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匡胤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光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光義咬了咬牙,無論如何,花蕊——絕不能有事。他上前一步道:“官家,這畫像是臣弟拿來的,畫的是——” “張仙——” 趙匡胤兄弟同時轉頭看去,說話的是花蕊,隻見她閑閑地撥著香爐上的灰,道:“畫的是張仙。” 趙光義臉色不變,卻隻覺得全身的力氣就要用盡似地,暗暗地籲了一口氣,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汗濕重衣。 趙匡胤皺了皺眉頭:“張仙,張仙是什麽人?” 花蕊微笑道:“張仙就是是我們蜀中人供奉的送子神。官家——”她撒嬌道:“花蕊日思夜想,隻盼著能為官家生一個龍子,官家想不想呢?” 趙匡胤大喜,一把抱住了花蕊,笑道:“原來是卿想為朕生一個龍子,太好了!” 花蕊瞟了趙匡胤一眼:“這隻是妾的一點癡心而已,官家已經有了兩位皇子,未必歡喜呢!” 趙匡胤一疊連聲地道:“歡喜的,怎麽不歡喜,皇子再多又怎麽樣。你生的,可是咱們的孩子,也一定會是朕最喜歡的孩子。” 趙光義站在那兒,看著花蕊與皇帝調笑,心中象塞了一把沙子一樣,極痛極澀。 好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子,談笑間,將自己與皇帝都玩弄於股掌之上,要喜便喜,要惱便惱。 可悲的是,他明知這是一段極危險的戀情,卻身不由主地看著自己的心,漸漸沉淪。 晉王趙光義,原是這世上的聰明人,天之驕子,從小到大,戰場上不往而不利,受盡母親兄長的疼愛,人生圓滿而順利。可是那一日,自見著了花蕊的第一眼開始,便沒來由地,落在這小女子的心中,受盡感情上的相思與折磨。 這份相思,才嚐到一絲甜蜜,接下來的便是無窮的折磨,苦到盡處,卻依舊舍不得放開。 心神恍惚處,忽然肩頭被人用力地一拍:“怎麽了,不高興了?” 趙光義猛然回過神來,卻見趙匡胤正站在他的麵前,笑道:“朕怎麽看你今天心神恍惚的,不舒服嗎?” 趙光義定了定神,道:“沒有。哦,官家,臣弟想起來了,今日開封府中應該還有些事,官家若無要事,臣弟——” 趙匡胤笑道:“誰說沒有要事了,今日正是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朕找你來,可不會這麽輕易放你走呢!” 趙光義一驚:“官家指的是——” 趙匡胤擺手止道:“別忙,稍候片刻!” 趙光義這才發覺,花蕊已經不知何時離開了。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接下來的事,恐怕會讓自己更不好過。 兩人靜靜地等著。 過了片刻,忽然聽到一聲輕笑,花蕊的聲音已經在庭院中響起:“官家出來吧!” 趙匡胤哈哈一笑,率先走了出去,趙光義也隻得跟了出去。 卻見庭院中整整齊齊地一隊娘子軍,花蕊率宮娥們都換上了戎裝,花蕊身著金冠綠襖黑靴,外罩大紅披風,率領著二十個侍女,皆是銀冠紫襖綠靴,外罩天青披風,英姿颯爽,別有一種風情。 趙匡胤鼓掌道:“好齊整的一隊娘子軍呀!怪不得今日遊春,你許不朕帶侍衛,原來花蕊宮中,盡藏巾幗英雌呀!” 花蕊微笑道:“官家取笑了,不過,這二十名侍女,原是臣妾親手調教的,這一身戎裝,可不僅僅隻是好看的。她們個個不但會騎馬,還能射箭。” 趙匡胤驚喜地道:“哦,朕竟不知愛妃不但才貌兼備,竟還是文武雙全?” 花蕊搶白道:“官家不知道的事多了,豈是這一二件!” 趙光義心中一驚,忙看著皇帝,趙匡胤卻嘻嘻地不以為忤:“哦,這麽說來,愛妃還會帶給朕更多的驚喜了?” 花蕊俏生生地笑道:“官家就慢慢地等著吧!今天咱們玩個花樣,來個賭賽如何?” 趙匡胤帶笑道:“什麽賭賽?” 花蕊笑道:“咱們比箭,我和這些丫頭們是一方,官家和晉王是一方,誰輸了就喝酒。官家敢不敢比?” 趙匡胤笑道:“二十一對我們兩人,擺明了是占便宜不是?” 花蕊嗔道:“官家就這麽跟咱們計較?” 趙匡胤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趙光義的肩頭,笑道:“好啊,二弟,咱們就陪她們玩玩。” 當下一行人一齊來到後宮門,隻見坐騎已準備好,五百羽林軍也列隊在宮門外等候。當下趙匡胤兄弟騎上玉驄馬和青驄馬,花蕊夫人騎一匹胭脂桃花馬。二十宮女則一律騎的是青鬃馬,倒是十分整齊。由羽林軍簇擁之下,出了後宮門,拐出固子門,向汴河堤上奔馳而去。 正是春光明媚之時,但見桃紅柳綠。趙匡胤與花蕊夫人並肩而馳,望著那滿城煙柳,剛剛吐芽,遠遠望去,有如陣陣嫩綠輕霧,十分好看。 趙匡胤笑道:“朕過去行軍打仗,極喜歡唐朝人兩句詩聯‘柳營春試馬,虎帳夜談兵’。如今汴河堤上,新柳成行,虧得愛妃想得好主意,在這河堤上騎馬騁馳,果然十分有趣!” 花蕊笑道:“柳絲吐青,如霧如煙,一年中最耐看的時間,也不過四五天內罷了,如若錯過時機,柳葉一長,就沒什麽看頭了。” 趙匡胤哈哈一笑,轉過頭對趙光義道:“聽到了沒有,所以朕說呀,任是天大的事,先放下再說,休辜負這大好春光。” 趙光義暗歎一聲:“臣弟多謝官家了!” 不覺跑到汴堤盡頭,轉向南麵,過金明池,來到皇家瓊林苑之中。 花蕊早遣人擺下箭靶,此時便笑吟吟地說出比箭的規矩來:趙家兄弟與眾宮女須得輪流比箭,每人限射三箭。以射中紅心箭數多少,來評定名次,射中支數相同的,則以距離紅心遠近來決定勝負,輸家須得自飲三杯,再向贏家敬酒三杯。 趙匡胤聽了對趙光義大笑道:“你聽聽這些刁鑽古怪的妮子,想的什麽花招,不就是車輪戰嘛,盡是占盡便宜的。” 花蕊笑道:“官家要是怕喝酒,那臣妾隻好代飲了。” 聽著那俏語嬌音,趙光義忽覺得一股氣直衝上來,道:“官家若不勝酒力,理當由臣弟代飲罷了。” 趙匡胤笑道:“說的什麽話,還沒比呢就先把酒給分配下了。” 說說笑笑中,步入靶場。趙匡胤走上前去,也不正眼去看,隨手三箭,便正中紅心,眾宮女拍手嬌呼,一片叫好之聲。 趙匡胤擲下弓箭,笑道:“你們來吧!” 趙光義靜立不動,卻先讓眾宮女先射,隻見那些宮女有射中一箭的,有射中兩箭的,也有少數射中三箭的,或一箭也沒射中。滿場鶯吒燕叱之聲,熱鬧非凡。引得那五百羽林軍,雖然在外圍守衛警戒,卻也不禁不住個個眼睛正向靶場溜去。 最後是花蕊夫人上場,隻見她一身勁裝,英氣中更顯得嫵媚多姿,她卻不是站著射箭,而是騎上胭脂桃花馬,慢慢地繞場一周,花蕊將馬一催,那馬快跑起來,花蕊張弓搭箭,看準了靶心,一勒力, 那馬長嘶而立,就在此時,花蕊已是連射三箭,箭箭俱中紅心。 四周轟雷似地連連叫好聲,連趙匡胤都瞧得走下台來,大聲叫好。 花蕊卻早已經帶馬回轉,疾馳到趙匡胤麵前,勒馬,身子卻如燕子般輕盈地飛起,落入趙匡胤的懷中。 花蕊眼波流轉,看向趙光義:“現在該是晉王了吧?” 趙光義站了起來,沉默片刻,道:“取十麵箭靶過來。” 羽林軍取過十麵箭靶,一字兒排開,趙光義取三十支箭放入箭囊之中,他騎上青驄馬,慢慢地跑了幾步,忽然間一夾馬腹,那馬昂首長嘶一聲,直衝出去,說時遲那時快,隻聽見嗖嗖嗖嗖……地一連聲,好象狂風疾雨般的箭聲,在場的人尚未回過神來,趙光義已經停下馬來,掛好了弓,立於靶場正中,他的箭囊已經空了。 他的神色好似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還是那麽淡淡地。 可是前麵十麵箭靶,每麵靶子正中的紅心,不多不少,都插著三支箭。 一片沉默。 又是一片沉默。 忽然,大家如夢初醒似的歡呼起來。 趙匡胤大笑:“教你們瞧瞧,這才是沙場大將的騎射之術!” 眾宮女嬌呼著一擁而上,一個個搶著去敬趙光義的酒。 趙光義的臉上,卻沒有半點驕傲和喜色。他坐在那兒,來者不拒,每人三大杯敬上,他看也不看,接過來都是一飲而盡。 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飲了多少杯酒,隻覺得,那酒喝下去,入口雖然辛辣,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意,那團熊熊烈火在他的腹中燃燒,更在他的心中燃燒著。 他醉了嗎?沒有,雖然頭漸漸昏沉,隻覺得騰雲駕霧似地,眼前的一張張嬌容漸漸變得模糊,可是他的腦海中卻依然清醒,清清楚楚地看著眼前千嬌百媚的一張張臉,沒有一個是花蕊,沒有。 隻是那嬌美而無情的聲音依舊傳入耳中:“晉王怕是喝多了吧!” 他一拍案幾:“誰說本王喝多了,還早著呢,再來!官家的酒,本王也代飲了。”他寧可自己喝得夠醉,可以把眼前的每一張溫柔的笑臉,看成是她。為什麽偏偏不醉,為什麽? 他清醒得要命,每倒進一杯酒,那股辛辣就好似把他的痛楚可以減輕一瞬間,於是他拚命地倒酒。怎麽還不醉,怎麽還這麽清醒。 為了他那渺茫的、不可說的未來,這樣痛楚的代價,到底值不值得?他不停地灌酒,不停地問著自己。忽然間,一股酸楚之意自腹間湧了上來,他一張口,將這份壓得他極痛苦的東西吐了出來。他沒有聽到身邊的驚叫嬌呼聲,也沒有看到眼前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不停地嘔吐,不停地嘔吐。 口中極苦極苦地,他是連苦膽都一起吐了出來嗎?他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是他失去知覺前,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趙光義醒來時,隻覺得陽光刺眼地疼,他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他的妃子李氏喜道:“王爺醒了!” 他強忍欲裂的頭痛,看著周圍的布置,不解地問:“我怎麽回來了,不是在瓊林苑嗎陪官家打獵嗎?” 李氏拭淚道:“菩薩保佑,王爺終於醒了。王爺,您這一醉就是三天三夜不醒,可真把我們給嚇壞了。” 趙光義恍恍惚惚地道:“我醉了三天了嗎?” 李氏道:“是啊,那日內官們送你回來,你吐了一身,聽說連花蕊夫人也被你吐了一身,官家很生氣,說王爺太不懂節製了。誰知你回來三天三夜不醒,嚇得我們隱瞞不住,太後、官家都派人來看了三次呢!” 趙光義呆呆地看著她嘴一張一合的,也不知道她說些什麽,隻聽清了一句:“你說,我吐了花蕊夫人一身?” “是呀!”李氏懊惱道:“偏偏誰也不吐,就吐了花蕊夫人一身,雖然娘娘不在意,可是官家卻不太高興了!” 趙光義怔怔地:“她、她到底還是來了!她到底還是來了!”忽然跳下床道:“她在哪兒?” 李氏嚇了一跳:“王爺,你身子未好,還是休息——” 趙光義冷冷地眼角一掃,嚇得她把下麵的話咽了下去:“花蕊在哪兒?” 李氏嚇得戰戰兢兢地道:“今日,今日與官家去瓊林苑中賞花!” 她話未說話,趙光義已經向外走去。他才邁前一步,便覺得天昏地轉,腳下虛浮無力,想不到這宿酒剛醒,竟是如此的厲害! 李氏怯怯地道:“王爺,你、你不要闖禍呀!花蕊夫人怎麽得罪你啦,她到底是官家的妃子……”卻被趙光義冷冷的眼神,嚇得不敢現說。 趙光義深吸一口氣:“替本王更衣,備馬,本王要立刻去瓊林苑!” 趙光義騎在馬上,疾馳瓊林苑。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不智,甚至是形同瘋狂,然而他顧不得了。那孟昶的畫像,那瓊林苑的比箭,花蕊的微笑嬌嗔,對於他來說,都象是上萬把小刀在割著他的心。 他策馬狂奔,卻覺得心頭一陣陣燥熱,惱將起來,將前襟撕開,春寒料峭,一陣冷風直吹入他的心口,他忽然打了個冷戰。 趙光義放緩了馬,馬慢慢地行著,蹄聲敲打著青石板地麵,他的表情,也在馬蹄聲中慢慢沉靜下來。 ---------- 百戰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