的氣氛那麽奇怪。婷宜前輩雖然看起來像平時一樣溫婉,但就是有種令人如坐針氈的氣場。


    “百草,你又受傷了啊。”


    婷宜走過來察看百草的傷勢,關心般地說:


    “為什麽最近常常受傷呢?如果經常舊傷未好又添新傷,是會對身體不好的,即使你……”


    頓了頓,等百草不解地看向她,婷宜才微微笑著說:


    “即使你想每天都來初原哥哥這裏,直接過來就是了。雖然初原哥哥喜歡安靜,不喜歡被人打擾,不過也總比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非要把自己弄傷才過來,要好得多。”


    百草愣了愣。


    那些話很曲折,她一開始硬是沒聽懂。


    又過了幾秒鍾,如同轟的一聲,那些話的意思炸得她立時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急聲說:


    “我、我沒有故意受傷,我是練習的時候……”


    “你忘了,我跟你實戰過,以你的實力,不可能每次對練都會受這麽多傷。”婷宜笑得雲淡風輕,“再說,曾經有很多女孩子都像你一樣喜歡上過初原哥哥,這也沒什麽可害羞的。不過你年紀還小,還是把精力多放在學習上比較好,對嗎?”


    “我沒有!”


    百草急得聲音僵住了,婷宜前輩是在說她是因為喜歡初原前輩,才不知羞恥地故意受傷,讓初原前輩每天給她治療嗎?


    “婷宜,不要亂說。”


    將藥油瓶的蓋子擰上,初原皺眉看向婷宜。


    “怎麽會是亂說呢?”婷宜微笑著對初原眨眨眼睛,“她跟以前那些追著你不放的女孩子們一模一樣啊,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近你。初原哥哥,你太心軟了,有時候該拒絕還是應該拒絕,否則不僅你不得安寧,她一味把心思放在這上麵,也會影響她的學習的……”


    “我說了我沒有!”


    臉頰火辣辣的燙,百草忍不住大聲說,雙拳在身側握得緊緊的!


    “啊,難道是我誤會你了,”仿佛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婷宜詫異地看住她,說,“那麽初原哥哥已經幫你處理完受傷的地方了,你還有其他事嗎?”


    “婷宜!”


    初原聲音微冷地喝止她。


    可是百草已經聽懂了,她再笨也明白,人家是在趕她走!用力咬了下嘴唇,她僵硬地對初原鞠躬說:


    “謝謝初原前輩,我走了。”


    初原根本來不及攔住她。話一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衝出小木屋!


    鬆柏道館的小路上。


    一路狂跑著!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肺裏燃燒得快要爆炸了,她沒有喜歡初原前輩!她也沒有找借口去不知羞恥地接近初原前輩!


    她沒有!


    第一次被人說她喜歡男孩子,居然還是她那麽尊敬的初原前輩!雖然明白可能是婷宜前輩誤會了,雖然明白可能是婷宜前輩看到她和初原前輩在一起不開心,才會說出那種話來。


    可是,就算那樣也不可以說出那種話來啊!


    那是她最尊敬的初原前輩!


    胸口像被巨石堵住一樣,她拚命地跑著,臉頰和耳朵氣得滾燙通紅,完全沒看見從前麵小路拐彎處閃過來的人影——


    “砰——!”


    重重地一頭撞上那個人,巨大的衝力讓百草痛得眼前發暈,幸好那人手疾眼快扶住她的肩膀,她才沒有跌倒。眼前一片亂冒的金星,她捂住腦袋,痛得要說不出話來了,可是她都痛成這個樣子,被她撞到的那個人一定會更痛吧。


    “對不起,你有沒有……”


    勉強從混沌的視線中分辨出眼前的人影,百草愣住了,那個被她撞得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神情的,正是廷皓前輩。


    “廷皓前輩……”


    放開她的肩膀,廷皓一邊捂上自己被她撞得生疼的下巴,一邊看了她一眼,說:


    “是你啊。”


    上次遇到廷皓前輩還是買書的時候吧,百草回憶了下,是的,那天他還開車帶她去了咖啡屋,請她喝了橙汁和草莓汁。


    “對不起,剛才撞到了你。”


    她道歉地對他鞠躬說。


    “沒關係,下次別再跑這麽快。”


    廷皓隨口應了聲,抬步從她身邊走過去。為了給初原買書,婷宜催著他開車送她去了好幾個書店,買到了書又急匆匆地立刻送來鬆柏道館,連陪他一起停車都不肯就先去初原那裏了。


    “請等一下!”


    猛地想起那次找回的零錢還沒還他,百草趕忙出聲喊住他,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時,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道服,所有的錢都在房間裏。猶豫了一下,她問:


    “你……是要去哪裏?過一會兒我可以在哪裏找到你呢?”


    “有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零錢的事情告訴他。原本早就應該還給他的,但是一直沒見到他,而且她覺得特意為了那些零錢去找他有些奇怪,結果一直拖到了現在。


    “你拿著就好了。”廷皓不以為然,在她的堅持下,他隻好想了想,說,“如果你一定要還給我,一會兒去初原那裏找我吧。”


    百草呆住。


    小木屋?她怎麽可以再靠近小木屋!


    “怎麽?”


    看出她的表情有異,廷皓不解地問。


    “能不能……就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隻要五分鍾,不,三分鍾就可以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她已經像小鹿一樣飛奔著跑走了,跑的速度甚至比剛才撞到他的時候還快。


    彩霞映紅天際。


    她身上的白色道服被霞光映成淡紅色,向遠處飛跑的背影仿佛充滿了蓬勃的朝氣。


    望著她的背影,廷皓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的情景。


    她遠遠地站在人群外,沉默著似乎不太合群,穿著有點破舊發黃的道服,身體瘦瘦的,一雙長腿,嘴唇薄薄的很倔強,一雙眼睛像小鹿一樣有靈氣又明亮,又仿佛有什麽可燃燒的東西藏在她的眼底。


    倔強……


    那種能夠為了喜歡的事情而倔強燃燒的感覺……


    什麽時候,他竟然會羨慕起一個小女孩的倔強來,眼神黯然了下,他又想起昨晚父親的那席話。


    百草又一路狂奔回來的時候,氣喘籲籲衝過來的腳步卻在看到霞光中的廷皓時,遲疑地慢了下來。


    漫天彩霞。


    他站在原地。


    仿佛自她離開後,他在原地一動未動。似乎在出神,他的眼睛幽黑,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是卻有一種王者的感覺,那光芒從內而外,銳利得刺得人眼睛發痛。


    百草怔怔地看著他。


    忽然覺得,在賽場上的廷皓前輩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隻是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就會使得對手畏懼。


    “這是那天找回的零錢。”


    把零錢遞給廷皓,見他收下後似乎轉身就打算走,百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顧不得多想就衝口而出——


    “廷皓前輩,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嗯?”


    廷皓再次停下腳步。


    一再耽誤他的時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也覺得自己太冒昧。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年是曾經得到過世界青年跆拳道錦標賽冠軍的天才高手,也許他能解開她的疑惑吧。而且師父也教導她,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無論是向前輩還是向後輩請教,都不用感到羞愧。


    “這樣的辦法是不是不可行呢?”將自己這段時間練功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百草認真地請教他,“……為什麽好不容易把握住一點曉螢出招前的感覺,換成豐石就不行了呢?”


    廷皓略想了想,說:


    “你應該知道,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


    “是的。”


    “那麽世上更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仿佛為了她便於理解,他放緩了語速,“哪怕是用同一個招式,由於每個人的身體情況不一樣,性格特征不一樣,習慣不一樣,出招前的那一瞬變化自然肯定會不一樣。”


    “……是的。”


    她聽懂了。


    比如一個人胖,一個人瘦,那麽同樣出腿,動作的幅度就會有區別,即使是身材相當的人,如果有人腰部受過傷,那麽在出招前他腰部的變化跟其他人肯定也會不同。再加上性格、習慣等等其他因素,進攻前那一刹那的起勢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


    “而且,出招前的那一瞬間稍縱即逝,起勢又本來就是在出招前很微小的預兆性的變化,在判斷上很容易失之毫厘謬之千裏。”


    “……是的。”


    看到她臉上雖然力圖保持平靜,卻依然克製不住流露出一絲沮喪的神情,廷皓笑了笑,說:


    “不過你也不用太灰心。”


    “嗯?”


    “雖然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但是人們還是不會把樹葉誤以為是蝴蝶。雖然出同一個招式的時候,每個人的起勢會不盡相同,但是畢竟他們準備使出的是同一個招式。”


    她定定地看著他。


    心底仿佛有什麽東西被他的這段話觸動了,但是有點飄飄忽忽的,有東西一閃而過,不能完全捉住。


    “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想。”低頭看到掌心她還回的那些零錢,廷皓揚眉說,“下次就用這些錢再請你喝飲料吧。”


    那些零錢……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他手中的那些零錢上。那天回來後,她把找零的錢跟其他的錢混放在一起了,今天還給他的錢,數目是對的,但是這些錢並不是服務員小姐當時找給她的那幾張……


    突然一愣。


    如同一道閃電,她猛地睜大眼睛,喊出來!


    “我明白了!”


    醍醐灌頂就是這種感覺吧,一瞬間,她明白了,那種感覺就好像全身的血管被什麽打通了一樣,血液在身體裏激動地奔湧,她猛地跳起來,興奮忘形地緊緊抓住廷皓的手,笑著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了——!”


    被她的興奮傳染到,廷皓忍不住也彎起唇角,看著她在他麵前邊喊邊跳的樣子,眼睛亮亮的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


    “呀——!”


    “喝——!”


    有了廷皓的指點,百草仿佛被打了強心針,又重新抖擻精神投入到每日的訓練裏,一次次地被踢倒,一次次地爬起來,就像打不死的小強。鬆柏道館的弟子們從最初的詫異、同情,慢慢的,看多了她挨打跌倒的場麵,也習慣起來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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