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真宗親征澶州,幾番交戰,頗有小勝,與遼軍形成僵持之局。再加上上次蕭撻覽探營被床子弩所傷,遼軍懾於宋營弩弓的威力,也不敢太過逼近。眼看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遼軍深入宋國腹地,糧草供給線漫長,寇準又采取堅壁清野的辦法,遼軍一路所進州縣,糧草都已經搬光。原本遼軍並非一路過關攻城而來,而是一路縱深到底,因此初期邊關各鎮都未及分兵,及至真宗親征澶州,全國各地駐軍重鎮都派出勤王軍,陸續向澶州進發。


    蕭太後進退兩難,隻得打出手中的一張秘密牌來。


    一日,真宗正在帳中,寇準報上來:“稟陛下,遼軍派來王繼忠求見陛下。”


    真宗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他!”


    真宗於王繼忠自然不陌生,他是真宗在蕃邸時的舊臣,真宗十五歲開府之時,就已經侍候真宗了。真宗登基,王繼忠升為定州知州。去年也就是鹹平六年四月中,王繼忠與王超、桑讚領兵戰遼,結果王超、桑讚臨陣退師,王繼忠雖然力戰,但還是被蕭撻凜所俘。真宗初以為王繼忠已經戰死,甚為傷感,下旨追封大同軍節度使及侍中,蔭封其三子官位。


    誰知道今年十月中,就在真宗於親征還是遷都的猶豫之中時,竟然接到了王繼忠送來的議和信,才知道他戰敗未死,竟然已被蕭太後招降,封其為戶部侍郎,又賜宗室之女為妻,更賜其遼國國姓為耶律,改名顯忠。


    此時王繼忠卻是代表著遼國前來和談。


    早在真宗出征之前,王繼忠就已經受蕭太後之命,通過莫州守將石普,遞上和談的折子。


    真宗曾把王繼忠的折子拿給宰相看過,數千年來,各國對於戰爭的看法雖然各不相同,卻也是有一點是相同的,所謂戰爭,也不過是兩國之間的利益關係用經濟已經無法解決時,才會發生。


    當年太祖趙匡胤在取下江南之後,得獲南唐府庫,親自賜封,並說:“待一統天下之後,將以此府庫之財贖回幽雲十六州。如若不能贖回,則以此府庫之財,作為攻打幽雲十六州的軍費。”


    太宗晚年,因為急於收回幽雲十六州,不顧宰相趙普的勸說,發動了雍熙北伐之戰。這一戰不但沒能取得幽雲十六州,反而令得宋軍元氣大戰,國庫空虛。河北一帶,因為征兵過多,幾乎田地無人耕種。


    真宗於親征前,便與重臣們有過統一,以當前國力尚未恢複,實是無力收回幽雲十六州。雖然遼國先提出和議。但真宗不願先開口言和,以為這是示弱,所以才接受親征提議,也有向遼證明大宋並非一味軟弱之意。遼軍深入,宋軍以逸待勞,各地勤王之師不日將來,縱然是和談,也要先打幾個勝戰,以戰促主,才是良策。


    便是一力主戰的寇準,當年在太宗皇帝之時,亦曾說過這樣的話:“唐朝的宋璟不獎賞邊疆戰功,最終形成開元年間的太平安寧。臣以為邊境的武臣求取功勞而招來禍患,才是深可鑒戒的事。”


    此時真宗禦駕親征,連獲勝戰,亦是已經達到以戰促和的目地了。遼軍果然按耐不住,先行派出議和使者,這一次議和,宋軍已經先占了上風。


    真宗接見了王繼忠。


    王繼忠一進宮帳,便跪伏在地,哽咽道:“罪臣萬不料今生今世,仍能有幸重見天顏,實是惶恐無地啊!”


    真宗和顏悅色地令其平身,問道:“朕現在該是稱你為耶律顯忠了吧!”


    當時大宋開國不過數十年,五代十國時的遺風猶在,臣子們朝秦暮楚,所念及的不過是故主恩情厚薄,倒沒有多少國與族的不共戴天。象馮道似的事奉五朝十帝,非但不以為恥,反引以為榮。當年楊業曾經是後漢之臣,後投效大宋,卻並非忠臣不事二主,陳家穀兵敗後絕食,重多的是報效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而已。


    王繼忠聽了真宗此言,不禁淚流滿麵,跪地悲聲道:“罪臣有負聖恩,但罪臣今生今世,絕不做有負官家之事。蒼天可鑒,罪臣雖投遼邦,仍然心懷故主。”


    真宗暗暗點頭,王繼忠十幾歲上就跟了他,十幾年下來來也算得故主情深。此番王繼忠前來和議,他並沒有一開口就問罪他投敵之事,反而有意擠兌他一下,便是試探對王繼忠仍能夠控製幾分。見王繼忠依然是舊主態度,心裏便有些把握了,便溫言道:“你既有此心,也不枉朕與你君臣一場,起來賜座罷!”


    王繼忠恭敬地謝恩後坐下,才道:“去年罪臣與蕭撻覽作戰,孤軍奮戰至最後,重傷被虜。本想一死殉國,誰知遼人防範甚嚴,一時不得便死。此後被押送到上京,蕭太後與我三番長談,罪臣與她訂下約定,臣終此一生,隻為宋遼和議出力,決不為與大宋交戰出力。”


    真宗眉毛一挑:“哦,蕭太後到底與你說了些什麽,能讓你就此棄宋投遼?”


    王繼忠歎了一口氣:“蕭太後確是女主英傑,她說的話並不能招攬臣。可是臣卻因此悟到,臣縱死,也於國無補,臣活著,才能夠繼續為皇上、為大宋效力!”


    真宗微微一笑:“朕倒想知道,你如何繼續為朕效力?”


    王繼忠抬頭看著真宗:“皇上可知,蕭撻覽已死,遼軍封鎖消息,秘不發喪?”


    寇準一步跨了出來,一把抓住了王繼忠的手:“蕭撻覽真的死了嗎?”


    王繼忠肅然道:“正是。若非蕭撻覽已死,蕭太後也不會這麽快提出和議。”


    寇準喜道:“如今正是良機,乘著蕭撻覽剛死,咱們士氣又盛,便可乘勝追擊,將幽雲十六州全部取回!”


    王繼忠欲言又止,隻得退後一步。


    宰相畢士安看了出來,咳嗽一聲道:“寇大人,咱們是否先聽王大人把情況說完,再請皇上定奪如何?”


    寇準一向性氣極高,連真宗都不便開口,虧了是畢士安才有這天大的麵子打斷他的話,亦是提醒他,此刻王繼忠仍是遼國的使臣,商議下一步的軍務走向,不便當著王繼忠的麵。


    王繼忠被寇準方才一衝,亦是一下子不知如此答話,沉默片刻才道:“皇上與宰相商議國政之事,罪臣沒有資格與會,罪臣隻是把自己這一年中在遼國的所知所見說出來,提供皇上參考。”他停了一下,道:“自遼太宗之後至遼穆宗,此時正是我中原後周柴世宗時期到我朝太宗皇帝時期,遼國國力日衰,基本上都是南朝北征,北國隻有防守之功,無還手之力。後周時期奪回了幽雲十六州中的瀛莫兩州,遼國稱之為關南之地。我朝開國以來,遼國又損失了屬國北漢。直至遼景宗登基,蕭太後掌權,陰差陽錯,打了高梁河大戰和雍熙北伐的兩次僥勝。遼國建國以來,爭亂頗多,蕭太後以婦人之身能夠長掌國政,主要是因為這兩戰的緣故。”


    真宗輕輕喟歎道:“先帝兩次北伐,不想竟成就了這一婦人。”雖然王繼忠小心地用了僥勝二字,但是在座中人都明白,兩次大戰得勝,又豈能是“僥勝”二字所得來的。


    王繼忠停了下來,直至真宗點頭,方才繼續道:“蕭太後以軍功掌權,自然亦以軍功固權。國內一有不穩,她便借著南征之名,調兵遣將,將軍國重臣重新分派,以達到排除異已的目地,她雖是個女子,但心性堅韌、善於用人,文有室昉、韓德讓,武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與蕭撻覽輔政。自以為先帝沙場百戰,尚能勝之,欺皇上未曆戰場,因此數番南侵,卻也是滋擾邊境數城而已。然——”


    王繼忠話鋒一轉,見眾人都凝神而聽,又道:“然人壽終有定,蕭太後年事漸高,動極思靜。想當年遼太宗極盛之時,兵馬進入汴京,在崇元殿上登基稱皇。後來到了遼穆宗時期,後周世宗皇帝的兵馬都打到了上京,若非世宗皇帝中途暴病而亡,險些滅國……”


    真宗的臉色微微一變,當年後周世宗皇帝何等英明,卻是因為在攻遼時半途得病而死,留下孤兒寡母不能掌國,以致於江山轉手他人,這不能不是本朝曆代皇帝長久以來的心病。


    眾人都在凝視聽王繼忠分析,一時竟無人觀察到真宗的細微神情變化。


    王繼忠猶在繼續道:“……國之運勢,有盛衰之分。後世子孫,未必人人能如蕭太後之能。因此蕭太後不能不慮及此點,打算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為子孫後世留一份安定基業。自雍熙大戰之後,遼國國內一直不少大臣主張奪回關南之地,蕭太後亦不得不對國內有所交待。因此傾全國之兵,來犯中原,以奪取黃河以北為最大目地,底限也是要得回關南之地。雖然天佑我朝,元帥耶律斜軫半途死中軍中,卻仍未能令蕭太後打消此念,稍作休整,便又任命蕭撻覽為主帥繼續南下。雖未奪回瀛莫二州,卻攻城掠地直到澶州,已得十幾座城池,自以為用以交換關南之地,已是綽綽有餘,卻仍想得到更大的利益。幸而皇上天威所至,蕭撻覽死於床子弩,這才令蕭太後為之氣餒。眼見已經無法再進一步,便生了退意,因此派臣來和談。”


    真宗點了點頭:“繼忠,你的看法呢?”


    王繼忠猶豫了一下道:“蕭太後老之將至,希望在自己的手中達成百年和議,安心歸去。此時乘著其兄蕭撻覽剛死,她心神大受打擊之時,若能夠在蕭太後手中達成合議,實對我朝大大有利。否則錯過此時,遼國皇帝年富力強,未肯輕易妥協,這一拖下來,兩國又要數十年交戰了。”


    畢士安沉吟片刻道:“遼國皇帝若不肯輕易妥協,便是我們與蕭太後簽訂了和約,將來未必不生變故。”


    王繼忠道:“蕭太後威望極高,她手中訂的合議,沒有極大的理由,後人未必敢輕易推翻。且遼國皇帝事母至孝,此約一定,於他這一世,必不也推翻。”


    真宗點了點頭,道:“這倒也罷了,你且先下去罷!”


    王繼忠告退後,真宗轉頭對帳中的重臣們道:“你們都聽見了?”


    眾臣們忙應道:“臣等都聽見了。”


    真宗點了點頭:“都下去好好想一想,擬個條陳上來,明日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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