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罨撒葛忽然帶著數萬國阿輦兵馬離京,上京城中經過事的有心人就已經發覺了情況不對,於是也各自展開了應對。


    耶律休哥知道消息之後,心中頓時閃過無數猜測,想了又想,忽然似預感到了什麽,連忙趕往耶律屋質的府中。


    此時屋質卻又比之前老了更多,他已經閉門謝客,隻有極少數人還肯見上一見,這極少數人中就有耶律休哥。


    但見屋質倚在榻上,白發蒼蒼,大部分時間眼睛都是半睜半閉的。休哥說著,他就這樣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休哥說到皇子賢失蹤時,他還一動不動,直聽到罨撒葛拔營時,忽然睜開眼睛,顫巍巍地道:“這麽說,主上在黑山真的出事了?”


    休哥猶豫片刻,還是道:“我以為,皇子賢無端失蹤,太平王清晨拔營,甚至喜隱也有異動,看來黑山不但出了事,而且……”他猶豫了一下,沒敢繼續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屋質卻慢悠悠地說:“而且什麽?而且這種情況出現,一定是主上已經無法控製局麵,換而言之,黑山如今權力易主……那麽,他若不是受了重傷,便是已經死了。”


    休哥一驚:“屋質大王!”


    屋質擺了擺手,道:“不必這麽一驚一乍的,我這輩子見過的政局風雲,多了去了。如果黑山那邊不是有十分的把握,皇子賢就不會連夜趕往黑山……”


    休哥眼神一閃,低聲道:“這麽說,皇子賢很可能已經繼位?可是,太平王已經帶著兵馬趕往黑山了……”


    屋質沉『吟』:“他帶走了國阿輦多少兵馬?”


    休哥道:“臨時點集,大約帶走一半不到。”


    屋質忽然笑了起來。


    休哥退後一步,看著屋質的笑容,頓有所悟:“看來,隻怕太平王沒希望了。”


    屋質歎道:“漢人說,成敗有時候就是一步之差,看來是有道理的。皇子賢已經早早到了黑山,他若是掌握了黑山大營,一半國阿輦有什麽用。”他朝休哥招了招手,休哥忙走到他身邊,低下頭去,傾聽他說話,“休哥啊,我老了,以後族裏的重擔就落在你的身上了。”


    休哥一驚,跪地道:“屋質大王,我還年輕,承擔不起!”


    屋質卻搖搖頭,說:“休哥,你知道我前年為什麽推薦你接替我當惕隱嗎?”


    休哥道:“您要我接您的位置,也接替您守護大遼宗族的職責。”


    屋質點頭:“惕隱這個職位,治宗族,掌政教……”他多說了幾句,此時就有些接不上氣,又喘了幾聲,道,“所以,越是政局混『亂』的時候,你越要成為一杆旗幟、一道鎮山之符!”


    休哥越聽越是覺得心驚膽戰,這一刻,他才隱隱感覺,惕隱這個位置所要承擔的東西,比他原來想象的還要更沉重。眼見屋質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他隻得低聲道:“我就怕我承擔不了。”


    屋質嗬嗬一笑,笑聲蒼涼:“我年輕的時候,也以為我這個惕隱,不過是逢年過節祭祀的時候站站位置,管管皇族一些家務事。可到了那一天,應天太後和世宗皇帝祖孫對決的時候,我才知道,這惕隱管的家務事,不僅僅隻是家長裏短,還包括我大遼的生死存亡,數十萬契丹勇士的『性』命,以及所有部族的安寧。我們都怕應天太後,因為她愛殺人,那時候我這樣的人,她殺過不知道多少個。可世間總還有一些事,會讓我們覺得,比我們的『性』命更重要。所以我站出來了,去做了這件誰也不敢做的事。如今,我老了,再也走不動路,騎不動馬了。可是休哥,我問你,你敢不敢去做這樣的事?”


    休哥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昂然道:“我自然是敢的。可是……”他的聲音還是低了下去,“我怕我做不好,若是我做錯了,隻怕我一條『性』命,也抵不了這樣的罪過。”


    屋質啞著聲音說:“休哥,我活了這輩子,想透了的就兩句話——做了,好過不做;做錯了改,好過做錯了死不認,讓別人替你收拾。”


    休哥一驚,顫聲道:“可是,可是我……”這一時之間,思緒混『亂』,竟不知道如何說才是。


    屋質看著休哥,昏暗的眼中透出一絲看透世情的豁達:“誰能夠在事前保證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對的,都是成的?可是就算是做錯了,日後還能補過。但若是不去做,或者自己求個清靜,那隻怕等到國族覆亡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休哥伏地:“是。”


    屋質停了一會兒,他顯得有些疲憊,似乎多想一會兒,多說幾句話,都在消耗他的生命似的,好一會兒,才緩緩又道:“如今的橫帳房不比從前了。三房子弟人丁稀少,若是再像太祖諸弟之『亂』那樣為爭奪皇位而殺人,橫帳房就要絕嗣了。到時候,皇位的紛『亂』也許會禍及五院部、六院部……”


    休哥思及他說的那種場麵,甚至更嚴重的後果,不由得渾身一凜,忍不住雙手搭在屋質的床榻沿邊,急切地道:“屋質大王,請教我該如何處事。”


    屋質卻閉上了眼睛,並不說話,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不在乎誰當皇帝,隻是,橫帳房不能再死人。既然皇子賢已經取得先手,我們就不能讓皇位之爭擴大,使得我們契丹兒郎為這種事情犧牲!”他忽然睜開眼睛,費力喘息幾下,方指了指床榻旁邊幾案上一個匣子。休哥忙過去取來匣子,端到他麵前,依他眼神之示,打開匣子,卻見裏麵是一枚金印。


    屋質道:“太平王走得匆忙,帶走的人馬不多。太宗皇帝的國阿輦餘下人馬,以及大行皇帝的奪裏本斡魯朵人馬都還在郊外。休哥,你帶上我的印符手書,分別去請他們到我府上來……”他說到這裏,又喘息一陣,方道,“我若能說服他們便說服,不能說服你就直接扣押了他們。然後帶上人馬,去這兩處,以新君繼位之名接管兵權,安定人心。”


    休哥接過金印,神情有些驚疑不定,問道:“屋質大王,您的意思是——太平王去了黑山會失敗,然後會回京,用這兩支斡魯朵的人作『亂』以對抗黑山?”


    屋質閉上眼睛,淡淡地道:“但願我想錯了,但是若是罨撒葛真有此事,我就不會坐視當年應天太後和世宗皇帝擁兵相爭的事再發生。若是罨撒葛去黑山當真能夠順利繼承皇位,那他要問罪時,你我便把這兩條『性』命交給他罷了。”


    休哥聽到“你我便把這兩條『性』命交給他罷了”這句話,隻覺得身上的熱血全部湧到了頭頂,人生隻有此時,最為得意。能夠站在自己最崇拜的人身邊,受他托付行事,便是死,想到自己是“成為屋質大王那樣的人”去死,亦是極為榮耀。


    所以,當罨撒葛自黑山下拔營返程,連夜趕回上京郊外的國阿輦斡魯朵時,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脫離他的控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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