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耶律賢昏昏睡去,韓匡嗣吩咐了楚補幾句,方離了耶律賢營帳。


    韓德讓已經在帳外等候甚久,見了他出來,待要發問,便見韓匡嗣一個眼神,隻得跟著父親回去。一進營帳,就跪下請罪:“是孩兒失職,連累大王重傷,請父親責罰。”


    韓匡嗣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起來吧,此事你又能怎麽樣?主上的禦駕,也不是你能進去的,你縱然在場,也是無助於事。”他見韓德讓仍然鬱鬱,看了看帳中無人,壓低了聲音:“而且,此事我看是大王的苦肉計。”


    韓德讓臉『色』大變:“苦肉計?”他話一出口,已經想明白了,心中一痛,歎道:“唉,大王實在太過急進,也太不顧身體了。萬一為了救駕失去『性』命,那什麽謀劃都完了。”


    “可是有了這場救駕之功,至少這幾年之內,皇子賢可保無恙。照那一位……”韓匡嗣指了指穆宗禦駕方麵,長歎,“如今這種殺法,隔三岔五地查叛黨抓謀逆,各宗室親王郡王,就算什麽都沒做,也保不住哪天會莫名其妙死於非命。他這一招雖然是冒險,但是至少可以解上那一位三五年疑心了。”


    韓德讓心中卻是極難受,當年韓匡嗣在他才十歲的時候,便將他一生就此綁定了耶律賢,他有過暗暗的怨懟之心,他的兄弟都能夠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而他卻是從小就在殺機重重中孤獨遠離,可是每每一看到那個比他更小,卻也負擔更多的孩子時,他心中的怨懟之情,便全然消失了。與這個四歲便失去一切,夜夜在噩夢中醒來,比他承擔著更重殺意危機的孩子相比,他還有什麽可怨的。可是哪怕他陪著耶律賢經曆再多,“苦肉計”三字,仍然令他痛到肝膽俱裂……


    他站在那裏,心『亂』如麻,隻聽得韓匡嗣吩咐他幾句,便抽身去看耶律賢。耶律賢正倚坐在床上,剛由迪裏姑為他換好『藥』,見韓德讓進來沉著臉,莫名心虛起來,賠笑道:“德讓哥哥,你來了。”


    韓德讓滿腹心事,見他赤著上身,包著白布,心頭劇痛,走到他麵前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卻是抿唇不說話。


    耶律賢聲音越發弱了下來:“徳讓哥哥,你生氣啦?”


    “大王當機立斷,英明果決,臣豈敢生氣。”在旁人眼中,明扆皇子是那樣的溫良無害,隻有一直看著他長大的韓德讓才明白,在他病弱的身軀下,有時候會有孤注一擲的賭『性』。而他阻止不了他的這種狠決,又心痛於他的孤注一擲,隻能自己生悶氣。


    耶律賢一個眼『色』,楚補心領神會,立刻帶著其他人溜了出去。耶律賢見帳中無人,便倚小賣小起來:“徳讓哥哥,你休要生氣啦。是我錯了,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韓德讓狠狠瞪了耶律賢一眼:“你還敢有下一次?學別人救駕,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麽狀況嗎?車中還有隻沒在,罨撒葛在,輪得到你救駕嗎?”


    韓德讓發起火來,耶律賢反而鬆了一口氣,他笑嘻嘻地道:“好,都聽你的。下次再有這種事,我直接拉罨撒葛去擋劍。”


    韓德讓長歎一聲:“是臣無能,才令得大王行此險計。”


    耶律賢本是仗著臉皮厚同他開玩笑,見他如此,也收了笑容,拉著他的手:“德讓哥哥,除了我自己,誰也消不得他的疑心。你們縱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既動了疑心,那是不見血不收的……”


    韓德讓聽得最後一句,不禁心驚膽戰。他自然知道穆宗的『性』情,這個極端聰明又極端脆弱的瘋子,或許不懂朝政也從不肯聽進人言,但對於人心的異動,對於危險和陰影竟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他雖猜到耶律賢行苦肉計,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聽他親耳說起,仍然心驚,顫聲問:“他如何會疑心到你了?”


    耶律賢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隻是說,那個瘋子,有時候讓我……很害怕!”說到這,他的手也不禁顫抖了一下。


    韓德讓不禁伸手,握住了他:“如今已經無事,危險已經度過了。”


    耶律賢看了一眼韓德讓,還是再解釋了一句:“其實,今天那撥刺客要殺的不僅是他,還有我。當時情況危急,我若不是衝到他麵前擋住前麵那一劍,也逃不開後麵刺來的另一劍。我倒不如賭一賭……”說到這裏,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嘴角一絲微笑:“好在我賭贏了。”


    他這話,也向韓德讓解釋了自己行苦肉計的無可退路,並非是有意而為,也免得韓德讓內疚。


    韓德讓歎道:“幸好隻是外傷,心口似乎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刀,也沒有傷及內腑,總算是有驚無險。”


    耶律賢一怔:“什麽東西?”抬手欲往胸口去尋找,又意識到了什麽,頹然垂下了手,咳嗽了兩聲,苦笑,“當時情況混『亂』,我隻好大喊一聲‘主上當心’,權當救駕,若不然,隻怕我會成為頭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這也算是將錯就錯了。隻是這刺客如此喪心病狂,如果不徹底解決,隻怕後患無窮。”


    耶律賢冷笑:“皇族三支,東丹王一係是我,太宗一係是主上,有人想將我們兩人同時除去,你覺得,會是誰呢?”


    “李胡?”


    “正是,哼,沒想到李胡竟然如此不過腦子,此番行刺失敗,主上豈能饒他。他倒不要緊,我們便失了一道擋風的牆,日後許多行動就不方便了。”耶律賢眉頭緊皺,長歎一口氣。


    這一次,以穆宗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再輕易放過李胡的。但李胡一倒,他後麵的行動,應該怎麽辦呢?


    此時他還未能出宮建立自己的羽翼,接手父親留下來的斡魯朵勢力,更重要的是,接下來他要直麵穆宗。他還未做好準備,但他必須挺胸麵對。那個人利用察割陰謀殺君奪位,毀了他的一切。


    而他,要在未來,殺死那個人,奪回父親的皇位。他頓了頓,道:“太祖留下的三房之中,我們這一房和太宗皇帝這一房的宮衛都經曆了幾次拆合,唯獨李胡一房始終如一。如今他們麾下的兵力雖然比不過主上,卻遠勝過我們這一房。從長遠看,這對我們的大計不利。”


    韓德讓會意:“你的意思,是讓罨撒葛動手,拆一拆李胡手中的勢力?”


    “李胡還有幾個兒子,也是一部分幫我們牽製主上的力量。”


    “但他們目前,卻沒有能力與主上一鬥。”


    “所以我們還要另找力量。”


    韓德讓皺眉:“大遼開國至今,太宗皇帝是由母後支持,奪了讓國皇帝的皇位。而先皇,則是借軍中勢力得到擁戴……”這兩點,耶律賢卻是一點也沾不上,還有就是:“如主上,則是勾結察割謀殺先皇……”但穆宗繼位之後,太明白自己得位的原因,因此對於自己的近衛軍管得十分嚴,像察割一樣再來一次,已經絕無可能。


    耶律賢亦沉默了,苦笑一聲:“再想想,我們有的是時間。”


    “若能夠趁著主上疑心消除,大王傷好之後,當可向主上要求出宮立府。”這樣,耶律賢就可以開始掌控世宗留下的斡魯朵,才能夠對皇位有一爭之力。


    耶律賢點了點頭:“這也是一個辦法。”


    兩人說了一會兒,韓德讓見耶律賢情況尚好,而穆宗大軍就要繼續回京,耶律賢留下養傷,必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就出去打理了。


    耶律賢看著韓德讓走出去之後,楚補進來侍候,便招了招手。


    楚補會意,趨到他床邊低聲問:“大王有何吩咐?”


    “你可記得我那雙魚玉佩?”


    楚補忙點了點頭,他從小服侍耶律賢,一應衣飾都由他經手,這雙魚玉佩幾天前不知從何而來,耶律賢卻一直貼身而藏,從不離身。聽聞耶律賢一問,機靈的他便已經想到原因,忙道:“昨天大王受傷,手中猶握此物,小人恐有不便,因此收了起來。隻是那玉佩、那玉佩……”


    耶律賢見他支吾,煩躁道:“又怎麽了?”


    楚補這才自耶律賢枕下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打開捧到耶律賢麵前:“大王請看。”


    耶律賢頓時臉『色』變了,那玉佩已經裂為對半,裂口都是殘缺的。


    楚補看著耶律賢的臉『色』,勸道:“大王,若無這玉佩替大王擋了一下,大王的傷勢,恐怕難料了。”


    耶律賢吃力地伸出手,隔著手帕,緊緊握住那已經碎裂的玉佩。今日的苦肉計,實在是險而又險,他此時還活著,甚至還解決了穆宗的猜忌,不僅僅是他自己的決斷,也有這玉佩幫助他抵消那一劍傷害的原因吧。


    那個少女是誰,於『亂』馬群中幫他擋住了罨撒葛的追捕,把他安全帶回營帳避過查探,又留下雙魚玉佩,幫他擋了致命一劍。這是長生天憐他孤苦,為他降下的仙女嗎?不管她是誰,他一定要找到她。他閉目良久,睜開眼睛,吩咐:“楚補,回京以後,你找匠人看看,能否找同樣的玉質,再雕一塊?”


    楚補應是以後,他又道:“這樣的玉質不多見,我觀雕工亦似本朝,你去打聽一下,這玉佩的原主是什麽人。”


    楚補一怔,連忙應下,耶律賢這才鬆了口氣,閉目又沉沉睡去。


    他終究還是有些失血過多,不能久持,這一夜倒是睡得昏天黑地,直至天明才醒過來。他素來覺淺,平常醒了也並不起身,隻是閉目繼續躺著,能夠躺多久就躺多久,也算安神。此時帳中隻有楚補、婆兒輪流守夜,並不知道他已醒。帳中簾子極為遮光,黑暗中隻聞得一人聲息重,這是睡著了;一人聲息淺,這是坐著守的。


    帳外遠處隱隱有馬鳴車動之聲,想是穆宗等人在拔營回京;近處卻有小鳥啾啾,想是畏大營喧鬧,因他這邊不起營,諸人怕擾了他睡眠,因此不曾有響動。細聽之下,鳥叫聲中,似乎有一個活潑如小鳥的聲音,若有若無,竟有幾分酷似那日留下雙魚玉佩的少女聲音。


    耶律賢撐起身子,想要探頭細聽,卻正觸及傷處,不由得“哎喲”一聲,驚動了楚補,驚醒了婆兒,兩個侍從忙撲上來掀簾透光,攙扶詢問。


    這一鬧,外頭的聲音便聽不到了,耶律賢一急,噓聲道:“別說話!”兩個侍從雖不解其意,但檢查過耶律賢身體發現他傷口沒有裂開以後,也都聽話地閉了嘴。


    耶律賢再豎起耳朵去聽,卻隻聽得鳥叫聲,沒有什麽少女的聲音了。他有些煩躁,然而看著兩個忠心侍從的神情,卻也舍不得罵他們。又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思念太深聽錯了不成?


    一時心煩意『亂』,最終還是揮揮手,重新躺下,閉上眼睛,試圖能再聽到那個少女的聲音。然而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他想,他是幻聽了吧。卻不知道,剛才燕燕就在離他營帳不遠的地方,與韓德讓說話。


    昨日之事『亂』成一團,唯有燕燕不知內情,關心韓德讓心『亂』如麻。這一夜便沒有睡好,一直折騰著烏骨裏,一會兒問:“你說這刺客哪來的?”一會兒又問:“你說皇子賢會不會死?”再一會兒又問:“德讓哥哥會不會有事?”氣得烏骨裏掀被坐起,豎著眼睛罵了她一頓,並發誓明日再不許她與自己同睡,燕燕這才消停了。隻是當烏骨裏毫無心事地入睡以後,燕燕卻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


    燕燕聽說眾人要隨禦駕回京,而耶律賢因為傷重要留下,便第一個先問:“那德讓哥哥呢?”


    胡輦說:“德讓自然要留下照顧明扆大王的。”


    “那我也留下來。”


    胡輦沉下臉來:“胡說八道,你留下來做什麽?難道要讓人以為,爹爹準備將你嫁給明扆大王嗎?”


    燕燕急得頓足:“誰要嫁那個病懨懨的皇子了,我是說我留下來陪德讓哥哥。”


    胡輦卻不理她,燕燕年紀小不懂事,她可不能任由妹妹耍脾氣『亂』來。


    此刻韓德讓必與耶律賢寸步不離,若換了平時,燕燕要過去找韓德讓,別人隻會說笑一句,“小孩子終於長大了,春天到了。”但此刻若是燕燕過去了,就會變成“蕭思溫有意看好世宗係的皇子賢,所以派女兒過去看他”。


    穆宗此番遇刺,這一回上京,肯定要牽涉到許多皇族後族,此時此刻,豈能夠讓自己卷進來生事?燕燕見姐姐不肯答應,情知找父親也是一樣結果,百般不甘願,想找理由磨蹭著留下來。不想胡輦早有防備,將她所有的企圖都道破了,才說:“休要胡鬧,必須要同我一起上路。要不然,我會親自來抓你走的。”


    燕燕看著胡輦,忽然問:“大姐,那你會留下來嗎?”


    胡輦怔了怔,詫異道:“我為什麽會留下來?”


    她才說完,就見燕燕立刻笑得陽光燦爛起來:“好好好,大姐,我聽你的,我跟你走。不過我要收拾一些東西留給德讓哥哥,好不好嘛!”說到最後,燕燕的聲音也不禁有些撒嬌起來。


    胡輦心中一動,看著眼前妹妹天真無邪的神情,想說什麽,最終咽了下去,隻是搖了搖頭。燕燕卻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如果說之前,她還為烏骨裏的一句戲言而困擾,那麽胡輦這一句回答,似乎就解開了她所有的困擾,讓她終於恢複了精神,興衝衝地收拾了許多東西,忙著來找韓德讓。


    韓德讓在耶律賢營帳邊另搭了一個小帳,燕燕到了帳前,正要進去,想起昨日之事,就叫了信寧進去通報。


    韓德讓正要起身去耶律賢帳中,就見信寧進來通報,說是燕燕來了。他不禁失笑,看來上次她清晨闖入被自己遷怒之後,這次就格外注意了,這樣一想,也不禁對這個素日頭疼的小妹子有了新的看法。


    細想她闖過的禍雖多,卻並不是故意生事,隻是因為她過於旺盛的好奇心和某種容易把小事變成大事的體質。這幾年看來,她已經懂事許多,會從闖過的禍中吸取教訓,至少不會在短時間內太過明顯地把同一件錯事犯上兩次。想到這裏,他忙起身更衣出去。


    燕燕站在外麵,正焦急地轉來轉去,見他出來,叫了一聲:“德讓哥哥——”眼圈一紅,委屈得差點哭出來。


    韓德讓一驚,忙扶住她問:“燕燕,你怎麽了?”


    燕燕拉著他的手,告狀似的說:“德讓哥哥,大姐不讓我留下來。”


    韓德讓還以為出了什麽事,聞言才放心地笑道:“是啊,你留下來做什麽?你原本應該隨你父親和姐姐一起回京的啊。”


    燕燕更委屈了:“德讓哥哥,難道你也不希望我留下嗎?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韓德讓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也有愧疚,本來就是自己有事把她丟下,她能夠跑來和自己說諒解,已經很難得了,偏生還被自己遷怒,加上那日變故甚多,當下道:“怎麽會呢。隻是你留在這裏不方便,我想你姐姐一定也對你說過其中的原因了。燕燕是個懂事的好姑娘,上次是我不對,還沒來得及向你道歉……”說到這裏,就叫信寧去帳中取了他早就備好的一個匣子,交給燕燕:“這便當是我給你賠罪的禮物。”


    燕燕見這匣子約一尺見方,上鑲花鈿,甚是精美,忙打開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這真好玩,是從哪裏來的?”


    “你喜歡嗎?”


    燕燕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迭聲地道:“喜歡,太喜歡了。”


    這匣中是一套瓷燒的小人小馬小鳥小羊等,極是小巧玲瓏,栩栩如生,皆用絲絮墊了,以免碰撞。燕燕拿起一個小女童的瓷人,對著自己看了看,又拿起一個小男童的瓷人,對著韓德讓看了看,又拿起一隻瓷鳥看了看,發現上麵有哨孔,放到口邊吹了吹,居然能吹出頗似鳥鳴的聲音。


    她驚喜萬分,叫道:“德讓哥哥,這是從哪裏弄來的,太好玩了。”她自幼富貴,金玉之器都是隨玩隨丟,從小到大也唯有韓德讓送給她的禮物,讓她愛不釋手,每一件都精心保存下來。


    韓德讓但笑不語,這套瓷玩偶是商隊自宋國帶來的,燒製得精美無比,便是在宋國也值得十幾緡錢,運到上京價格便翻了數倍。這在宋國京城已是流行的玩器,在上京城裏卻甚是稀罕了。見燕燕果然甚是喜歡,將前日的事已經拋置腦後,他便也不說話,隻笑『吟』『吟』地看著燕燕玩著玩具。


    燕燕卻隻玩了一會兒,就想到了自己來的目的,將匣子合上遞給侍女青哥,又從良哥手中取過極大的包袱,放到韓德讓手中:“給你。”


    韓德讓接過包袱,詫異地問:“這是什麽?”


    “你忽然留下來,肯定許多東西備得不夠,大姐不讓我留下來,我隻好叫她們收拾了一些東西留給你備用。”


    所謂的收拾自然是她指揮侍女們收拾,難得也就這麽一會兒,她就收拾出一大堆東西,多半是各種備用『藥』物,草原上熏蛇蟲的熏香,等等。


    韓德讓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其實以他們這種身份,許多東西皆是不用自己『操』心的,但是……討好他的姑娘雖然不少,但這般真心體貼他『操』心他的姑娘卻並不多,他從小到大都是替別人『操』心慣了的,有人這樣對他,心裏自然也有些不一樣的感受。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心中一動,歎道:“燕燕真是長大了。”


    燕燕抬頭,歡喜地看著他:“德讓哥哥,你也覺得我長大了,是大姑娘了嗎?”韓德讓點點頭,燕燕歡喜萬分,正想再說,這時候胡輦的侍女福慧跑了過來,催道:“三姑娘,大姑娘叫我來催你,咱們得走了。”


    燕燕依依不舍,萬分留戀,一步三回頭地,終於還是走了。


    韓德讓令信寧收起了東西,自己返身去了耶律賢帳中,看他這一夜傷口並沒有惡化,這才放下心來。


    穆宗匆匆回了上京,便得到南朝軍隊正式進攻的消息,隻能將所有追查謀逆的事情,都交於太平王罨撒葛。


    這日,罨撒葛得了北院夷離畢粘木袞的稟告,便點齊兵馬,直奔李胡的皇太叔府。夷離畢是契丹官名,掌刑獄,本是罨撒葛親信之人,此番查謀逆之案,罨撒葛便將此事交於粘木袞。粘木袞將在草原上抓到的人反複審訊,終得初步供詞。


    李胡回到京城,亦是安排諸皇族宗室串連,以圖自保。偏這一日,眾人正聚在李胡府中,聽得外麵兵戈之聲,罨撒葛哈哈一笑,帶著人從外麵闖了進來:“好熱鬧啊,你們在這裏商議什麽?”


    眾人情知無法走脫,隻得都退了回來。


    世宗的異母弟弟耶律稍便壯著膽子說了一句:“是、是皇太叔約我們這些侄子們喝酒,往年春捺缽的時候,我們也都經常聚在一起喝酒的。”


    罨撒葛不理眾人,大模大樣地坐下來,端起酒碗聞了聞:“哦,喝酒,怎麽不叫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李胡,“我也是李胡叔叔您的侄兒啊,就這麽看不上我?”


    李胡沉著臉,哼了一聲:“不敢,你如今是手執生殺大權的太平王,隻怕是你看不上我們吧。”


    罨撒葛哈哈一笑,將酒碗用力往下一摔:“說得好,既然知道我手執生殺大權,還敢在我麵前玩花樣?”頓時變了臉,指著赴會眾人喝道:“全部帶走。”親兵們衝進來,刀槍齊出,對準了在場諸人。


    眾人臉『色』都變了,怒喝:“太平王,你、你竟敢對我們無禮。”


    罨撒葛皮笑肉不笑地道:“主上前日遇刺,各位兄弟們,對不起了,先請你們到我帳中作客幾天,等我審出來與你們無關,自然會放了你們……若是真正的主謀之人,他也逃不了。”


    李胡站了起來:“罨撒葛,你敢對我無禮。”


    “您老是皇太叔,我自然不敢對您無禮。來人,把皇太叔府控製起來,不許他出去,也不許他見別人,等到回了主上,咱們再做處理。”罨撒葛說完就往外走。


    李胡欲上前,卻被侍衛們用刀『逼』住:“你,罨撒葛,你敢和所有皇族親戚為敵嗎?”


    罨撒葛站住,淩厲地看著李胡:“太祖當年,隻率一部敢與七部為敵,與諸兄弟翻臉。李胡叔叔,虧您還是太祖的親生兒子,連這點膽子也沒有嗎,哈哈哈……”


    罨撒葛大笑著揚長而去,李胡恨恨捶幾。


    喜隱驚惶道:“父王,怎麽辦呢?”


    “哼,我就不信那昏君能把我這個皇叔怎麽樣!喜隱,你去於越府上,向屋質大王求助,就說怕昏君濫殺無辜。”


    “大於越會肯為我們出麵嗎?”


    “如果是我去,那是肯定不肯,你去就未必了。他雖老了,卻還很樂意庇護皇族的年輕人。”


    喜隱點頭:“是,兒臣這就去……”


    李胡卻道:“且慢,你還須帶上一人。”說著,在喜隱耳邊低語數句,見喜隱猶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咱們父子命在旦夕,你還有什麽可顧慮的?”喜隱咬了咬牙,終於點頭。


    李胡冷笑,道:“來人,把這裏收拾一下,扶我躺下。哎喲,我的氣喘病又犯了,已經十幾天起不來床了,喜隱你還愣著幹嗎,還不把咱們府裏的薩滿叫過來給我跳神驅病。”


    喜隱先是一愣,隨後會意,忙去安排,隻說皇太叔被太平王驚嚇,重病不起,在上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這日燕燕正趴在窗戶邊,卻看到院子外麵烏骨裏打扮得十分漂亮,從燕燕院前走過,她忙揮手叫了起來:“二姐,二姐——”


    烏骨裏一驚,回頭看是燕燕,扭身走到她的院中瞪了她一眼:“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丫頭,險些嚇我一跳。”


    燕燕便問她:“你去哪兒?”


    烏骨裏轉了一圈,展示著自己的新裙子:“出去玩啊!”


    燕燕不解:“爹不是說外頭危險,不許我們出去嗎,你怎麽可以出去?”


    烏骨裏撲哧一笑,得意洋洋地說:“爹是說,不讓你出去再惹禍。我又沒惹是生非,我出去又有什麽關係?”


    燕燕怔往了,她本來決心當個好孩子不出去闖禍了,可是跟烏骨裏一對比,頓時不平起來,急得捶著窗欞:“這太不公平啦,憑什麽你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


    烏骨裏走到窗邊,伸手『摸』燕燕的頭,燕燕頭一偏躲過,烏骨裏也不生氣,隻笑嘻嘻地道:“小燕燕,在家裏乖乖待著吧,別再惹禍啦!”


    燕燕生氣地關上了窗子:“不理你了。”


    烏骨裏看著關上的窗子,心裏更是得意,高聲叫道:“你乖乖聽話,等姐姐回來帶果子給你。”聽得燕燕大聲道“誰稀罕”,她也不以為意,咯咯笑著往外走去,出了院子,轉到回廊。


    迎麵胡輦走來,見烏骨裏一身打扮,怔了一怔:“烏骨裏,你去哪兒?”


    烏骨裏笑道:“我出去玩玩。”


    胡輦一眼落到她戴著的白玉耳環上,隻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心中頓時升起疑雲:“你這耳環哪來的?”


    烏骨裏一驚,本能地掩住耳環:“沒,沒什麽,別人送的。”


    “誰送的?”


    烏骨裏哪裏敢說,故作撒嬌地跺足:“總之是春捺缽的時候,一個年輕英俊的郎君送的,喜歡我的人多了去,我哪曉得是誰啊。”


    胡輦看了烏骨裏一眼,見她隻是撒嬌不肯說,輕歎一聲:“但願你真不曾把這個人放在心上……”她這話說得極輕,烏骨裏沒聽清,不禁問了一聲:“你說什麽?”


    胡輦搖頭:“沒什麽。”


    烏骨裏心虛,故作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胡輦隻得道:“走吧。”


    烏骨裏方鬆了一口氣要向外走去,忽然聽得胡輦一聲:“慢著。”她嚇得站住腳,強笑道:“大姐,什麽事?”


    胡輦看著妹妹,欲言又止,揚了揚手:“罷了,你先去玩吧。等過幾天閑了,我要和你談談。”烏骨裏忙不迭地溜走了。看著烏骨裏走遠,胡輦輕歎一聲,那對耳環她曾經見過,在草原之夜,喜隱拿著想送給她,她本以為,她拒絕了喜隱,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可是沒有想到,這對耳環沒有戴在她身上,卻戴在了妹妹身上。


    喜隱——胡輦麵容一冷,這些皇族子弟當真惡心,為了爭一把龍椅,居然不擇手段地輪流對她們姐妹下手。光憑這一點,她就絕對不會讓父親支持這個人。她看著烏骨裏的背影,扭頭看向燕燕的院中,輕歎一聲。


    身為後族之家長女,她身上背負著很多很多的事情,不可與人講,也無法與人分擔,隻能自己默默地扛著。唯一還能讓她偶爾傾訴一下的人,就是族兄蕭達凜了。


    蕭達凜有時候也會勸她:“胡輦,你如今還不議婚嫁,當真要做守灶老女不成?”契丹族亦有無子之家,長女不嫁守灶的習俗,但富貴之家卻是極少見的。燕國長公主早亡,早年亦有人勸蕭思溫早早從族中過繼一個侄子為嗣子,但胡輦卻帶著兩個妹妹堅決不肯,此事亦隻能作罷。


    她聽得蕭達凜的疑問,也不禁輕歎一聲,正當妙齡的女子,又如何會一開始就想當守灶老女,隻是一年又一年,多少婚姻的對象,都有這種或者那種的不滿意之處,她又是自幼聰穎過人,小時候便被蕭思溫當兒子般看待,讓她嫁進普通的皇族宗室之家,『操』持一家事務,但那些男子平庸的她看不上,優秀的姬妾成群,教她如何能夠甘心。而令她曾經動過心的男子,卻遠如天上雲、山上雪,無法走近,也無法融化。


    “我終究是後族之女,且又是長女,”她這樣回答,“所以達凜哥,你自然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可選擇的餘地並不大。我們這樣的人,婚姻往往是政治聯盟,不能結一樁無用的婚姻。如若沒有合適的婚姻,那麽做守灶老女,亦不算壞的選擇。”至少,她是擁有權力和自由的。


    蕭達凜又疼又惱:“胡輦,你能不能像個女孩子一樣去過日子,而不是像個男人一樣去權衡利害關係。”


    “達凜哥,我家沒有兒子,我隻有像個男人那樣去處事,妹妹們才能夠放心像女孩子一樣去過日子。”


    蕭達凜長歎一聲:“胡輦,你自幼就太有主意,別說是我,連思溫叔叔都拿你沒辦法,但願你自己覺得好就行。”


    她願意承擔起家族,隻願妹妹們平安喜樂,可是妹妹們,真的就能平安喜樂嗎?想到燕燕癡心一片卻不知道韓德讓心思何屬,想到烏骨裏眼中的愛意和喜隱的險惡用心,她心『亂』如麻,輕歎一聲,叫來侍女空寧,叫她這幾日盯著烏骨裏,以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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