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馳馬趕來:“胡輦,出了什麽事?”


    胡輦聽得這聲音頓時叫道:“快追,燕燕的馬驚了,前麵是西市。”


    那人一聽頓時明白:“我去截她下來。”又道,“你們繞另一條路去前頭截她。”胡輦連忙應是,那人一催馬頭,追了上去。


    此人的馬可比胡輦的神駿,竟不亞於烏雲蓋雪。他直追上去,手中軟套甩出,就要截下驚馬。不想這烏雲蓋雪野『性』極大,見有馬追來,更覺得是一種威脅,再加上西市各種氣味混雜,令它理智大失,竟奮起加快腿力,直衝入西市刑場。


    此時,西市口一片肅殺。有幾個南逃的家族被抓回來,全族皆誅。刑場上悲號連天,數十名犯人被拖上刑場,有白發老者,也有總角少年,外麵還有『婦』人孺子圍成一圈哭號。


    那監斬官也甚是頭疼,任誰也不想來接下這一攤事情,眼見時辰將到,便要下令問斬。忽然間外頭大『亂』,監斬官眼皮一跳,心中暗忖難道有人想劫法場不成,當下更不猶豫,一拍桌子站起來高叫:“立刻開斬!”


    號令一出,劊子手們頓時一齊揮刀,刹那間人頭飛落,血光衝天,慘叫之聲摧人心肝。此時西市已經有兵士上前擋馬,卻紛紛被馬踩傷踏過。隻是這匹馬被擋了這幾擋,又躍過柵欄,已經力弱,再聞得前麵血氣衝天,本能地後退,又撞到柵欄,終於停了下來。


    燕燕已經被顛得不知方向,更不知道到了何處,見馬終於停下,連忙勒住了它,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不想卻正撞見這漫天血光,數十人頭被斬落在地,饒是她素日膽大,但終究錦衣玉食,何曾見過這個,隻嚇得心膽俱裂,驚叫一聲摔落馬下。


    烏雲蓋雪本已疲累,亦被這衝天血腥之氣嚇住,見她滾落馬下也不再跑,就這麽馴服地貼在她的身邊。那監斬官見這少女闖入刑場,卻從馬上跌下,身後亦無其他異動,暗鬆了口氣,轉而大怒,拍案高叫:“來人,將擅闖法場的同黨拿下,一並處斬!”


    兵丁就要衝上前去抓起燕燕,燕燕已經嚇得雙足發軟,腦子一團糨糊,哪裏還能反應過來。就在這最凶險之時,一人喝道:“且慢!”


    一個錦衣青年騎馬而來,一躍下馬,朝監斬官拱手賠笑:“大人恕罪,她並非有意,隻是烈馬失驚,誤入刑場,並非擅闖,還望大人見諒。”


    監斬官看這對男女衣著不凡,前後兩匹馬俱是神駿異常,上京地界貴人多如牛『毛』,不曉得兩人是何等出身,不好隨便得罪。便收起威風,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求情?”


    “晚生是太祖廟詳穩韓匡嗣之子韓德讓,今為皇子賢伴讀,這位姑娘是思溫宰相的幼女。”


    監斬官聽得前一句心中冷笑,就要發作,聽得後一句頓時又將發作之心按了下去。他是後族旁支,區區漢官之子,豈會放在眼中,但一聽是思溫宰相之女,便知道不能治罪了,心中暗惱這小子話講得一驚一乍,沒好氣地擺擺手:“趕緊走。”


    韓德讓忙謝過監斬官,轉身扶起燕燕。燕燕素日膽大包天,但自幼嬌生慣養,大獵時殺動物見過,這麽大規模地殺人卻是隻聽過,未曾親眼見過。驟驚之下,竟是嚇呆了。


    看到韓德讓扶住她,她才嚇得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在他懷中:“徳讓哥哥,我、我……”


    “沒事了,燕燕,我們走吧。”韓德讓見燕燕受驚,不敢讓她再獨自騎那未馴之馬,扶起她與自己共乘一騎離開。烏雲蓋雪也不再鬧騰,乖乖跟在他的馬後麵。


    胡輦與烏骨裏也已急急趕到,見兩人出來,胡輦鬆了口氣:“德讓,燕燕沒事吧?”


    “她沒事,隻是受了驚嚇。”韓德讓說著就想扶燕燕下馬,交給胡輦,但覺得懷中燕燕整個人僵直,知道她必是受驚過度,此時西市仍然嘈雜不已,恐有不安全,便道:“我先送你們一起回去。”


    胡輦亦是看了出來,忙點頭:“正好,有勞你了。”到了府前,胡輦下馬之後,扭頭見烏骨裏已經下馬,燕燕卻一直拉住韓德讓,忙上前問:“這孩子怎麽了?”


    “她應該是受驚過度,還沒有恢複。”


    胡輦一怔:“這麽嚴重?”


    她見燕燕又闖禍,本是極為生氣,有心教訓的,但見她如此又不免疼惜,想先帶她回家待恢複之後,再行處置。不想燕燕此番連胡輦叫她也沒有反應,隻拚命拽著韓德讓不放手。


    燕燕並非膽小的姑娘,但此刻腦海中一片混『亂』,心怦怦跳得厲害,竟是一時無法回神。剛才眼前血光、耳邊慘呼縈繞不去。她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景,竟是神不守舍。


    胡輦勸了兩聲,見燕燕不動,在韓德讓麵前便覺得有些尷尬,隻得向韓德讓賠笑:“實在不好意思,德讓,還要勞煩你和我一起送她進去了。”


    “也難怪她,刑殺之地,別說她這樣的小姑娘,就算是赳赳男兒,也有被嚇到的。”韓德讓是漢臣韓匡嗣之子,蕭思溫從小喜歡漢學,與許多漢臣極為交好,因此兩家常來常往。韓德讓從小便與她們三姐妹熟識,故而在路上一見之下,就來相助。


    將燕燕送入房中躺下後,胡輦忙叫人去請禦醫用定神的湯『藥』,一邊又叫人去請族裏女巫替燕燕收驚。


    燕燕到了自己房中,方哇的一聲哭了:“大姐,二姐,好多死人。”


    胡輦心疼哄道:“沒事,沒事,都過去了。”


    烏骨裏邊哭邊罵:“你這笨蛋,還沒馴好的馬就敢騎,剛才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胡輦嗔道:“她都已經知道錯了,你還要罵她,快去取寧神湯來。”


    烏骨裏又是驚嚇,又是後悔。妹妹是她帶出去的,剛才又沒阻擋妹妹騎馬回去。她素來嘴利,因方才心中內疚,語言就尖利起來。見大姐生氣,方悟自己說錯了話,忙抹了抹淚,匆匆轉身出去,一會兒便帶著侍女端著寧神湯來,讓燕燕喝了。


    燕燕一直恍恍惚惚,回到熟悉的環境,再被胡輦攬入懷中柔聲勸慰,這才漸漸鬆了心神,喝了寧神湯不久就打起瞌睡,但不知為何,手中卻還一直握著韓德讓的衣袖。胡輦拉了兩次沒拉開,韓德讓忙道:“不妨事的,我在這裏看一看書,等她睡著了我再離開。”


    胡輦無奈:“這孩子大約今天真的有些受驚中魘了,韓二哥……”見韓德讓點頭,這才鬆了口氣,由得燕燕拉著他的衣袖,取了被子給燕燕蓋上。烏骨裏見已經無事,也坐不住,早就走了。胡輦屏退侍女,好讓燕燕早些入睡,室內便隻剩下她姐妹和韓德讓。


    胡輦見韓德讓枯坐,忙去父親書房取了書,自己也坐在另一張榻上,拿起本書,卻偷眼看著韓德讓。韓德讓接過書來,一看是《貞觀政要》,這本書他是極熟的,當下隻挑了幾頁來慢慢看著。


    此時日影西斜,投『射』在韓德讓臉上,一半金『色』一半陰影。


    胡輦有些瞧得癡了。她隻道隻有自己一人偷偷瞧著韓德讓,卻不知道,燕燕此時卻並未睡著。


    燕燕過了初時的驚嚇之後,躺了半晌,已經緩過勁來,這才覺得剛才拉著韓家哥哥不放的行為十分不好意思,偷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兒去看。此時室內俱靜,在燕燕視角範圍內,隻有韓德讓一人。見他並無責怪煩躁之『色』,拿著手中的書,似看非看地走神。


    燕燕又是羞愧,又是不安。她去馴馬,不僅是為了在同夥麵前誇耀,也是為了在春捺缽時能在韓德讓麵前一顯身手,好得到他的注目。可沒有想到,還沒到春捺缽呢,就因為馬受驚,闖下大禍。還不曾誇耀成功,居然先在他的麵前丟臉了,遇到事情就整個人傻了,還要他來救,差點連累他。更丟臉的是居然在他麵前,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得稀裏嘩啦,把他衣服都弄髒了。聽得大姐胡輦輕聲道:“韓二哥,我看燕燕似乎睡熟了。”


    韓德讓“嗯”了一聲。見他要來看,燕燕趕緊閉上眼睛,全身卻繃得緊緊的。


    韓德讓卻不知道,但見燕燕閉著眼睛,手還捏著衣角,怕將她驚醒,苦笑:“罷了,我看她似乎還有些受驚呢。我橫豎今日無事,也不急。”胡輦見韓德讓的衣服已被弄髒,燕燕又拉著不放,忙道:“既然如此,我看你的衣服也被這丫頭弄髒了,不如把這件換了,也好脫身。”


    “也好,有勞你讓小廝去我府中拿衣服。”


    此時燕燕待要放手,卻也已經無用了,隻得暗自懊惱,無可奈何地躲在帳子裏,一時又是慚愧,又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竊喜。


    眼看著韓德讓更了衣服,眼看著他離開,卻不敢吱聲,甚至不敢動上一動,隻能裝作熟睡,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她知道這是賴皮,可當時不知道怎麽就這麽幹了,等回醒過來卻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但內心又有竊喜。


    少女的心,就是這麽魯莽又膽怯,混『亂』又單純。她喜歡韓德讓很久了。當她意識到自己喜歡看到韓德讓的身影,喜歡他的存在時,就喜歡上他不知道多少年了。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不知道。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把韓家哥哥,視為像父親、大姐、二姐那樣的親人了。隻要他一來,她就會跑過去纏著他,占用他到家裏來的每一刻時間。


    雖然族中亦有親近的兄弟,比如族兄蕭達凜也是經常往來的,深得蕭思溫倚重,但在她眼中,蕭達凜卻有些過於認真而無趣,不像韓德讓這樣能讓她毫無顧忌撒嬌耍賴。


    這幾年三姐妹漸大了,胡輦也開始有小夥子來追求了,姐妹之間在一起會玩笑似的說起將來要嫁誰。胡輦知事早懂得多,不許妹妹們議論她。烏骨裏口中則已換了十七八個“將來一定要嫁給他”的對象。但從小到大,問起燕燕來,則永遠隻有一個答案:“我要嫁給德讓哥哥。”


    然而對於蕭燕燕這種小姑娘的心思,韓德讓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放在心中。對於韓德讓而言,他如今身上承擔的事情,遠比這些重要得多。


    韓德讓回到韓府,便見侍從誌寧上前,道:“郎君,已經跟宮裏說了,明扆大王請您明天入宮。”韓德讓點了點頭,將馬鞭扔給他,徑直入內,待向父親告知今日之事。韓匡嗣道:“春捺缽就要開始了,你明日入宮,見了明扆大王,告訴他我已經聯絡了女裏、高勳。思溫宰相亦有意動,我會在春捺缽期間,設法讓他們一會,讓他做好準備。”


    韓德讓恭敬回答:“是,父親。”


    韓匡嗣看了兒子一眼,想說什麽,但見兒子態度恭敬卻不親近,隱隱有著距離感,最終還是咽下了話,揮了揮手讓他下去。看著兒子的背影,韓匡嗣心中喟歎,他自是知道為什麽兒子與他有疏離,隻是韓家一代代的兒郎,都是這麽過來的。當天地傾覆的可能發生時,再小再稚嫩的肩頭,也必須扛起命運最殘忍最艱難的重擔,要麽生,要麽死,沒得選擇。


    韓德讓走出書房,輕歎一聲,剛才父親所交代的事,隻有短短幾句話,可背後的驚心動魄,卻絕不簡單。他如往日一般,將每件事、每個細節都一一想定。


    這些年來,一直就是這樣。父親把事情交代下來,而如何執行,如何在暴戾多疑的皇帝身邊為小皇子明扆周旋,如何照顧一個病弱的受到驚嚇的四歲孩子,一直到他學習、成長,都是由他於生死之間『摸』索出來。


    那個孩子每夜都會在噩夢中驚醒,哭號不止,他要一次次哄他入睡。十多年來,陪著他學習、讀書、騎『射』,謀劃著一切的一切。


    而他,也因此遠離父母親人,與家人漸漸疏遠。偶爾回家與父母親及弟妹們在一起的時候,也不知道如何表達情感。他羨慕著弟妹們與父母的親近,卻無法融入其中。


    韓德讓文武雙全,寬容溫和,在上京權貴的年輕一代中,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男孩子當他是好兄弟,女孩子當他是暗戀的情郎。他看似與誰都交好,然而他的心,卻一直是孤獨的、封閉的。


    輾轉一夜,直至天明,韓德讓如往常一樣入宮了。他如今名義上的身份,是皇子耶律賢的伴讀。耶律賢,就是當年察割之『亂』中幸免於難的小皇子明扆,賢是他的漢名。


    韓德讓走進耶律賢的宮室,近侍楚補迎上前來,低聲道:“韓郎君?”


    韓德讓一抬頭,看到人聲寂寂,便有些明白:“大王昨夜沒睡好?”


    楚補苦笑:“這兩天大王都不曾睡好。”


    韓德讓長歎一聲。他自是知道原因的。十幾年來,耶律賢從四歲幼童到如今的青年皇子,他身上發生的變化,明顯可見。可不變的是他自四歲起,就纏繞不去的噩夢,以及因為噩夢折磨而消瘦病弱的身體。


    韓德讓擺了擺手,由楚補迎著在耶律賢寢殿外間坐下。透過屏風,他看到耶律賢還在睡著。韓德讓知道這是長年累月被噩夢困擾的耶律賢難得的一個睡眠,便不打擾,隻靜靜地在外麵坐著,心中默默地將春捺缽可能發生的事,再細細地想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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