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正傳》裏說:“人生就像吃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吃到的是什麽味道。”


    對於這位被後世稱為北魏文明太後的小姑娘馮氏來說,她的人生也猶如急速飛旋的過山車一樣,不知道下一個轉彎會是上還是下,會把她轉到哪裏去。


    漢室滅,天下亂,三國分兩晉,南北朝十六國,所謂五胡亂華,正在此期間。這天底下的事,無非是你殺了我,我殺了你。各路諸侯,紛擁而立,拉個竿子稱大王,一時間皇帝無數。我看那時節的所謂皇帝,基本上也就山大王的幹活,誰力氣大就服誰,基本上也隻傳個一代兩代的,就此無聲無息。


    馮氏也是出生在十六國中的皇族,如果不是國破家亡,她原本應該可能成為一個公主。她祖父是北燕昭成帝馮弘,因為北魏太武帝進逼北燕,馮弘被迫逃往高麗,並最終死在那裏。馮弘死後,諸子星散,大部分投降了北魏。


    北魏也很客氣,大家都是割據諸侯,你亡國了來找我,我給你個官做,下次我亡國了,也不愁找不著飯吃。馮弘之子馮朗被加封為西城郡公,領秦、雍二州刺史,官兒不小了,馮朗也很高興,安心在此住了下來,幾年後生下長子馮熙,再接著生下一個女兒,即馮氏。馮氏出生的時候,離北燕亡國也才不過六年。


    雖然說北魏皇帝拓跋燾對馮朗比較客氣,但這客氣也隻是表麵的,來了總不好不收下,但是收下之後要死要活還是看他皇帝的心情而定。畢竟對方是一國皇子,總帶著幾分猜忌,過了幾年馮朗就因為牽連到一樁陰謀案件裏被殺死。才幾歲的馮氏,也被沒入宮中為奴。


    之前雖然不曾是公主,到底還算是榮華富貴父母寵愛的官家小姐,才不過幾天,就成了個父母雙亡的女奴,人生跌入低穀,不過幾歲的小姑娘馮氏哭哭啼啼地入了宮。


    但她卻沒有意識到,命運的下一個轉彎又開始了。


    馮氏的運氣還算好,她入宮為奴的日子沒多久,就被帶進拓跋燾的寵妃左昭儀的宮中。原來北燕滅亡前後,馮弘急著逃命,扔下了家裏一堆妃子公主,結果拓跋燾就不客氣地接收了,其中一個女兒後來得寵,被封為左昭儀。她就是馮氏的姑母,她收養了馮氏。


    大家都是虎口逃生的人,自顧有餘他顧無暇,收養不是白收的。過了幾年,發生了一場宮廷政變,中常侍宗愛謀叛,太武帝拓跋燾被殺,繼立的拓跋餘也被宗愛所殺,拓跋燾的孫子拓跋濬被擁立為皇帝,新帝拓跋濬刷刷刷大開殺戒,誅滅了許多宗室和大臣之後,將朝政安定了下來,即文成帝。


    身為先帝妃嬪的馮昭儀在經曆了幾個皇帝變換之後,深感地位和生命在秋風裏飄搖,為了繼續在後宮生存,於是把自己一手調教出來已經顯得十分美麗可愛的侄女馮氏送給了新皇帝。當然這對於父母雙亡,浮生掙紮的馮氏來說,未嚐不是一個好的出路。


    馮昭儀先為北燕公主,後為北魏寵妃,美麗且多才,又深諳在殘酷宮廷的生存之道,經她一手培養出來的馮氏很快得到了拓跋濬的寵愛,被封為貴人。這一年拓跋濬十三歲,馮氏十一歲,正是感情上最單純最熱烈的年紀,因此這段感情基礎非常好,僅僅過了三年之後,馮氏就被正式冊立為皇後。


    但是在北魏宮中做皇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知道在漢宮中衛子夫長得美可以做皇後,王政君能生兒子可以做皇後,趙飛燕跳舞跳得好可以做皇後,鄧綏懂得打了左臉給右臉也能做皇後。但是在魏宮中做皇後,卻有一項本事是必須具備的,那就是冶煉匠的本事。


    《資治通鑒》注中說:“魏人立後,皆鑄像以卜之……胡人鑄像以卜君,其來尚矣。”北魏宮中舊規矩,宮中嬪妃要得正位中宮,必須先要手鑄金人,若能鑄造成功,則視為吉祥如意,若是鑄而不成,則妃嬪不能立為皇後。曆年來有許多熱門候選人在這上麵栽了跟頭,煉不成金人,後冠擦著頭頂呼嘯而過,看得見夠不著。馮氏卻在五個候選人之中,唯一以手鑄金人成功而戴上了後冠。


    為什麽做皇後要先做一個好冶煉匠呢,數千年曆史似乎也隻有北魏宮廷有這種怪規矩。具體已經不可考證,估計是前代哪位皇帝打仗,有個妃子臨行送個金人給他作護身符,誰想後來打了勝仗,就龍顏大悅成了規矩傳下來了。或有說是以前匈奴遺留下來的規矩,不詳。


    但是這種規矩留下了很大的作弊空間,容易欺負外行人。馮氏能夠因此做了皇後,不是偶然,而是必然。馮氏是知道這種體製的,她之所以能夠一次成功,鑄成金人,肯定私底下早就偷偷練過不少回了,宮裏的爐子也不知道被她煉壞了多少個,那些燒爐火備材料的宦官們也早就收進她不少禮物混個爛熟了。


    雖然說是宮妃手鑄金人,看的是她們自己冶煉的運氣,但是冶煉是一門綜合技術,那些燒爐火的、備材料的、打下手的人,稍稍給你弄點小手腳,這其他四位候選人的金人,可不就鑄不成了嗎?


    從北燕到北魏,經曆國破家亡,又親眼目睹過宮廷動亂兩個皇帝腦袋落地的馮氏,在多年的宮廷生活中,在姑姑馮昭儀的言傳身教下,早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了。十四歲的馮皇後所做的事情,也早已經超出了她的年紀。


    在馮氏剛剛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手鑄金人的另一個候選人妃子李氏,就被賜死。馮氏的鐵血手段,初露崢嶸。


    漢武帝末年,其子劉弗陵被立為太子,漢武帝卻下令殺死太子的生母鉤弋夫人,理由是“子少母壯”,這麽做是為了防止出現像漢初呂雉那樣的母後專權的局麵。北魏開國之主道武帝拓跋珪對這一條非常欣賞,於是立為規矩,從此凡是後妃所生之子被立為儲君,生母都要被賜死。


    這也是北魏王朝所獨創的另一個古怪規矩,但是我們大多數人在看到一些古怪規矩的時候,基本上隻會看其表麵,而不去想一下為何古怪。


    漢武帝為什麽要賜死鉤弋夫人?僅僅是無端殘忍和疑心病重這一點,是不夠的。當時衛子夫所生的太子劉據,因巫蠱之變而被殺,皇後衛子夫被賜死。時隔不久,死去的寵妃李夫人家族又被以謀逆之罪誅滅,李夫人所生之子也因此失去繼承權。而最初誣陷劉據的小人江充和鉤弋夫人是同邑之人,告發李氏家族的是一名內宦,而當時內宮正是由鉤弋夫人所執掌。兩次大規矩的屠殺雖然出自漢武帝本人之手,但是最終得利的卻是鉤弋夫人,她所生的七歲小兒劉弗陵也因此成為皇儲人選。漢武帝不由得懷疑鉤弋這個小女子,會不會是一係列陰謀的幕後黑手,並因此毛骨悚然,抱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態度,找碴殺了鉤弋夫人。如果鉤弋夫人不是一個有心機有能力的女子,想來一生自負彪悍的漢武帝,也不會無端生起“子少母壯”的憂慮來吧。


    拓跋珪是鮮卑人,越是接近原生態的民族,母係氏族的遺留影響就越大,所謂“胡人但知有母,不知有父”,也因此母係幹涉政治一直存在。為了擺脫母係勢力的操縱,獲得王者的掌握權,往往要付出血流成河的代價。在拓跋氏的起源傳說中,有“詰汾皇帝無婦家,力微皇帝無舅家”之諺,而據史家考證,則有可能是拓跋氏的遠祖拓跋詰汾殺絕妻族或者是力微殺絕母族,而後人為了掩飾這一點,製造出拓跋詰汾與天女合而生力微的傳說來。


    而開國皇帝拓跋珪稱帝之前的絕大部分戰爭,居然不是發生在對外敵,而是發生在和拓跋妻族獨孤劉氏諸部、母族賀蘭賀氏諸部、祖母族慕容諸部之間。拓跋珪一生曆經艱難,主要精力都用在和強大的母族勢力做鬥爭中,估計到最後一統部族坐上皇帝寶座之上時,拓跋珪要抱著龍椅大哭:“我這一輩子都在和一群母老虎打架去了,我容易嘛我,嗚嗚嗚……所以,為了我們王朝的將來,愛妃你就犧牲一下吧,我不想我兒子我孫子重孫子將來也要用一輩子的精力和自己的奶奶老媽老婆打仗啊!”一想到這種可怕的前景,拓跋珪怕是膽寒到發抖了。


    於是乎在此後的歲月裏,北魏王朝的皇太後基本上分成這三種情況:一種是皇帝的生母,活著被殺死後受封;另一種是從沒家世沒背景的宮人中挑選出妃子來,再將手鑄金人成功者封為皇後,不許撫養皇子。她們不是皇儲的生母,既沒有感情基礎,又沒有家族背景,新皇帝一上台,基本上就準備待冷宮養老去。還有一種,皇儲一生下來生母被處死,嫡母不能養,隻能由保姆撫養長大,做了皇帝之後,就把保姆奉為太後,稱之為保太後,但是保太後既然不是真太後,能夠享受尊榮已經是到頂了,更不可能說是左右政局了。


    拓跋珪自以為這樣的安排絕對保險,於是放心地翹辮子上天了。


    所以,我們就看到目前這一種格局,拓跋濬所奉的皇太後,是他的保姆常氏,人稱“保太後”,正宮皇後,則是毫無家世的宮奴出身的馮氏。


    馮氏做了皇後,雖然是期盼已久,但是真正坐上這個位置後,她立刻感覺到了害怕。她是皇後,一旦有了皇子,她必須依規矩被處死。為了逃過這一命運,她立刻行動起來。當時幸好宮中拓跋濬已經有了幾個兒子了,其中最得寵的李夫人還生了兩個兒子。據說李氏長得非常美,當年初進宮,拓跋濬從樓上遠遠望見就心旌搖蕩,對左右言道:“真乃佳婦!”馬上下樓,來不及入殿,居然在旁邊的庫房中就擁之臨幸,李氏就此一舉得男,深受寵愛。她本是封皇後的熱門人選,不料鑄金人失敗,從而命運跌至穀底。


    馮後立刻采取行動,慫恿著保太後出麵,遊說拓跋濬早立太子。於是在馮氏被封為皇後不到一個月,李夫人所生的長子拓跋弘被立為太子,李夫人也被一杯毒酒執行了祖製家規。


    拓跋濬一生有七個兒子,但馮後卻沒有再生過兒子,是否她從宮中得到了什麽避免生子的秘方,不得而知。


    但在數年的皇後生涯中,馮後做得十分完美,對保太後侍奉盡心,對太子拓跋弘雖然沒辦法親自撫養,卻也親自挑選保姆,關注其成長情況,跟皇帝丈夫拓跋濬更是做到了鶼鰈情深。拓跋濬文武兼備,一邊親自率兵直至陰山,車駕深入大漠,令柔然絕跡遠逃,使不少部落求降;另一邊重用漢臣,興利除弊。他的政治方向也對馮後深有影響,此後馮氏亦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人生從低穀升上巔峰,丈夫寵愛,成為皇後,逃過死亡威脅,除去情敵,家族複興,兄妹團聚。馮後覺得一切是如此稱心如意,卻不想年僅二十六歲的文成帝拓跋濬卻生了一場大病,不治而亡,崩於平城皇宮的太華殿。


    這對於年僅二十四歲的馮後來說,猶如天塌地陷,悲不可抑。她自十一歲起就跟了拓跋濬,他年輕英俊,他文才武功,他將她從低賤宮奴中提拔出來成為皇後,他與她夫妻情深,他在她的心目中地位至尊至高,無可取代。


    由此而來的,更是深深的恐懼,她畢竟是一個宮闈之內的婦人,太子非她所出又兼年幼,外有強敵內有權臣。南北朝時期是生存最艱難的時代,許多王朝尚朝起暮滅,許多戎馬一生的大將帝王尚不免死於權臣外敵的刀下,更何況她孤兒寡母。


    她想到北燕王朝的覆滅,想起親眼目睹的太武帝拓跋燾、南安王拓跋餘之死,想起一係列的宮闈政變中無數連名字都不曾留下過的後妃公主如何慘死……以前有拓跋濬在,她從未想到這一點,但是如今庇護她十幾年的大樹已經倒下,此後她的命運應該何去何從呢?


    拓跋濬死後第三日,按照北魏的舊俗製度,焚燒皇帝生前的禦衣器物等,謂之“燒三”,朝中百官和後宮嬪妃一起親臨現場哭泣哀吊。當熊熊的火光燃起,看著一件件熟悉的物件投入火中,每一件物品都是她這十三年時光的記載,眼看著它們在火中化為灰燼,仿佛燒掉的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一刹那的恍惚,竟然讓馮後身不由己地悲號著,投向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中。


    這一刹那的衝動,於馮後此生來說隻有這一次。千百年來一直有人在猜測,她是真的對亡夫的感情深厚到寧與同死的地步,還是一場政治秀?或者,那一刻她是真的絕望,命運一直在捉弄她,她拿在手裏,含在口中的糖,剛剛等來嚐到甜頭,就被無情地奪走了。她原本是個公主,卻國破家亡;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卻父母雙亡;好不容易有個姑姑收養她,卻立刻麵臨宮廷動亂生存艱難;好不容易做上皇後,卻麵臨立子殺母的祖製威脅;終於,等她什麽都有了,那可以給予她一切的人卻又死了。


    麵對著前路茫茫,馮後悲從中來,不知道命運還要捉弄她幾次,那對著大火的一跳是對前途的恐懼,也是以死反抗命運的再三捉弄。


    當然馮後沒有死成,她及時被一邊的侍從宮女們擋了下來,隻是受了一點輕傷。


    如果拓跋濬沒有這麽早死去,那麽這個在曆史上留下重重一筆的文明馮太後就不會出現了。也許馮後會一直在皇帝的庇佑下做一個賢後安然到老,或許耍耍小手段固寵保位,到拓跋濬死的時候,太子已經足夠年紀繼位,那麽政治也就沒她什麽事了。她像其他太後一樣,閑坐說往事,稍好的也偶而給新帝提提諸如“寬厚待人”、“節儉愛民”之類的建議,一生也就這麽過去了。


    但是偏偏命運將她推上了這個位置,以孤兒寡母掌國,不得不走上權力爭奪的最前線。既然馮後那火中一跳沒有死成,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以後還有什麽事情可擋得住她呢?


    北魏和平六年(465年)五月,文成帝死後第二天,年僅十二歲的皇太子拓跋弘即位,是為獻文帝,馮後被尊為皇太後。本來依照祖製,馮太後沒有插手朝政的機會,但是聰明的人抓住機會,強悍的人製造機會,機會永遠隻給有準備的人。北魏朝廷君臣內外的鉤心鬥角,為馮太後送上了機會。


    拓跋弘年幼繼位,朝政掌握在太原王車騎大將軍乙渾的手中。當時東晉南北朝的混亂局勢,讓許多人有“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想法,乙渾專權,先是矯詔殺害尚書楊保年、平陽公賈愛仁等於禁中,又把前來奔喪的平原王陸麗殺掉,自稱丞相,位居諸王之上,事無大小,都由乙渾一個人說了算。為此乙渾早已經在朝中上下結怨無數,人人側目而行,偏他老兄還自我感覺挺良好,到處威脅人跟他一夥兒幹,還威脅得沒點技術性,人家要是不馬上答應就立刻拍桌子大罵還威脅要殺了人家。


    就這麽著,朝中上下都是嫌惡乙渾的人,但缺一個出頭的人來攬事做主。馮太後那火中一跳,讓大家感覺她是一個有膽識又對皇室忠心的人,而她的身份又正好出頭。於是三三兩兩地跑到馮太後麵前試探。


    馮太後立刻借此機會,結交宗室和大臣諸將,秘密布置定下大計。這邊渾不知情的乙渾還以為皇袍即將加身,高高興興地準備時,立刻被領了馮太後旨意的兵馬一網打盡。馮太後以萬眾擁戴的姿態登上大殿,宣布平定乙渾叛亂,並果斷下旨,斬殺乙渾及其同黨,夷滅三族。


    乙渾死後,馮太後卻沒有像眾大臣所想的那樣走完過場就下台回內宮去,她坐在寶座上不動了,當場宣布,為了杜絕再發生權臣欺皇帝年幼而擅權的事,將由她馮太後本人臨朝稱製,代掌國政。


    大家都傻了眼了,什麽叫請神容易送神難,眼前這尊神就是了。開國皇帝拓跋燾千防萬防,自以為算無遺策地把所有母後專權的可能都排除掉了,卻沒想到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隻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滾滾曆史潮流無法阻擋,北魏王朝最終還是出現了母後專權的局麵。


    先天的野心家很少,但是一個性格強悍的人,在時機和環境都對的情況下,很容易成為一個野心家。馮太後當年有跳火殉夫的行為,應該說在前期執政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心理交待都是很理直氣壯的,她是為了防止乙渾叛亂這樣的行為再度發生,她是為了守著她亡夫的江山,她是為了幫助她的未成年養子皇帝。


    但是權力猶如罌粟,一旦品嚐就會上癮,再也不會放下,除非至死或者是被迫趕下台。馮太後第一次聽政的時間僅維持了兩年左右,在拓跋弘十四歲那年,認為他可以獨立承擔政治事務了,就歸政回內宮了。


    當時她想到的是她丈夫拓跋濬的模式,拓跋濬十三歲就能夠很像模像樣地做皇帝了,而且跟保姆常太後之間母子情深,相親相愛。但是拓跋弘顯然不是拓跋濬,拓跋濬是政變中長大的,拓跋弘是宮中養大的,拓跋濬是常太後親手養大的,拓跋弘不是馮太後親手養大的。


    非但如此,拓跋弘從小就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做皇帝的,祖製家法是不許母後幹政的,馮太後掌握了國政兩年才歸政給他,還給得不爽不快,朝中上下臣子都是馮太後一手提拔的人。馮太後雖然還政,但是攪權多年習慣了,總是要對拓跋弘的行為“看看、幫幫、指點指點”。有什麽事情皇帝一吩咐,底下人卻說:“這件事您問過太後了嗎,沒有啊,那等臣問過太後再說吧!”


    一個強勢的母親,同一個有皇權名分支持的兒子,天生就有一種無法調和的矛盾。在曆史上,幾乎沒有幾個執政太後能夠和兒子和平相處。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沒有撕破臉的似乎隻有遼國的蕭太後了。


    馮太後和拓跋弘非但不是親母子,連養育關係都沒有,情況就更糟糕了。偏還有人翻出當年李夫人死時的情況,明裏暗裏似乎昭示著馮太後對此有莫大的責任。兩母子的矛盾越來越深,但是誰也不好意思當麵翻臉,率先倒黴的就是他們身邊的人。


    先動手的是拓跋弘,目標是馮太後的男寵李奕。史載馮太後好色,前後有許多男寵。五胡亂華的年代,胡人的男女關係本來就很開放,更何況馮太後有條件,有需要,她才不過二十多歲呢,正常生理需求而已。馮太後這一生,父母早亡,兄妹離散,兒子不是親生的,唯一能夠讓她覺得牢靠的感情是和先帝拓跋濬之間的男女感情,拓跋濬已經死了,她的感情仍然需要寄托的。所以她的需求,也是奔著男女感情而去的,而且她挑的,也基本上都是那種很能幹很有男子氣質的朝中重臣。


    拓跋弘本來就覺得母後專權礙了自己手腳,更覺得馮太後對他的態度越來越挑剔是受了男寵挑撥,恰巧李奕的弟弟魏國南部尚書李敷在相州刺史任上時受納賄賂,為人所告。拓跋弘趁機窮究此事,以法連坐,誅殺了李奕李敷兄弟兩家。


    李奕是馮太後的第一個情夫,感情很深,李奕被殺,馮太後內心的怒火不可壓抑,立刻展開報複,拓跋弘忽然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被太後阻礙了。拓跋弘心煩意亂,轉而向宗教尋求逃避。為了製止馮太後的執政,拓跋弘忽然宣布自己要將帝位讓給叔叔京兆王拓跋子推,馮太後幹政,借口無非是拓跋弘年紀尚小,以母親身份幹政,若是年富力強的拓跋子推繼位,身為嫂嫂的馮太後恐怕不能再有理由幹政了吧。


    馮太後不動聲色,接受拓跋弘的辭職,以隻有“父傳子”的規矩,把候選人改成拓跋弘的兒子拓跋宏。馮太後的候選人得到了比拓跋弘支持的候選人更多的選票,畢竟“父傳子”比“侄傳叔”更有理由,而馮太後在朝中上下的支持者也比拓跋弘多。


    就這樣,年僅十八歲的拓跋弘成了太上皇,而年僅五歲的拓跋宏則成了新皇帝,他就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孝文帝,而馮太後也升格為太皇太後。


    馮太後吸取拓跋弘不聽話的教訓,自小拓跋宏出生開始,她就親自撫養教育,拓跋宏果然不負所望,又聽話又能幹,讓她極為稱心滿意。


    太上皇拓跋弘沒想到,原本以退位作為對馮太後的反擊,反而卻幫助了馮太後,自然是很不甘心。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和馮太後展開爭奪對小皇帝和朝政的控製權。不僅要求朝廷上重要的國務處理都要向他奏聞,他還屢屢頒布詔書行使大權,甚至親自率兵北征南討,舉行大閱兵等。平心而論,拓跋弘才能處事都不錯,如果沒有馮太後的話,也許他也能夠成為像拓跋濬一樣的好皇帝,做出一番政績來,隻可惜,他遇上的是比他更強的馮太後,他的名聲,又被更出色的兒子拓跋宏所掩蓋了。


    母子倆的矛盾非但沒有隨著拓跋弘退位而減少,反而越演越烈,終於馮太後不能再忍,派人給拓跋弘送去一壺鴆酒,將拓跋弘毒死在平城永安殿,徹底斷絕後患。天子之家無親情,更何況隻是名分母子,拓跋弘死時年僅二十三歲,這一年馮太後三十五歲,正是政治上成熟的年紀。


    從此之後,馮太後諸事順遂,再也無人敢逆她之意。她掌握著孝順的孫子拓跋宏,倚仗男寵王睿、李衝的輔佐,以及其他文武大臣的襄助,展開了一係列政治改革,史稱“太和改製”,即我們今天所稱的“孝文帝改革”。馮太後的一係列改革,對於促進北魏由鮮卑族落後的生產方式向漢族先進的封建生產方式的過渡,即封建化起到了推動作用。尤其是馮太後頒布的“均田令”,標誌著北魏統治者開始轉向接受漢族的封建統治方式,這一製度曆經北齊、北周,到隋唐約三百年,不僅使北魏社會經濟得到發展,而且奠定了後來隋唐兩朝的經濟基礎。


    此外,為了使鮮卑族逐漸適應漢族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禮儀製度,馮太後大興教育,尊崇儒法,禁斷卜筮、讖緯之學,從而開始了鮮卑族的漢化過程。這一點,又為後來孝文帝遷都洛陽,推行大規模的漢化打下了基礎,清除了障礙。


    馮太後的執政,徹底改變了北魏鮮卑族的遺風,使其區別於五胡亂華中的其他胡族山大王式的打砸搶殺,成為一個符合中原標準傳遞的王朝。她所實行的政策,經曆北周、隋、唐,影響了整個中國數百年。


    馮太後的命運車輪,以快速旋轉的過山車作為開始,到後來的赴湯蹈火驚險萬狀血濺三尺,到最後馳入平穩,最終以一種萬眾鼓舞的姿態馳入終點站,被披紅掛彩地送進曆史的博物館,擺放在展廳的重要位置。而與她同時代的同伴們,則大部分進了曆史的廢鐵站,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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