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夜訴情 西施覺得很快樂,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嚐到心動的感覺。範大夫,他從若耶溪邊把她帶出來,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走進了完全新的感覺裏,她學著唱歌跳舞,學著梳妝打扮,學著傅粉塗朱,學著彈琴畫畫。她穿上高高的木屐,梳起高高的發髻,穿著羅衣,披上輕紗,在月下婆娑起舞,在回廊中彈琴,引來鳥兒的相和。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對這種生活叫苦,再苦也比在冬天裏到溪邊浣紗強啊!在於她,是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這種學習中去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作女人,可以作得這麽講究,這麽美麗,這麽動人。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天比一天亮麗,一天比一天嫵媚,她覺得她幾乎要愛上自己了。如果範大夫來了,看到我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他一定會很詫異吧!他一定會說:“西施,想不到你這麽美,你是所有的姑娘當中最出色的!” 想到這裏,她的臉也紅了,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裏也閃閃光發光。她嚇了一跳,連忙用力把鏡子扣下了。 想到那天混亂的局麵,隻要他一來,天大的事也能夠化解。想到他那溫柔親切的笑容,令人的心也暖了。 轉眼間,她們到土城已經半年了。 這一天,大王勾踐親自來到了土城,眾美女穿上新賜下的錦衣華服,歌舞蹁躚,展示才藝,土城一片樂聲,而其中,又以西施與鄭旦最為奪目,最為亮麗。 勾踐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如雲的美女,一個個天香國色,多才多藝,美若天仙。他不由地呆住了,不敢相信這就是半年前灰頭土臉的那一群村丫頭。 歌舞完畢,樂聲停止,眾美女盈盈下拜,勾踐這才回過神來,他轉過頭去看著範蠡:“範大夫好眼光,我們越國的美人,簡直可把各國的美女都比了下去。她們要是到了吳國,”他看著手中的酒爵,森然道:“絕對能夠醉死夫差!” 範蠡躬身道:“下臣不敢居功,真正能化腐朽為神奇的,還是君夫人呀!” 勾踐把手中的酒爵交給了身後的妻子:“不錯,夫人,你辛苦了!” 君夫人微笑著飲下了爵中之酒:“一切,都是為了王的大業嗬!” 緊接著,大王勾踐宣布,西施與鄭旦竟被收為王妹,賜以華服。這真是萬想不到的榮寵,從浣紗女而為王妹,西施與鄭旦驚喜地相互拉著手,簡直不敢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幸運。 而其他的美女,勾踐也下旨,前十名收為宗室之女,接下來的二十名由卿大夫將軍收她們為義女。 西施與鄭旦率眾美女盈盈下拜,勾踐微笑著扶起她二人。 西施是第一次與勾踐如此麵對麵地接近,她抬起頭來,不由地心頭打個寒顫。勾踐鷹目鷙鼻,麵相陰沉,陡然見著他的笑容,顯得十分突兀,倒象是這笑容與這臉是配錯了地方似的,極不協調。 她的預感很快地變成了現實,認親的儀式一過,晚宴開始,勾踐便宣布:“為表示對上國吳國的恭敬與誠意,越國決定與吳國結為秦晉之好。王妹西施、鄭旦與十名宗室之女入宮侍奉吳國大王,二十名卿大夫之女,也同樣匹配吳國的二十名卿大夫。” 範蠡也笑著舉杯道:“範蠡在此也預祝各位姑娘此去吳國一帆風順,各位將肩負起和平的使命,從此吳越和好如一家。” 象是空中陡然一個驚雷炸響,眾美女都呆住了,關於去吳國的傳說,今日終於變成了現實。然而有了鯀娟受刑的前車之鑒,有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洗腦,現場再也沒有驚叫,沒有紛亂的局麵出場。 此刻又是鯀娟率先站了出來:“臣女等謝大王恩典,臣女一定不負大王所托,完成吳越和好的使命。”與她一同站出來了,還有四五個出身高貴的美女。 她們這一帶頭,那些驚呆了的美女們也恍恍惚惚地跟著跪了下來,跟著鸚鵡學舌地說了一遍。 勾踐滿意地點了點頭,率眾先去了。 君夫人與範蠡會意地點了點頭,這次的局麵,完全控製在範蠡的掌握之中,有了鯀娟的帶頭,一切都很順利。 夜深了,西施卻仿佛還在夢中似的,一天之內,她的心情忽而直上九霄,忽而跌落穀底,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仿佛一天之內,世界都變了另外一個樣子。 範大夫,範大夫你在哪裏,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西施忽然站了起來,眼前出現了希望。對了,去找範大夫,他一定能救我的,他把我從若耶溪帶到這兒,他也一定能夠救我,把我留在越國的。 吳國,那不可知的地方,那不知可的命運,令人寒戰。 她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梳妝過了,披上今天大王新賜的華服。她走在長廊裏,走在月光下,片片梨花飄下,灑落在她的身上。澄清如水的月光,純白無邪的梨花,一如西施的心。 範大夫,我不想走,自從若耶溪旁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愛上了你。你把我從若耶溪帶到了土城,不管土城的學習是多麽的艱難,不管有多少人哭著想到回家,不管每一次的競爭是多麽的激烈,我都咬牙著挺了過來,我爭取做到最好,因為我希望我能夠配得起你,不管站在哪裏,我都是最出色的。 因為你也是最出色的呀。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每一次你看我的眼光是那樣地溫柔,你對我的那樣地關心,你是那樣地了解我,隨時在最混亂的時候,在我的心最害怕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知道的,你也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不要走,不管她們現在把吳國說得多麽好,不管我到了吳國之後有什麽樣的榮華富貴,不管大王會給我什麽樣的處罰,不管將來會有什麽樣的命運,隻要我們能夠在一起,隻要我能夠天天看到你,我什麽都不怕!” 西施驚愕地站住了,她的心聲,為什麽會在她的耳邊回響。她已經走到範蠡所住的館舍院中了。她沿著聲音看去,月光下,小院中,一個少女伏在範蠡的懷念,低低地傾訴著,她穿著和西施一樣的衣服,她的聲音是同樣美妙動聽的吳語,她的身影同樣的婀娜動人。 她是誰,是另一個自己嗎,是因為她太想太想範蠡了,她走得太慢,而她的心走得太快了嗎?因為她猶豫緊張,她怯於出口的話,已經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了嗎? 月光下,範蠡的眼神依然溫柔,他輕歎道:“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呢,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又美麗又溫柔,你愛上我,是我的榮幸。可是,我不能帶你走,我是越國的大夫,你是越國的王妹,我們必須為越國而設想。吳國是我們的上國,越國的命運,決定於吳王的喜怒之中。為了保全越國,大王與君夫人不惜王者的尊榮,而在吳國忍辱負重,為奴三年。我尋訪天下,找來你們,君夫人主持土城馴練你們,大王收你為王妹,為的就是給你們一個尊貴的身份,跟吳國和親。從此長長久久地保得我們越國太平。越國要把最好的出產獻給吳國,你可知大王和文種大夫他們也要親自下地耕作,你們在土城錦衣玉食,可知你們所食所用,每一點一滴,都是越國所有人的奉獻……這家國大義,你就一點也不管嗎?你能走嗎,你該走嗎?” 月光下,那溫柔的聲音仍在低低地哭泣:“是的,我隻是個小女子,你說的這些我不明白。可是,我不要背井離鄉去吳國,我隻想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吃苦,我寧可不要錦衣玉食,我寧可下地耕作,我不要離開你……” 西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忽然天地間好象出現了兩個自己,一個伏在範蠡的懷中,低低傾訴著真情,另一個卻靈魂出竅,躲在一邊冷眼看著自己,看著範蠡。 範蠡的聲音依然溫柔,可是為什麽此刻竟溫柔得毫無感情,毫無熱度,是自己聽錯了嗎:“不,你不隻是個小女子,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姑娘啊!我每次來到土城,看到你越來越美麗,看到那個若耶溪邊的浣紗書變得知書達理,我真是很開心。現在,你又是越國的王妹了。你不能再當自己是個什麽也不懂的浣紗女呀!” 那背影微微顫動著:“不、不!” 範蠡輕撫著她的如雲的長發:“我們是越國的子民,不為越國,不依照大王的吩咐,你以為我們能有幸福嗎?離開越國,到處都是戰亂,我們又能到哪兒去?” 西施的心,漸漸變冰,難道說,難道說所有的希望都斷絕了嗎,難道說她的愛,錯了嗎? 那聲音顫抖了:“難道說我對你的愛,錯了嗎?” 範蠡溫柔地道:“把你的這份愛,帶到吳國去吧,帶給吳王吧!把這份愛,化做兩國的友誼,我將會以你為榮!” 那身影已經伏倒在地,嚶嚶而哭:“好,好,我聽你的話,我去吳國。你、你會來看我嗎?” 範蠡緩緩地扶起她:“我會的,我一定會的,我怎麽能夠舍得你呢!夜深露重,你身子單薄,我送你回去吧!”他脫下身上的披風,溫柔地披在對方的身上。 西施忽然隻覺得一陣寒意襲來,寒徹骨髓,她不由地雙手抱緊了自己,退了一步,忽然間腳步糾纏,她踩到自己的裙裾,“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聲音驚醒了院中難舍難分的兩個人,那身影轉過頭來,那張熟悉無比的臉,竟是鄭旦!竟是鄭旦! 範蠡也看到了她,他的眼神沒有一點驚愕,沒有一點心虛,坦蕩溫柔地一如對待方才的鄭旦:“西施,是你,你怎麽了?” 鄭旦有些驚愕,有些心虛:“西施,你怎麽也來了,你來做什麽?” 西施緩緩地扶著廊柱站起來,緩緩地退後,我來做什麽,鄭旦姐,我要說的,要做的,要看的,你都已經代勞了,不是嗎? 她張口欲言,忽然隻覺得說什麽都沒必要了,忽然間,她轉身飛奔而去。 鄭旦驚叫一聲:“西施,西施——”她再也不敢回頭看範蠡一眼,她再也不敢在此地停留片刻,忙追著西施而去。 範蠡的披風,並未係緊,自她的肩頭滑落,月光下衣袂飄處,陷沒在長廊盡頭。 範蠡輕歎一聲,拾起滑落地上的披風,微笑道:“你看夠了嗎?” 冷笑一聲,從另一根廊柱後,又走出一個女子來,她輕歎道:“範蠡呀,一個晚上,你傷了兩個女人的心。”她雖然在歎息,但她臉上的笑容,卻是很冷,很冷。 範蠡輕歎一聲:“君夫人能夠教範蠡更好的法子嗎?” 君夫人凝視著他:“我若是知道,我若是知道,今晚我何止至還站在這兒。” 範蠡躬身:“君夫人言重了。” 君夫人輕歎一聲,看著天上的月亮:“還記得嗎?三年前,在吳國,也是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夜晚!我們在吳國為奴三年哪,範蠡!” 範蠡輕歎一聲:“君夫人,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君夫人慘笑道:“是的,過去的事,不堪回首!我也曾經青春年少,我也曾經貌美如花,三年吳國為奴,痛苦——在我的臉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跡,永遠無法消退,短短三年,我便蒼老如此,醜陋如此啊!三年吳國為奴,那是什麽樣的日子啊!勾踐的性子暴烈,他在吳國忍辱為奴,在吳國人麵前受盡了屈辱,回到石室之中,就要把所有的屈辱和怒火發泄在我的身上。他在你麵前,還要顧全為王的麵子,還有籠絡於你,可是對我,他是毫無顧忌呀!同樣是吳國為奴,你們受的是一重的罪,我受的是雙重的罪啊!”她的神情慘痛,但她再也沒有眼淚,吳國三年,早已經將她一生的淚流幹了。 範蠡長歎一聲,閉上眼睛,也不敢再聽那不堪回首的三年。 君夫人看著天上的月亮,喃喃地道:“那天的月光也是這麽美,我卻要將自己永別這個世界。若不是你,範蠡,我早死了。是你勸我要忍下去,還有美好的將來在等著我,我會回到越國,我會再成為一國之母,我們會報這個仇的,到時候,我所受過的一切,都會十倍百倍地討回來的。範蠡啊,若沒有你,若不是你的關懷,你的安慰,你的打氣,我早就撐不下去了,那種日子我是連一天也撐不下去啊!” 範蠡搖了搖頭:“不,君夫人,你會撐下去的,因為你是越國的君夫人,你是一個如此堅韌而剛強。我們會報仇的,吳越一統,你是萬世懿範。你為越國所受的苦,會變成萬世的懷想。” 君夫人凝望著他:“你可知道,每天撐著我活下來的,是你溫柔的眼光,是你永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就會出現在我的身邊。那種時候,勾踐卻永遠不在,永遠不在嗬!” 範蠡溫柔地笑著,他的眼神溫柔如月光,清冷如月光:“君夫人,範蠡所起的作用,隻是微不足道嗬!支持你撐下去的,還有大王嗬!因為大王是多麽地愛你啊,你若撐不下去,教他一個人如何能夠撐得下去呢。你是他最親的人,他的委屈,不向你傾訴,又能向誰傾訴呢。你與他同甘共苦,世上隻有你最了解他的心,他的痛。正因為如此,就算將來大王到了興越滅吳,稱霸天下的那天,他的心靈上最大的倚仗,還是你呀!” 君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說得對,我是勾踐的妻子,勾踐心中的倚仗。” 範蠡微微一笑:“夜深露重,君夫人保重!” 君夫人冷笑一聲:“是啊,夜深露重,我是該走了。”她轉身向外走去,範蠡搶上前一步,為她拂去擋在她前麵的花枝,君夫人忽然回頭,兩人的相距如此之近,月光下,隻見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範蠡嗬,我真想看看你,你的心是什麽作的,你的心裏有什麽,連鄭旦西施這樣的美色,你都無動於衷?” 範蠡怔了一怔,君夫人卻大笑著,自行分花拂柳而去。 月光清冷,範蠡獨立小院,他的心何曾不亂,他的心怎麽可能無動於衷,這一個夜晚,陣陣香風,早吹亂了一池春水。 他本是楚人,恃才狂放,人不能解其才,目之為瘋狂。他遊曆中原各國,才不得用,術無人識。中原人才濟濟,百家爭鳴,各執一見而奔走於諸候之門下。範蠡縱能擠身一側,亦隻能施展小才,不得盡用。 吳越爭戰多年,鋒芒畢露,雖是東南小域,鋒芒直指天下。於是他與好友文種,先來到楚,再來到吳,再來到越。入越之前,他在吳觀察了許多,越國敗後,他入吳為奴,伍子胥又盛意拳拳,請他留吳為官。 然而他仍然棄吳而從越。留在吳,留在伍子胥的門下,他一生去到盡,最多隻能做到伍子胥第二。要讓天下知道範蠡這個名字,隻有打敗伍子胥,打敗這個傳奇人物,這個率吳這樣一個小國,險些滅了楚這樣一個大國,將楚平王鞭屍三百的傳奇人物。 範蠡的人生,才不枉度,範蠡的所學所能,才不空置。 範蠡的心很廣很大,他要的不僅僅是吳越的仇,他的對手不僅僅是吳王夫差,伍子胥,他的心要的是天下,是萬世。 西施也罷,鄭旦也罷,君夫人也罷,在他揮毫江山的畫卷中,隻是幾筆濃淡不一的豔色而已。陣陣香風,曾吹亂一池春水,但是風過後,水依舊是水。 -------- 幻劍書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