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日,燕燕正騎了馬,出府往城外行獵去。


    這幾日,燕燕在府裏非常不開心。


    因為烏骨裏和胡輦這兩樁婚事,她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和委屈。她和烏骨裏那一番大吵後,至今尚未和解。在她的心中,自然是認為烏骨裏應該向她認錯,否則的話,她真是不會主動去找烏骨裏。胡輦勸完了烏骨裏,再去勸她,卻被她頂了回來。


    她替胡輦覺得委屈。明明是她作出了犧牲,為什麽她還要轉過頭來去安慰烏骨裏?她對烏骨裏失望,這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好到形影不離的姐姐,如今卻仿佛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讓她完全看不明白。


    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積壓在心頭。在過去,她可以和烏骨裏說悄悄話,可以找胡輦解決,可以找蕭思溫撒嬌,甚至可以找韓德讓傾訴。


    可是如今烏骨裏已經不是她能說悄悄話的對象了,胡輦身上有比她的小心事更重要千百倍的事情不得解決,當她看到蕭思溫深鎖的眉頭時,如何還能夠理直氣壯地撒嬌?而韓德讓,自從幽州一行之後,她和韓德讓的感情有了更近的變化,但反而有一點少女心事的羞怯,不似過去那般像個孩子似的什麽都能說出來。


    曾經美好的那些事情,她以為可以一生一世不會改變的東西,似乎如沙堆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坍塌,卻無可奈何。


    僅僅是家裏的事情,就已經讓她不勝負荷。更何況,她這段時間見了太多太多過去不曾見的事情。在幽州回程途中,看到的那一幕還一直衝擊著她的內心。然而,所有她認為那些無所不能的人,她的父親、她的大姐,還有韓德讓,在麵對這樣的事情時,在麵對她的質疑、她的憤怒時,卻都隻能告訴她,他們也無可奈何。


    如果說過去的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片被小心保護好的草場,她在這片草場上可以任意馳騁,草原上有的隻是那些可愛的能陪她玩的小動物。她過去闖的禍,也不過就是不小心滑倒在地,或者摔到小水坑裏這種程度,她的父親和姐姐總能夠在她闖出禍來的時候扶起她,保護她。


    而她並不知道,無所不能的父親,也會有任人宰割的時候。許多曾經如燕燕一般的大家族的天真孩子,隻有在家族覆亡的時候,才知道頭上可遮庇風雨的一片天空是如此脆弱。而燕燕,因為這份變故提前看到了,提前感受到了。


    烏骨裏被抓,胡輦的無措,甚至蕭思溫的危境,她看到了;去幽州的路上,她自以為是的設伏失敗了,甚至在她受傷、疼痛、哭泣和無助的時候,父親和大姐並沒有從天而降;幽州城中,女巫肖古的殘忍、穆宗的喜怒無常,還有大戰過後城牆下的屍骨遍野,讓她真正看清了什麽是現實;歸途中,老牧民一家的無辜慘死,更是讓她看清了這種血腥風暴、這種生死無常。如今,喜隱、罨撒葛步步進『逼』,她的家,即將四分五裂,甚至原來那麽美好的姐妹之情,也經不起這樣的風雨的考驗。


    她恨恨地想,若是沒有那個人,沒有那個惡魔般的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所有的災難都不會發生。


    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燕燕忽然坐了起來——正是,所有的一切,其實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讓一個給大家帶來災難的人當了皇帝。而大家隻能活在恐懼中,隻能活在不安中。


    這樣不對!她在心裏呐喊,這樣不對!父親跟她說過,契丹八部,從來就是有能力者居之,無法得到部族擁戴、無法給部族帶來益處的首領是不合格的。


    太祖皇帝統一八部之前,部族之間為了草場、水源爭鬥不停,一直沒有發展。太祖皇帝比其他七部的人更早看到漢製的好處,據鹽池、築漢城,最終一統了八部。正因為太祖皇帝看到了推行漢製的好處,所以才會在晚年一力推行漢製並影響了太子。


    可是,那時候國朝還不穩固,還需要各部族的支持,而這些小部族裏頭,卻是人心不齊,甚至是頑固驕橫者甚多。這些小部族的首領,有些在自己的部族內,就如同皇帝一樣,醉酒吃肉,肆意妄為,仗著血統的承繼,恃著手底下的武士,殘殺奴隸和牧民,欺負部族內的小頭領。所以他們反對漢製,反對自己在部族內的權力被王帳『插』手,他們的部民,他們的武士,生殺予奪的權力隻屬於他們自己。就算皇帝要點集征兵,他們會跟著上陣,但隻會擄劫財物,而不會受軍紀約束,更不會受國法的約束。事實上,就算是過去的可汗,也隻是名義上的共主,對他們無實際的約束力。


    但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這麽做,危害可能隻限定在自己的小營地裏,而他周圍隻有比他弱小的部民和奴隸。事實上,隻要稍大一些的部族,如果胡作非為,都有可能被他聯手的小部族們推翻,或者因為他擁有的草場過大而沒有實際的控製力而被其他部族所並吞。


    如果當今皇帝,隻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的話,那他並不比其他部族的首領更差勁。然而當他掌握著自耶律阿保機以來,四代帝王苦心收籠的權力以後,他的肆意妄為就把危害放大了幾百倍。所以反對他的人也會更多,而這些年以來,他殺掉的皇族、後族及各部族首領也更多。


    那麽,接下來會怎麽樣?是皇帝殺掉所有反對他的人,還是皇帝被那些反對他的人所幹掉?


    燕燕悚然一驚,腦海中無意飛出的思緒,竟觸及到了她從未想過的深處。雖然素日裏她在家裏童言無忌時,也會說到“這個昏君怎麽就沒有報應”,或者是“接下來會是誰承繼皇位”,然而這些話,不過是隨口說說,過個嘴癮,卻完全不曾深想。


    那麽,深想又如何呢?


    燕燕的心怦怦地『亂』跳,既激動又有些恐懼,平時言者無心,然而真正深想的時候,那種懾人心魄的恐懼感還是鋪天蓋地而來,壓著她的心口,似乎連動一下都不行。


    她想,如果她是爹爹,是大姐,會怎麽想?如果她是德讓哥哥,甚至是韓伯父,會怎麽想?


    她甚至想到,那夜在草原上烏骨裏對她說過的話。烏骨裏說,她們後族的姑娘,總有一個會當上皇後,而烏骨裏把皇族中最接近皇位的人都數了個遍,然後隻挑中了喜隱。


    她愛的是喜隱,還是喜隱背後的皇位?


    不不不,怎麽可以這樣想二姐,二姐受了那麽多的苦,她在爹爹麵前陳情的時候,怎麽看也不像是裝的。那麽,二姐是真的愛上了喜隱?


    可是,喜隱能當上皇帝嗎?


    可是一想到喜隱會當上皇帝,燕燕嫌棄地皺皺鼻子,不,她不覺得喜隱會是個好皇帝。


    那麽,到底誰好?


    罨撒葛?不,她也不喜歡罨撒葛。而且她相信,不管是父親還是德讓哥哥,都不會喜歡罨撒葛。雖然罨撒葛到處愛當好人,可是,他若當上皇帝,肯定也不是大家心目中希望的那個皇帝。


    那麽誰才會是大家心目中的皇帝呢?


    她數著皇族中人,心中思忖,父親會喜歡什麽樣的皇帝?德讓哥哥又會希望誰來當皇帝?


    她幾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耶律賢——


    那麽,會是他嗎?那個德讓哥哥從小就一直跟隨著的皇子,那個傳說中身體孱弱多病、喜歡漢學、待人溫和、心懷宏圖的皇子?


    可是她卻從來沒見過他,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真的如德讓哥哥和父親所說的那麽好嗎?


    她懶洋洋地垂著弓箭,剛才這一路過來,似乎沒什麽野獸可打,就更不開心了。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道:“是你?”


    燕燕一扭頭,卻看到一個青年男子也一身獵裝,身後如她一般,遠遠跟著數名從人。他看著她的表情,卻有些又驚又喜的樣子。


    燕燕覺得他似乎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便有些疑『惑』地問:“你是……”


    那男子卻道:“你還記得草原上驚馬的事嗎?”


    燕燕努力搜尋記憶,依稀記起來:“哦,對了,上次是你……好巧,你也在這裏?”


    這人自然就是耶律賢了。他見燕燕已經想起,便溫和地笑了:“正是,那日姑娘及時出現,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說著,忽然想到似的,忙從懷中將那雙魚玉佩遞給燕燕,“這是你的玉佩嗎?上次你送我回去走得匆忙,掉在了營地裏,我收了起來,正想找機會還給你……”他看著已經裂開又重鑲的玉佩,有些歉疚:“隻不過其間我遇上了一點事,沒有保護好這個玉佩。不過,它又救了我一命,這裂痕便是救我時留下的。我一直想找你,卻不知道你是誰。這玉佩我找人修補過了,但裂了還是裂了,不像從前那樣好了,你……不會怪我吧?”


    燕燕捧著玉佩,看著上麵的裂痕,笑道:“它能救你一命?那是再好不過的事啦,不過一塊玉而已,說什麽怪不怪的。”


    耶律賢鄭重行禮:“如此多謝你啦。對了,我還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世宗之子,我的名字叫明扆。”


    燕燕一怔:“你就是明扆皇子?我父親說起過你,德……”她本想說德讓哥哥也常提到你,但說到一半,連忙止住。雖然驚馬的事情已經過去,可她怕韓德讓又說她淘氣。如今她可在乎自己在韓德讓眼中的形象了,她在努力改變之前的“小姑娘”形象,而想成為一個成熟穩重的“大姑娘”。


    於是說到一半,她又擺手道:“嗯,過去的事就過去算啦,你可別告訴別人我們是這麽認識的。”


    耶律賢見了這小姑娘淘氣的模樣,心裏頭一熱,會意地點頭,笑道:“你救過我,自然一切聽你的。”


    燕燕大喜,覺得這個人知情識趣,實是大妙,當下頓時覺得他親切起來,又問道:“怎麽我從前沒見過你,四季捺缽的時候也沒見著?”


    耶律賢道:“我身體不太好,所以平常也沒在外麵走動。那天本來是在草原上閑逛的,沒想到遇上驚馬,我和我的侍從都走散了,馬也跑了。正沒辦法的時候,幸好遇上了你,又送我回去,偏你走得急,來不及打聽你的名字,如今終於養好了傷,現當麵向你致謝,也算了卻我一番心願。”


    燕燕又問:“那你怎麽說這玉佩又救了你一命?”


    耶律賢答:“那次回程路上,又遇上刺客,幸好有這玉佩幫我擋了一劍,要不然我早沒命了。”


    燕燕頓時想起,那次刺客行刺穆宗,就是皇子明扆替穆宗擋了一劍。想到此事,燕燕語氣中帶了些複雜的情感:“嗯,你也太好心了,你救了他,反而讓自己差點沒命,真傻。”


    耶律賢聽出她話中的意思,眨眨眼睛:“其實那次是趕巧了,我也是誤打誤撞,倒教主上誤會。主上身邊侍衛中盡有高手,以我的身手,不拖累別人就好了,哪裏還能夠替別人擋刀劍。”


    燕燕一想也有理,便不計較此事,反替耶律賢慶幸道:“那也算是因禍得福,你沒事,還讓主上以為你救駕,那是好事啊。不提這個了,對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是思溫宰相的女兒,我叫燕燕。”


    兩人說說笑笑,耶律賢早知她的『性』情,便在話語中存了心思討好她,不一會兒就令得燕燕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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