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胡輦走到她的床邊,端著熱『奶』茶扶起她說:“燕燕,聽大姐的話,先喝碗熱『奶』茶吧。”


    燕燕閉目不動,也不張嘴。


    胡輦輕歎一聲:“燕燕,你不想見韓德讓了嗎?”


    燕燕猛地睜開眼睛,灰暗的眼中忽然透出亮光來,『露』出希冀又不敢置信的神情看著胡輦,嘶啞著聲音說:“大姐,你說什麽?”


    她的嘴唇因脫水而幹裂了,喉嚨也幹澀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胡輦心疼不已,端著熱『奶』茶遞到她唇邊說:“你先喝碗『奶』茶吧。”


    燕燕卻不張口,隻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胡輦。


    胡輦看著燕燕的眼睛,坦然道:“燕燕,你不必懷疑我。這次我雖然沒有站在你這邊,可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燕燕想了想,收起懷疑的眼神,再猶豫地看看胡輦,見著胡輦肯定地點頭,終於張口喝了兩口『奶』茶,又停下,積蓄了一些力氣問:“德讓哥哥怎麽樣了?你真的帶我去見他?”


    胡輦點頭:“他沒事,隻是受了些皮肉之傷,並無大礙。但你現在不能去見他……”見燕燕急了又要說話,擺手阻止道,“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站都站不起來,怎麽去見他?見了他,不是叫他擔心嗎?”


    燕燕一驚,忽然伸手,將那一碗『奶』茶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喘息了一會兒,才道:“大姐,我可以的,我現在就可以去見他。”


    胡輦淡淡地說:“你不能出去見他,爹爹說了,你進宮前,就在這個院子裏,哪兒都不能去。”見燕燕『露』出受騙的眼神,才又道,“但是你今天要好好養好身體,明天韓府會把德讓送過來見你。”


    “真、真的?”燕燕顫聲問,“德讓哥哥……他的傷沒事了?”


    胡輦說:“既然他能來,那他的傷就不會有事。”


    燕燕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忽然隻覺得身上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然而她畢竟是太虛弱了,就算開始吃東西,開始準備著力氣去見韓德讓,第二天也隻能讓侍女扶著她,在院中亭子裏坐著,等著韓德讓。


    韓德讓來了,但他卻不是走著來的,而是坐在車上,由信寧推著進來的。


    燕燕見著信寧推著韓德讓進來,驚得就要撲上前去,腿一軟,卻差點摔倒,良哥忙扶住她,讓她坐下。


    信寧推著車,將韓德讓送到燕燕身邊。


    兩人隻能坐在那兒,看著對方,四顧無言,唯有淚水成行。


    此時的韓德讓身受重傷,臉『色』因為失血而慘白,全身還包紮著傷口,就車推進來這一會兒,已經因為傷口疼痛而微皺眉好幾次。


    而燕燕呢,麵容憔悴,因為絕食而身體虛弱,一向燦爛的笑容也已經沒有了,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悲戚和哀愁。就算她事前讓侍女用胭脂和香粉替她修飾了容顏,卻也掩不住她原本嬌花般的容貌,如今已經如同烈日下暴曬了的幹花一般了。


    信寧和良哥悄悄地退了出去。


    燕燕看著韓德讓,嘴唇顫抖了幾下,努力想笑一笑以掩飾自己的擔憂和憔悴,但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想張口,未張口前,眼淚先下來了,淚水把她臉上的脂粉衝出兩道痕跡來:“德讓哥哥,你沒事吧?”


    韓德讓聲音幹澀,也勉強笑道:“還好,燕燕,你還好嗎?”


    燕燕哽咽著點頭:“我很好,德讓哥哥,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她忍了又忍,終於放聲哭了出來,“我不好,我怎麽會好?德讓哥哥,沒有你,我怎麽可能會好?這些天我好怕,怕到連睡覺都不敢睡,我怕我睡著了就會夢到你一身是血地來找我,說要和我告別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每天都嚇醒。”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兩步,腿一軟,跪坐在韓德讓的麵前,抱住他的腿大哭:“知道你要來,我才肯答應大姐吃東西。看到你來,看到你坐著這個東西,我真想殺了我自己,真想殺了他們所有的人。你不好,我也不好……”


    燕燕伏在韓德讓膝上大哭,韓德讓隻覺得心如錐刺般地疼,腿上也刺心地疼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更疼一些。


    他的額頭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來,咬牙忍著,忍得臉『色』煞白,好不容易等這一陣抽痛過去了,才伸手撫著燕燕的頭發笑道:“燕燕,可我們總算還能夠再見著麵,我們總算都還能夠活著。”


    燕燕淚眼蒙?地抬起頭來,看到韓德讓的臉『色』,頓時嚇得連忙鬆手後仰,卻一下子沒支撐好,手按在地上用力過猛,頓時滑了一下,抬起手來,發現已經擦破了皮,沁出血來。


    韓德讓也見了,急問:“燕燕,你手傷了,疼不疼?”


    燕燕擦了擦手,抹淚道:“沒事,跟你比起來,這算得了什麽。”


    韓德讓輕歎一聲:“燕燕,是我連累了你。”


    燕燕搖頭:“不,是我連累你。是我招惹的那個渾蛋,旨意也是下給我的。是我要拉著你私奔,是我連累你受傷,是我大姐下手太狠。”


    韓德讓苦笑:“不怪胡輦,她是在幫我避禍。”


    燕燕恨恨地道:“若不是她來追,我們早就自由自在了。”


    韓德讓苦笑一聲:“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們跑不了的。”


    燕燕看著韓德讓:“德讓哥哥,我愛的人是你,什麽皇後貴妃,誰稀罕讓誰去,反正我不進宮。”


    韓德讓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燕燕說著,忽然又落淚了:“可是我們逃不掉了,爹爹不會讓我們有第二次機會逃走。這府中上下,上京四周肯定早已埋下了天羅地網。我隻有兩條路可走,入宮或是死!”


    韓德讓一驚,握住燕燕的手:“燕燕,你不能死。”


    燕燕看著韓德讓,神情堅毅:“德讓哥哥,我不入宮,死也不入宮。爹爹說,入宮是我的命。哼,真可笑,我蕭燕燕的命得我自己做主,別人安排不了。”她看著韓德讓微笑,笑容燦爛,“德讓哥哥,如果隻有死才能躲開和你分開的命運,那我就去死。他以為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妄為,我要讓他知道,他錯了,他們都錯了。德讓哥哥,你願意和我一起死嗎?今生無緣,來生我們再做夫妻。”


    韓德讓心中大慟,握著燕燕的手,緊咬牙關,咬得嘴唇已經出血。


    看著燕燕,來之前,他已經下了決心,如果不能相守,那麽就一起死也罷。可當他看到燕燕如此憔悴時,他原來的想法忽然就動搖了。


    曾經是那麽美麗、那麽無憂無慮的燕燕,此刻蒼白憔悴,愁苦絕望,她還這麽年輕,生命還有無限的未來,就這樣讓她跟著自己一起死去,讓她的一生就這麽結束?


    韓德讓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流下,不,他後悔了。


    他們可以不能一生相守,可他希望她活著,活得長長久久,活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祖母,兒孫繞膝,哪怕是像他的母親、祖母一樣,容貌蒼老腰肢粗壯,氣壯如牛地嗬罵兒孫,可是至少,她還活著。


    天是如此的藍,花是如此的紅豔,世間萬物,生生不息。她曾經是如此有活力的姑娘,就算沒有他,就算她有求不得的失落,就算她沒有了愛情,可她還有世間的一切。


    他憑什麽因為自己的失落、自己的絕望、自己的意氣,就讓她跟他一起殉情呢?


    她應該繼續活下去,為了讓她活著,他也應該……活下來。


    燕燕猶在佯裝快樂地設想著:“德讓哥哥,可惜我的嫁妝都在庫房裏鎖著,要不然,我穿上嫁衣,我們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殉情,該有多好。”


    “夠了,不要說了。”韓德讓忽然打斷燕燕,阻止她再說下去。他看著燕燕忽然間凝滯的表情,她的眼中並不是真的歡喜,而是絕望的。他想伸手去握燕燕的手,可是卻握不到,他想努力往前伸手,卻觸動傷處,疼得臉上扭曲了一下。


    燕燕看到了,連忙伸過手:“德讓哥哥,你想說什麽?”


    韓德讓握住燕燕的手,握得如此用力,不同於他失血過多而冰冷的手,燕燕的手,溫暖而鮮活。他緊緊地握著,似握住世間的一切。


    他低聲說:“燕燕,不要說死。你還這麽年輕,生命中還有那麽多美好沒來得及經曆。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會讓你死的。更何況,來生如此虛無縹緲,今生都不能相守,又如何祈願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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