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馨跌入石室,室內一片黑暗。石門沉重,機關封死,決是她一個纖纖弱質所能打得開的。石室中隻有一條密道,直到山下。她不願就此逃走,隻在四周摸索著尋找開門的機關。


    猛然間,雲馨心口一陣劇痛,不由得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頓時淚如雨下,大叫一聲:“爹——”


    群芳榭本依著山壁而築,秘道就在山腹之中,因此雲仲武放火燒了屋子,為的是使眾人無法搜入秘道,好使雲馨逃走。


    雲馨隻覺得腦中空蕩蕩的,什麽也不敢想,什麽也不願想,隻有身軀憑直覺行事。火勢越來越大,石壁漸漸發燙,存站不住。雲馨哭得迷迷糊糊,漸漸向地道退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已走出了地道。猛然間、天上一個霹靂打下,刹時雷電大作,大雨傾盆而下。


    雲馨在雨中狂奔,身上手上,都被荊棘砂石劃破。她腳下一軟,從山坡上摔了下去,滿身泥濘。


    “啊——”她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叫,心中慚愧、自責、憤怒、痛悔、仇恨、幻滅種種交織。她放聲大哭,隻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天愁地怨,血枯淚幹。


    天上的雨越來越大,雷霆大作,地動山搖,似乎天地也在為她哭泣。


    天色暗了下去,隻有雲馨獨自昏倒在野地裏。雨也漸漸地止住了,山中隻剩下偶而的一兩聲鳥鳴。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雲馨掙紮著從泥濘中爬起來,昨日還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今日已是家破人亡,孤苦無依了。


    她癡癡地走著,渴了就喝河水井水,累了倒地就睡。人家見她一個弱女子,也不忍打罵,也有人憐憫她,扔過一些食物給她,她也全無知覺,拿過來就吃。


    不過幾日,就肮髒襤褸,披頭散發,形同乞丐。


    這一日,來到一個小鎮上,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雲馨經過這些日子的流浪,她纖弱的體質早已不能承受,全憑一股倔強的性情、本能的生存意誌支撐著。此刻,已是精疲力盡,又累又餓,身上還發著高燒。


    太陽照過來,隻照得她滿眼金星,迎麵走來一人,她迷迷糊糊的也沒看見,一下子撞在那人身上,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雲馨緩緩醒來,隻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大床上,身蓋著錦被。恍惚間,一時不知是生是死,睡裏夢裏。


    一個聲音喜悅地道:“醒了,公子,這位姑娘醒了。”隻見一個小僮站在床前,滿臉關切之色。


    雲馨問道;“我還活著,是你救了我嗎?”那書生笑道:“不敢說救,是我不小心撞到姑娘,理該負責。在下姓檀,檀中恕。”


    雲馨道:“你何必救我,讓我死了更幹淨。”檀中恕訝然道:“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姑娘花樣年華,何出此言。”


    雲馨冷冷地道:“各人自有各人事,,公子,你也管得太多了。掙紮著站走來欲走,腳一軟,又差點摔到,渾身上下,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檀中恕連忙扶住她道。“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現在身體很虛弱,隻怕連這個門也出不了。有什麽事,也就要等身子先恢複了再說。你還是先躺下休息一下,好嗎?”一邊扶著她倚在床上。


    雲馨冷冷地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你確定你沒救錯人,你不怕我會給帶來災禍。也許你今天救了我,我明天就可能害得你家破人亡。”說到家破人亡這四個字,隻覺得錐心的疼痛。


    那小僮道:“喂,你這姑娘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我家公子救了你,為你請醫買藥,幾天幾夜地照顧你,你怎麽連句謝謝都沒有,反而說這麽不中聽的話!”檀中恕連忙止住他道:“澄心,你太無禮了,還不出去。”


    雲馨冷冷地道:“你現在也可把我扔出去,死了,讓我的屍體喂狗。”檀中恕道:“姑娘太憤世嫉俗了。你可是遇上了什麽不幸的事,才這麽想不開?聽姑娘的語氣,似有極深的恨事,令人心酸。”


    雲馨苦笑道:“你好象很關心。”檀中恕道:“是的,你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


    雲馨歎道:“原來,天底下蠢的人,不止一個。”便不再說什麽,緩緩地躺下了。


    這時,澄心端進一碗藥來。檀中恕道:“姑娘,先喝了這碗藥吧?”雲馨搖頭道:“不必了,要死的人,還喝什麽藥。”檀中恕道:“姑娘發膚,受之父母。姑娘不愛惜自己,豈不是辜負父母養育之恩。”雲馨冷冷地道:“我已經家破人亡,人到此境,再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檀中恕動容道:“原來姑娘身遭如此不幸。不過,姑娘,這你就錯了。”


    雲馨詫異道:“我怎麽錯了。”檀中恕道:“家破人亡,是人生不幸。但是不能因此而消沉自棄,反而應該更積極地活下來。雖然活下去很難,但是你的家族卻能因此而一脈留存,這也許正是老天垂顧。你活下去,不僅是為了告慰死去的親人,也是為了讓害你們的人別太得意。活著,永遠會有機會看到公道的。”


    雲馨隻覺得這話一句句都打在心頭。尤其是最後兩句:活著,不僅是為了告慰死去的親人,也是為了讓害你們的人別太得意,活著,永遠有機會看到公道。不禁已是淚流滿麵:“多謝公子,請把藥給我,我喝。”


    檀中恕看到雲馨喝了藥後沉沉睡去,才稍稍放心,他從未見過這樣又柔弱、又堅韌的女子。那一天,雲馨撞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當雲馨洗去泥汙,顯出美麗的麵容時,令人不禁驚為天人。那幾天,雲馨不斷地發高燒,作惡夢,他就不眠不休,日夜照顧。


    檀中恕默默地想道:“自古紅顏多薄命。這位姑娘的薄命,更勝過古時候的西子、明妃等人了。我以前看書,隻覺得古時候那些絕色紅顏,竟都是不得善終。令人痛心。但願這位姑娘,從此能否極泰來,她受了那麽多的苦,但願老天保佑她,將來能夠得到幸福。”


    雲馨就此暫居於檀家。檀家是書香門第,檀父檀母都是慈善之人,待雲馨就如同親生女兒一樣。還將自己身邊的仆婦,遣來照顧雲馨。


    雲馨的病,已漸漸好轉,不知不覺,已兩三個月過去了。雖然過去的痛楚,仍留在她的心靈深處。但是,她已經試著不再用絕望的心情去看世界,而在慢慢地學著去麵對環境,接受一切。


    檀老太太卻多了一重心事。雲馨自到檀家以來,舉止嫻靜,待人有禮.雖是寡言少語,看在檀老太太眼中,卻是對她更生憐愛。她有心想把雲馨留在身邊,做她的兒媳婦。她試著慢慢流露出這種想法,雲馨默然不語。其實,在雲馨的心中,早已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想法。她不再的天真和憧憬,熱情與勇氣,隻有一片漠然。


    於是,檀家在一片安詳中準備著婚禮,準備著各處各樣應用的東西。婚期定在半年之後的一個黃道吉日。


    但是服侍雲馨的周媽,卻發現雲馨的改變。自從雲馨到檀家後,她的身體已漸漸康複。但是這幾天,卻是心事重重,茶飯不思,臉色又漸漸蒼白了。


    這天,周媽進來收拾碗筷,見飯菜又是隻動了一點點,忍不住道:“雲姑娘,你可別怪我多嘴,這幾天你是不是身體不好,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雲馨驟然止道:“周媽,你別去。我沒有什麽,你不要多事。過幾天就會好的。”


    想了想道:“你若不放心,那我就與你一起去看看大夫。”周媽道:“還是我去請大夫吧!”雲馨搖頭道:“還是不要驚動旁人的好。”


    “回春堂”醫舍中,一個須發皆白的大夫為雲馨診了脈,方欲開口。雲馨卻搖了搖手,道:“周媽,你去那邊拿一杯茶來。”支開了周媽後,問道:“大夫,我的病,我已自知一二,還想聽您說看,可是對症?”大夫道:“姑娘卻不是病,而是喜,您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


    雲馨如聽了一個響雷炸過,震得人四分五裂了。她本是懂得醫術的,雖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了疑心,卻隻是不敢往這方麵去想。一直拖到無可拖,從眼前的這個老醫生的口中宣告出來,卻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周媽端了茶過來,看見雲馨臉色白得嚇人,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嚇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雲馨已是輕飄飄地走了出去,周媽隻得跟出來。


    回到房中,見雲馨氣色與往日大為不同,正是驚疑不定時,見雲馨笑道:“周媽,你們公子是個好人,對不對?”笑容卻是有點淒涼,有點詭異。又道:“你們老爺,太太都是好人,將來你們的少奶奶,也該是個好人才是。”周媽心中正納悶她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雲馨已是笑著讓她出去了。


    雲馨獨自在房中,大聲狂笑,笑得淚如泉湧,渾身顫抖。天下荒謬之事,無過於此。羅飛負心,家破人亡,已讓人走入絕境,幸而遇上檀中恕,方有一處容身之所,誰知自己竟有了羅飛的孩子。天下雖大,無雲馨容身之所,縱然走到天涯海角,卻走不出自己的命運。


    “不祥之人,難侍君子,今生承恩,來世還報。”夜深人靜,雲馨留書悄然出走。


    走到江邊,江水東流,流水聲也似嗚咽之聲。雲馨更不猶豫,縱身跳入江中。


    江邊有一隻破舊的小漁船,半夜裏,漁夫提了燈正要去看纜繩係牢了沒有。忽然看見一個女子投江自盡,嚇得忙叫道:“有人跳水了。”驚醒了漁婦連忙披衣出來,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那漁夫道:“有人投水了,你提著燈我去救人。”


    雲馨已經快沉沒了。奇怪的是,這一刻她的神誌是清醒無比,忽然自己被一個人抱住往江邊遊,已知道是有人救了自己。


    求生不易,難道求死也這麽難,莫不是老天爺也不讓她死?最後一刻,她這樣想道。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雲馨睜開雙眼,看見一張飽經風霜仍然慈善的臉。她問:“是你救了我嗎?”


    那漁婦道:“不是我,是我當家的。這是我們船上。姑娘,你的命真大,剛才要不是我們老大正好去係纜繩,你早就沒命了。你真是命大,連閻王都不收你。”


    雲馨喃喃地道:“連閻王也不收我,難道我還應該活下去嗎?父親,父親,是你不讓我死嗎?”漁婦笑道:“是應該活下去才是。你命大,你的孩子也命大,將來也是個有福氣的。縱有什麽想不開的,為了孩子也忍忍啊!”


    雲馨搖了搖頭道:“我不要這個孩子。”漁婦驚奇地瞪大了眼:“不要孩子?哎呀,阿彌陀佛,真是罪過。我和我們老大想了一輩子,拜了多少菩薩,都求不來一個孩子,你倒不要。你寬寬心,無論怎麽,你都該把孩子養下來,我們會幫你的。”


    雲馨道:“我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們若是不嫌棄,肯要這個孩子嗎?”


    那漁婦嚇道:“姑娘,你莫不是糊塗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怎麽去送人。你隻管安心住下,好好地把孩子養下來。”


    雲馨心中早拿定了主意,便住了下來。這對漁人姓楊,住在一個小漁村裏。村人都是樸實善良的老百姓,聽說楊老大夫婦救了個姑娘來,也都熱心地幫助安置,送衣送糧。


    轉眼到了冬天,大雪紛飛的日子裏,雲馨生下了一個兒子。


    雲馨抱著孩子,孩子甜甜地睡著,渾不知世間艱苦,人生多難。道:“楊大哥,楊大嫂,我把孩子留給你們。不是我太忍心,我有我的苦衷,我不能要這孩子。希望你們把他當作你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不必告訴他,世上還有我這個人。”垂首看著孩子,忍著淚道:“孩子,娘對不起你,娘生了你,卻不能要你。娘連自己都無法知道自己的命運,又如何能保住你呢?我沒資格做你的母親,唯願你一生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她取下手中的銀鐲子,那本是在群芳榭那一夜,羅飛所贈。她將銀鐲子放入繈褓,道:“這個銀鐲子雖然值不了多少錢,卻是我唯一所的了,將來若是日子艱難,賣了這個,也好度日。”將孩子放入楊大嫂手中,轉身走入茫茫風雪之中。


    楊氏夫婦追出門去,雲馨跪在雪地上拜了幾拜,掩麵而去。


    ※       ※       ※


    那一日,羅飛尋遍整個雲海山莊,都找不到雲馨的蹤影。他不死心,仍在黃山上下,到處找尋雲馨。淩虛子等見他如此,雖然勸阻過,卻是無用。雲海山莊早成一片廢墟,九大門派中人,紛紛各歸門派。隻有羅飛不肯走。淩虛子隻好讓沈陸陪著他。


    一連找了好幾個月,隻找著了兒個從雲海山莊逃出來的仆役,卻沒有半點雲馨的下落。沈陸勸羅飛回去,羅飛不肯,沈陸隻好陪他繼續在隨近幾個市鎮尋找。


    這一天來到一家客棧。羅飛取出雲馨的畫像,向老板打聽是否見過。那老板隻是搖頭,雖然已是預料中的回答,羅飛仍是又一陣失望,正要把畫像收起來,忽然旁邊有人“咦”地一聲輕歎。羅飛回頭一看,見一個年輕書生走過來,道:“仁兄,這畫像可否給在下看一下。”


    羅飛精神一振,道:“難道公子見過她。”那書生看了一會兒道:“隻是不太象。”原來這畫像是羅飛所繪,隻是略具輪廓而已。那書生取來紙筆,一會兒便畫出一個女子的畫像,隻見那畫中人凝眸含愁,正是雲馨。


    羅飛驚喜交加:“是她,真是她,你真的見過她,她在哪兒?”


    那書生正色道:“在下尚不知公子是什麽人,與這位姑娘是什麽關係,又為何要找這位姑娘。”


    沈陸忙道:“我們是雲姑娘的朋友。在下姓沈,這是我師弟羅飛,尚末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書生凝神看著羅飛說:“你就是羅飛?”


    羅飛點頭道:“我就是羅飛。看來公子不但見過她,而且還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


    那書生道:“果然名不虛傳。在下檀中恕。三個月前,在下遇見了雲姑娘,當時她病得很重,就在舍下養病……”


    羅飛長歎一聲,道:“多謝公子。”


    檀中恕搖頭道:“可惜,可惜——”


    羅飛心又一驚:“可惜什麽?”


    檀中恕道:“可惜半個月前,她忽然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訊。”


    羅飛如一盆冷水澆下:“半個月前,不辭而別……”頓足道:“我們要是早來半個月就好了!”轉頭向檀中恕道:“檀兄,你可知道她為什麽離開?”


    檀中恕道:“她從來沒說過自己的事,我除了知道姓雲之外,其他一無所知。她隻說過她家破人亡,已無親人。她生病發高燒時,並叫過羅飛的名字。她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唉!”這一聲歎息中,包含許多說不出的無奈,檀中恕也有一腔心事無從訴說。


    羅飛喃喃地道:“她又走了,難道她也在存心躲著我嗎?我的罪過已無可饒恕了嗎?”


    檀中恕皺眉說道:“羅兄是為什麽說這話。難道你竟是做錯了什麽嗎?”


    羅飛滿懷的痛苦,悔恨,委屈,傷心,剛剛聽到雲馨的下落,又被失望所襲,長歎一聲,不欲再說,轉身欲走。


    檀中恕忙道:“等一下,羅兄,不如到舍下休息一會兒,你我細細詳談,或能找出一些線索,可以尋訪雲姑娘的下落。”檀中恕這半月來苦苦思念雲馨,如今看見一個可以了解雲馨的機會,自然要留住羅飛了。


    當晚,檀中恕在花園內置酒,與羅飛,沈陸邊飲談。羅飛心事重重,不覺喝得大醉。羅飛笑道:“檀兄,你可知天下第一負心無能之人是誰?便是我羅飛呀!”當下,借著酒勁,將前事盡行說盡。檀中恕不但聞所未聞,連沈陸也是第一次聽說。


    隻見羅飛自飲自斟,又哭又笑,檀中恕道:“我原本還想狠狠地罵你一頓,如今看來,你比我還要可憐。如若找不到雲姑娘,看來你就無可救藥了。”


    羅飛道:“我早已是無可救藥了。自從雲海山莊被毀之後,我就已是煉獄中的人了。隻盼雲馨安好,我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檀中恕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沈陸心中暗暗叫苦:“完了,一個沒完又添上一個。”忙勸道:“檀公子,你與此事無關,又何必一起去。何況江湖多風險,你一介書生,有多危險?”


    檀中恕搖頭道:“雲姑娘更是一個弱女子,豈不更危險。就是羅兄不去找,我也要去找她。”


    羅飛拍案道:“好,檀公子,難得我們一見如故,就此結伴同行。”


    沈陸勸道:“師弟,你應當幫我勸檀公子才是。他是不懂武功的富家子弟,又有雙親在堂,你怎可讓他同你我一起涉險。”


    檀中恕道:“我決心早下,何必他人勸阻。”


    羅飛笑道:“說得好。檀公子,我當敬你一杯。沈師兄,你日日勸我,我也煩,你也煩,不如就此別過。明日我與檀兄同行,你還是先回武當,幫我向師父他老人家告罪,就說弟子找到雲姑娘之後便會回去。”沈陸隻是搖了搖頭。


    羅飛喝得大醉。一覺醒來,隻覺得全身骨架都在搖晃。他忖道:“難道我醉得這麽厲害,竟覺得房子都在搖晃。”


    他睜開眼,就看見檀中恕在對他笑,這時候,他才發覺,原來自己在一輛馬車中,怪不得搖晃得這麽厲害。檀中恕道:“我父母不準我獨自出來,你師兄又阻止你再找下去。所以,昨晚我就雇馬車。我們悄然出走。我留書給我父母,也代你寫了封信給你師兄。你不會怪我太唐突吧。”


    羅飛喜道:“正合我意,何謂唐突。檀兄我要謝你還來不及呢!”


    檀中恕與羅飛結夥而行,踏遍大江南北,處處打聽雲馨的下落卻苦無結果。羅飛傷勢已好。卻日漸消沉,幸而檀中恕時時勸解。


    這日,來到安慶府,轉了一個大圈子,兩人又到黃山附近的城鎮尋找。正午,眼見一座“太白酒樓”酒香陣陣。羅飛近日來也借酒消愁,就走了進去。


    這酒樓在安慶府中也享盛名。樓下是大廳,樓上是間隔的雅座,有幾個唱小曲兒的女子陪唱。有時候樓下也有說書,要百戲的。酒保眼睛最利,早將二人迎進雅座奉上酒菜待立著。


    羅飛欲飲又止,長歎一聲:“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


    檀中恕麵現惆悵之色,旋而又沒,強笑道:“你放心罷,吉人自有天相,她會沒事的。”


    羅飛道:“她一個弱女子,一向嬌貴,外頭的風風雨雨,她怎經受得住。到現在還一點消息都沒有,怎不教人擔心。”


    檀中恕道:“凡事宜往好處想。你別灰心,我們一定能找到她的。說不定,你馬上就能見她呢!她必然安好。”


    當下羅飛精神一振:“你說得對,我是不該太灰心的。隻要能找到她,不管她是否諒解,我都要好好照顧她……”正說著,忽聽見鄰室“乒乒乓乓”地幾聲碗筷落地。又似乎有一個女子的驚叫聲,接著便是一個男人在罵罵咧咧,拍桌子摔凳子。


    檀中恕停杯凝聽,問酒保:“怎麽回事?”那酒保忙陪笑道:“客官莫怪,那是有個客人喝醉了酒,小的這就去看看。”


    羅飛拍案道:“好擾人興。”站了起來道:“我心頭正煩,去瞧瞧也好出出心頭的悶氣。”不等檀中恕勸阻,便走了出去。檀中恕無奈,隻得跟了出去。


    剛到門口,便見對麵房中酒保捂著臉滾了出來。羅飛衝進房來,隻見一個滿麵麻子的大漢,一邊罵著,一邊正欲去扭一個青衣女子的手。那青衣女子看似彈琴的,她反手將手中的琵琶向那大漢摔去。旁邊另一個紅衣女子則嚇得縮成一團發抖。


    羅飛喝道:“住手,男人欺負女人,算什麽東西。”


    檀中恕也隨後進來,正欲勸羅飛:“別生事。”見那青衣女子回過頭來,刹那間,三個人都呆住了。羅飛隻覺得腦中轟地一聲,變成一片空白。


    那女子模樣清瘦,容顏憔悴,卻神情倔強,正是雲馨。


    麻臉大漢破口大罵,揮拳就打。羅飛恍若未見,隻將手一振,便聽得一連串的響聲,麻臉破門而出,不知被扔到什麽地方去了。


    羅飛顫聲道:“雲妹——”雲馨怒道:“住口,我不認識你。”冷冷地道:“走開!”


    檀中恕上前一步道:“雲姑娘,”雲馨看了他一眼,微怔了一下,道:“你認錯人了。”拾起琵琶欲走。


    羅飛攔住她道:“你別走。”


    雲馨揚眉道:“你不讓我走,是要恃武將我留下嗎?”


    羅飛退了兩步:“雲馨,你何必如此?”


    雲馨尖銳地道:“雲馨已經死了,死在雲海山莊的那一場在屠殺中了。世界上已沒有雲馨這個人了。”


    羅飛喃喃地道:“雲馨,你為什麽會這樣。”


    雲馨冷笑道:“拜你所賜。羅大俠,你好——你一夜害盡我雲家一百多條人命。怎麽,還不放心,唯恐我這個雲海山莊的後人活在世上,還要趕盡殺絕嗎?”


    羅飛心如刀絞:“雲妹,我求你聽我解釋。否則,我死了也有冤難訴。”


    “冤魂?哼,雲海山莊一百多個冤魂,找誰訴去。羅飛呀羅飛,你好本事,好手段,一夜之間雲海山莊變成屠場,屍橫遍地,血流成河。今天你倒變成了有冤難訴。”雲馨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聲,重重打了羅飛一個耳光,嘶聲道:“我早就該挖出我自己的一雙眼珠子了,早就該一頭撞死了。你還需要什麽解釋,雲海山莊一百二十三條人命便是解釋。我留著這口氣,就是為了能有一天,我會向你們索取我要的解釋。你給我滾——”


    羅飛聽著她字字血淚的斥訴,竟是無話可說,心裏早已是恨不得一頭撞死。卻仍毅然道:“我不走,一錯不能再錯,我不能再讓你流落在外受苦,除非我帶你一起走。”


    雲馨冷笑道:“帶我走,你作夢!”見羅飛攔在門口,反而激起一股倔強之氣,眼見長窗開著,竟奔上窗台,徑自跳了下去。


    羅飛措手不及,檀中恕搶奔過去,也隻抓到一片衣角。隻聽得眾人驚呼之聲,雲馨已是重重摔在地上,隻覺得左腳劇痛無比,已經跌斷了。


    羅飛如萬針鑽心,眼前一片黑暗,他一心一意想找到雲馨,卻從沒想過見麵情景竟是如此。檀中恕先回過神來,忙推了一下他。羅飛一驚而醒,忙隨他下去。見雲馨掙紮著難以起來,正欲去扶,雲馨眼中滿是怒恨之色,冷冷地道:“你若敢再碰我一下,倒不如一劍把我給殺了。”


    羅飛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檀中恕早已下樓,上前一步輕聲道:“讓我來吧!”那紅衣歌女也過來道:“我帶你去她的房間。”


    檀中恕將雲馨送入房中,一邊看熱鬧的人也回散而去。隻有羅飛獨立長街。


    檀中恕將雲馨送入房中躺下,問道:“雲姑娘,你傷著哪裏?”雲馨長歎一聲,道:“你走吧,這不關你事。”


    檀中恕黯然道:“是,是不關我事。”心中酸楚無比。他自見了羅飛之後,已覺得此情已成虛話。他陪著羅飛天涯尋覓雲馨,也隻是對自己說,是對於雲馨的一番關心,並也他意,然而此番久別重逢,竟又情難自己。


    然而在雲馨的心中,愛也罷,恨也罷,她的眼中卻隻見到了羅飛,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不相關的外人而已。眼見雲馨如此模樣,他的心中,也未必比羅飛好受多少了。忽聽得一聲長歎,大有悲涼之意,聽之心酸。方在想:“誰在歎氣呢?”見雲馨已回過頭來,目光森然,正看著自己,方覺這一聲歎息竟是從自己口中發出,慌亂不已,覺得心裏砰砰亂跳。


    那歌女小紅,也幫著檀中恕將大夫請來,看了傷勢之後,道是左腳骨折。接了骨,上藥用夾板固定之後,吩咐好好休養便可無恙。


    雲馨始終不言不動,任其忙碌。檀中恕將藥煮好端過來,道:“雲姑娘,喝藥吧!”雲馨忽道:“為什麽?”


    檀中恕一怔:“你說什麽?”


    “我問你為什麽。此事原與你無關,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這樣做?”


    檀中恕輕歎一聲,放下碗道:“我要是知道為什麽就好了!”


    雲馨幾番生中求死,又死裏求生,隻因為心中一股不甘不忿之氣,及至見了羅飛,便如火山般噴發出去。之後,反覺萬念俱灰,隻覺得那一份情,連同那一份怨還給羅飛。想起檀中恕待她情,也不禁感動,抬頭道:“檀大哥——”


    檀中恕渾身一震,道:“你叫我什麽?”


    雲馨幽幽地道:“我能叫你一聲大哥嗎?”檀中恕心中明了她的意思,知道自己的一番心事,已全然為對方所知。她這番話實在是告訴自己,彼此隻能是兄妹之情,縱然如此,也好過她隻將自己當作一個陌生人,心中五味交加,不知所以。終於笑道:“好,我能得你一聲大哥,今生也無憾了。”


    雲馨低聲道:“能夠叫你一聲大哥,能夠有你這樣一位大哥,才是我的福氣。隻可惜我今生注定虧欠於你。假如有來生,願我能夠回報你一二。”


    檀中恕道:“你千萬莫要這樣說,能夠得你這一番心意,”他微笑道:“什麽都足夠了。你好生休息吧,我明兒再來看你。”他輕輕地帶上門走出去。


    羅飛一見麵便問道:“她怎麽樣了?”


    檀中恕點頭道:“已經好多了,大夫說沒什麽大礙。情緒也有點穩定下來了。小紅姑娘在照看著她。我們明天再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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