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四寂無人。


    望著那株梅樹,曲向南負手而立,他兩鬢的白發被陽光照耀得星星點點,眼角和唇邊也早已有了深深的皺紋。


    …………


    ……


    “我叫沈媛,”眼睛亮亮地站在他的麵前,她有點害羞,聲音卻很大,“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


    “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就像是梅花一樣,”硬是將他從練功房拉出來,她的笑容嬌柔如花,牽著他的手,讓他看這株她剛剛親手栽種在庭院裏的梅樹,“在冰天雪地裏綻放,不怕寒冷,那麽堅強,又高潔,又正直……”


    ……


    “或許是要等到明年冬天吧,”癡癡地守著整個冬季都沒有開花的那株梅樹,她的笑容不再像當初那樣耀眼,卻越來越溫婉,“向南,等到明年冬天,梅花綻開的時候,我們就結婚,好不好……好不好……”


    ……


    “向南……”


    每次回屋後,她總是會拿起幹淨的熱毛巾,將他的雙手裹在裏麵,細細地擦拭。後來,她常常低著頭,他隻能看見她潔白的脖頸。


    ……


    …………


    夏日的陽光中,梅樹的葉子輕輕作響。沒有開花,它看起來似乎跟其他的樹木也沒有太大區別。


    看著綠色葉片上的微微光芒。


    曲向南胸口一滯,一陣陣咳嗽起來。


    那時候,他將所有的精力放在練功上,備戰下一屆的世錦賽。他很少留意她,直到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暈倒。守候在戚家醫館的病床旁,等待她醒來時,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他初見到時的模樣。


    她瘦得令他心驚。


    原本玉蔥般細嫩的雙手,變得粗糙有了繭子。那頭漂亮的長卷發,也變成了樸素的短發。


    ……


    “……向南,我沒事……”


    虛弱地睜開眼睛,望著他,她的雙眼蘊滿了深深的感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


    “……我們有寶寶了,向南,你高興嗎……”


    ……


    因為她的那次暈倒,他才發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從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慢慢地,占據到了他生命中越來越重要的位置。而她卻越來越消瘦,越來越經常暈倒,甚至常常幾天無法下床。


    ……


    “……我隻是害喜,”輕柔地握住他的手,她虛弱地說,“你看戚嫂子還不是跟我一樣,也瘦了很多……向南,你錯過了上屆的世錦賽,這一屆不能再耽誤了……”


    拉著他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笑容甜得就像一個夢:


    “……向南,你會拿到冠軍的,對不對……等孩子長大,我會告訴她,她的爸爸是世界冠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她的爸爸曾經一腳就把欺負媽媽的流氓踢飛了……”


    ……


    他以為那真的隻是害喜,直到有一天,醫館的戚大夫喊住他。


    ……


    “你妻子的身體不適合懷孕,”大腹便便的戚嫂子上完茶後,年輕的戚大夫為難地說,“我勸過你妻子很多次,應該把她的身體狀況告訴你,可是她總是說等世錦賽結束之後再說。雖然我答應過她,但是……”


    如同整個世界忽然間沒有了聲音。


    ……


    就像是個諷刺,當一直夢想的世錦賽終於來到眼前時,他才知道,他寧可用一切來交換她的健康。不理會她的各種理由和反對,他再也不練功,幾乎帶她去遍了國內所有的大醫院,花光了原本就不多的積蓄,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所有的醫生卻都告訴他——


    太晚了。


    以國內的醫療水平,對她的病情束手無策,尤其在她目前懷有六個月身孕的情況下。除非有機會到外國去接受治療,美國有一兩家國際著名的醫院對於類似病例的研究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高昂的出國醫治費用,對他而言比天文數字還要遙遠。


    ……


    “……向南,你的頭發都白了,”夜晚的梅樹下,她躺在他的懷裏,虛弱地撫摸他鬢角的發絲,她的手指那樣涼,歎息卻比梅花的香氣還要溫柔,“向南,別擔心我了,別去借錢,別再去聯係國外的醫院,好嗎……我不會死的……我想看你參加世錦賽……我想看你拿到冠軍……你要好好練功……世錦賽很快就要開始了……”


    他抱緊她。


    將頭埋進她的肩窩。


    “向南……在我心裏麵,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去參加比賽吧……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最了不起的英雄……”在他的懷裏,她除了高高隆起的肚子,瘦得隻剩下骨頭。他抱緊她,死死地抱緊她。


    ……


    在即將絕望的時候,竟是他以前一直很排斥的地下黑道組織,給了他唯一的一線希望。


    ……


    “幾乎所有賭家都壓韓國的金一山奪冠,押你的一筆也沒有,”那個黑道大哥長得出人意料的文質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說,“所以,我們把寶全都押在你身上了,隻要你能幫我們拿到冠軍,你老婆出國治病所有的花費和手續,我們全包!但是,如果你輸掉,害我們賠掉這麽大一筆錢,也別怪我們翻臉無情!做生意就是這樣,老弟你也可以理解,對吧?”


    ……


    他恢複了練功,每天不眠不休地練功,隻是不像以前在練功場,而是改到了庭院。她很開心,隻要身體好一些,就會坐在梅樹下的躺椅中,撫著肚子,微笑著看著他,陪著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一天一天轉眼就過去。


    和地下賭莊做的那筆交易,他沒有告訴她。


    他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


    隻要能救她,隻要能夠讓她活著,以前他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去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


    ……


    在世錦賽開幕的前一天,她仍舊昏迷在醫院。望著體育館中央被無數燈光打照得明亮刺眼的那塊賽墊,他非常清楚,他必須勝,隻有戰勝所有的對手,她才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萬眾的歡呼聲中,韓國的金一山如英雄般出場。


    “喝了它,它會讓你贏。”


    黑道大哥低聲說,將一罐飲料遞到他麵前。


    ……


    往事一幕幕自腦海中翻湧而過,曆曆如在眼前,卻已恍然這麽多年。如果知道事情的演變將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如果一切能夠重來……


    梅樹下,咳嗽聲劇烈得似乎要咳出血來。


    曲向南慢慢閉上眼睛。


    他以為,隨著時光流逝,十七年前的這些事情他會漸漸記不清楚,而中午的那通電話,讓一切又清晰地回來了。恍若她還坐在梅樹下,那時候她還是嬌滴滴的大小姐模樣,常常對他招手,撒嬌著讓他別再練功了,多陪她說說話。


    咳嗽著,他唇角有著蒼老的紋路。


    隻是——


    百草,師父讓你失望了……


    ******


    湖邊,百草僵僵地仰頭看著初原,她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了一樣。這麽多年來,她一直相信她的師父,相信師父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她堅信這一點。


    所以,當聽到師父親口承認他服用過興奮劑時,仿佛有什麽在她胸口轟然碎掉,又驚又痛,慌亂和不知所措。


    可是——


    ……


    一屜屜整理著藥材,父親站在梯子上念念叨叨地說,“……小草,看人要看心,不要隻靠眼睛或者耳朵,明白嗎?”


    ……


    “……”


    聲音僵僵的,她努力吸了口氣,沙啞地將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


    “是的,我了解我的師父。”


    “無論金一山大師說什麽,無論光雅說什麽,哪怕是師父親口告訴我,我……我還是相信師父是一個恪守跆拳道精神的人,他絕不會做出那些事情!”


    跟師父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年,師父是怎樣的品行,沒有人可以比她更清楚。她相信她的師父,即使——


    即使是師父自己的話,也無法將她動搖!


    “真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凝視著她,初原的眼底有某種很深的東西,然後,他笑著揉揉她的頭發,“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假如即使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選擇這樣做,假如無論發生什麽,你都相信你的師父……那就聽從你心底的聲音好了。”


    “可是……”她咬住嘴唇。


    “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麽絕對的對錯。隻要你覺得是正確的,是值得的,那就去做吧。不過,”將筷子重新塞回她的手中,將飯盒放在她的膝上,初原溫聲說,“首先要吃飽了,有力氣了,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對不對?快吃吧,一會兒就涼了。”


    微窘地低下頭。


    百草吃了幾口,發現自己真的餓了,飯菜裏有紅紅的辣白菜,吃起來很爽口。又吃了一會兒,心中依然很不安,她猶豫著看向身旁的初原。


    “若白師兄……還是很生氣……是嗎?”


    若白師兄麵容肅冷,一句話都不跟她說,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幫你打飯的時候,是若白夾了這些辣白菜放進去。”飯盒裏的辣白菜已經幾乎被她吃完了。


    百草的眼睛頓時被點亮了!


    她埋下頭去,用力地將剩下的辣白菜大口大口扒進嘴裏,眼底又有了點潮潮的濕意。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擦不幹你當時的淚光


    ……”


    突然,音樂響起,百草慌忙放下飯盒,拿出手機,手機屏幕上跳躍閃爍著廷皓前輩燦爛的笑臉。她遲疑了一下,接通電話。


    “很好,今天終於記得開手機了,”手機那端的環境有點嘈雜,廷皓的聲音依舊漫不經心,“吃完飯了嗎?”


    “還沒……”


    “下午要和金敏珠交手,多吃一點。”廷皓叮囑的話語傳過來,“不要小看了金敏珠,她比起三年前進步很大,而且腿法很凶。不要被她的氣勢壓倒,不要讓她控製節奏,我相信你,戰勝她沒問題。”


    百草愣住,呆呆地對著手機說:“你怎麽知道我下午……”


    “你忘了,我們正在交往啊,”打斷她的話,廷皓的笑聲仿佛藍天白雲一樣自然,“隨時留意和關心你,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沒有……我們沒有在交往……”不敢看身旁的初原,百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們’,”廷皓又笑起來,“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


    “廷皓前輩……”百草窘得結結巴巴,可是她也知道,有些話必須說清楚,“我……上次你說的交往……我覺得並不……”


    “東西買了嗎?”手機那端的聲音打斷她。


    “啊?”她愣住。


    “大醬,”廷皓提醒她,“臨走前,你答應當做禮物買給我的,難道忘了?”


    “……沒……沒忘。”


    “回來的時候,我會去機場接你,到時候如果讓我發現你忘記帶禮物給我……”廷皓似真非真地哼了兩聲。這時,手機那端傳來催促乘客登機的廣播,沒等她說話,他笑著說,“好了,我要走了。等飛機到了英國,你和金敏珠的比賽應該已經結束了,到時候聽你的好消息。bye——”


    通話結束了。


    百草呆呆地望著手機,腦子裏懵懵的,她覺得有什麽事情在一直朝著錯誤的方向發展。


    “是廷皓?”


    初原看著她。


    “嗯。”


    她的臉依舊紅紅的,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解釋,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誤會她和廷皓前輩之間的關係。


    “廷皓,”初原猶豫了一下,“在跟你交往?”


    “沒有!”她慌忙抬頭看他,“廷皓前輩……隻是在開玩笑……他是說著玩的……”


    “傻丫頭,”初原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廷皓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他既然這麽說,一定是認真的。”


    她呆住。


    “可是……可是……”驚愕和不知所措使她說不出話,她一直以為廷皓前輩隻是在開玩笑,廷皓前輩怎麽可能會喜歡她,怎麽可能會想要和她交往。


    “可是你喜歡的是若白對不對?”初原保持著微笑,說,“沒關係,廷皓雖然是認真的,但他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喜歡若白師兄!”百草急了,再一次解釋說,“不,我說的是,我沒有那種‘喜歡’若白師兄!我沒有跟若白師兄交往!若白師兄也不是‘那種’喜歡我!”她一定要解釋清楚,她不想再被他誤會下去了,雖然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


    “你和若白沒有在交往?”初原怔了怔。


    “沒有!”她用力地搖頭。


    “那次我在夜市遇到你和若白在約會……”


    “那不是約會,是我和若白師兄打工回來,若白師兄怕我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一直都跟我排成相同的時間。”她漲紅了臉。


    初原凝視著她。


    中午的陽光燦爛明亮。


    百草的臉頰紅紅的,望著他的眼睛,漸漸的,她又緩緩低下頭,心中湧出一抹澀意。


    ……


    “我也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漸濃的暮色中,初原望著仿佛被霧氣籠罩住的湖麵,“可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


    明明知道初原師兄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她的心為什麽還會跳得這麽快。百草黯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她不想被初原師兄發現,她不想造成初原師兄的困擾。


    “所以,我還有機會,”湖麵的漣漪一層層蕩開,就像金色水晶般透明美麗,初原閉了閉眼睛,聲音輕得就像是自言自語,“是嗎?”


    “……”


    她沒有聽懂。


    “雖然在跟金敏珠比賽前,對你說這些並不合適,但是……我不想再等了。”初原略吸口氣,他望向她,略微用力地揉揉她的頭發,“我喜歡你,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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