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轉身去了青鬆苑,索性離得不遠,白梨又素來是個手腳伶俐的,幾下裝點好,想了想又叫人去把前段時間商羽送過來的白色小奶貓一並用個玫紅實地紗裹了,領著身邊的人一道趕了上來。


    未幾,就在梧桐苑外的畫廊上追上了燕意微。燕意微見了白梨懷裏的小奶貓,讚許的笑道,“還是你細心。”


    白梨低頭謝了,道:“就這麽進去還是……?”


    燕意微看了看白梨身後下人手裏的果盤,又望了望白梨懷裏的小奶貓,躊躇了一會道:“走吧。”說完轉身往前走了。


    白梨在身後鬆了口氣,她剛剛差點以為少主要親自把這小奶貓接過去。一想到向來滿臉嚴肅的少主可能會抱著一隻還剛滿月的小奶貓,白梨隻覺得那情形想都不敢想。


    因梧桐苑的主人素來不喜人多,一向除了外院的幾個粗使丫鬟,裏麵就隻留了兩個大丫鬟並李嬤嬤三人。


    進門右側一架瓜棚,此刻已有熟透的瓜果在那上麵搖搖欲墜。左側用青磚砌著一個長方形的花壇,裏麵栽種著各色菊花,風一吹花輕搖,別有一番可愛。外院通往內院的路上砌著一個月亮門,兩側紮著兩重細巧的籬笆。


    迎門對麵一屋,高檻曲欄,台階有四層,具是四方嚴整青石砌就,階上簷廊左右對著屋口,各掛著一個青銅兔首模樣鳥籠。裏麵各關著一隻葵花鳳頭鸚鵡。此刻見了燕意微等人進來,都諂媚的扯起喉嚨喊道:“少主來了,快出來迎客。”


    白梨身後的幾個丫鬟都笑了,就連白梨也是露出了幾絲笑意。屋子裏麵聞聲迎出一個嬤嬤並一個容貌妍麗的丫鬟,見了燕意微忙上前見了禮,嬤嬤又笑道:“少主今日怎麽得空過來了?姑娘剛剛睡下。”


    燕意微眉頭微皺,“又咳嗽了?”


    嬤嬤歎口氣,“前幾日就開始了,今早用了飯,去萬卷樓送還了先前借的書,回來的路上又吹了幾陣寒風越發咳個不停。剛剛才勸著用了點少主前幾日送來的川貝膏,又喝了點溫湯,這才睡下了。”


    燕意微聽了眉心皺的越緊,朝嬤嬤身後的丫鬟吩咐道:“白芷,你來接了白梨送過來的東西。小奶貓先放到西屋去養著,記得喂點羊奶。我去看看姑娘,其他人沒事就先散了。白梨你去看看商羽回來了沒有,回來了叫他先去用飯。順帶去把倉庫的那件翠羽梅花鑲邊的大紅氅衣取出來。”


    大家齊聲應了,各自都下去處理手中的事情了。


    餘下李嬤嬤迎著燕意微轉過屏風,到了屋子裏麵熱風撲麵而來,饒是燕意微也覺得背上有了汗意。


    到了臥房外麵,李嬤嬤剛要掀起簾子,燕意微已經頓了頓,微微退後一步,李嬤嬤剛剛卷起簾子,裏麵已經轉出一個人來。上身一件鑲花邊淺藍雲蝠線縐單杉,下麵一條百褶銀白縐紗裙,一頭青絲隨便挽著一個鬆鬆的十字髻,用一支梅花銀簪別著。容貌並沒有十分出塵,但是白白淨淨的鵝蛋臉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十分的幹淨、舒服,且一身的氣質隱隱約約透著侯門公卿家養出來的貴氣,不像一般江湖女子的隨便。嬤嬤見了,忙進內取了一件湖色水紡披肩給女子披在身上,一邊給她整理一邊埋怨道,“姑娘怎麽又起來了,這才睡下多久?”


    女孩子扶著嬤嬤,笑著看向燕意微,“少主難得登次門,嬤嬤還不去泡壺茶來。”


    嬤嬤笑著替女孩子整了整秀發,“行,嬤嬤不說了。你最近身體不好,可不許去風口吹。少主不是外人,看著你長大的,就在這屋裏說說話就行了。”


    “好啦,嬤嬤,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快去吧,我也有些渴了,嬤嬤總不能狠心讓我喝冷掉的開水吧。”女孩子皺皺鼻子,推了推嬤嬤笑道,


    李嬤嬤這才應著轉身去了。


    燕意微好笑的走上前扶著女孩子的手臂,就著近處的矮榻坐了,自己坐到了另一側。“你啊,別老是欺負嬤嬤,她也是為你好。”


    女孩子微微一笑,有些蒼白的臉上大概是熱的,帶出了一些紅暈,倒是多了一些俏麗,“知道樓主尊老愛幼,我哪敢欺負李嬤嬤,到時候還不得被商大哥念叨個半死。”


    燕意微鳳眼眯了眯,扯開了話題,“自己覺得怎麽樣,聽嬤嬤剛剛的語氣,你的咳嗽似乎又加重了。你自己也是大夫,論起醫術,我這樓裏大概沒有比得上你的,多少也要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


    獨孤霜濃不置可否,“醫者不能自醫,樓主又不是不知道。更何況我這是小的時候就落下的病根,也就隻能堪堪養著,說不上大好也不會大壞就是了。”


    燕意微心下微微一歎,麵上卻依舊沒有多餘的情緒,“我這會也知道勸不到你,反正商羽最遲今天也回來了,到時候他總是治得住你的。”


    獨孤霜濃微微睜大了眼睛,偏著頭好奇的看著燕意微,“樓主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聽著怎麽好像有點賭氣的意思。”說著幹脆偏過身子,伏在矮榻中間擺的茶幾上,很認真的盯著燕意微的眼睛道,“我們所有人除了樓主還有誰能管的住,就算是商大哥,別看他在烏繁他們麵前威風八麵的,見了樓主還不是一樣的小心謹慎。”


    燕意微稍微有些不自在的往後傾了傾,又覺得這房間裏麵實在是有點熱,見獨孤霜濃這樣一臉天真無邪的望著自己,一時間心思百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麵上卻沒話找話道,“這麽說,那你的身體是沒什麽問題了。”


    獨孤霜濃幹脆趴在小茶幾上,末了,覺得這個姿勢挺舒服的,就就著這個姿勢點點頭,道:“當然。”說著又抬起頭道:“怎麽,樓主有要交待我這邊去做的事情嗎?”


    燕意微見了她這個模樣笑了笑,伸手替她整了整披風的領子,溫聲道:“沒有,不過也確實有點事。”頓了頓,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屋門口,“快些坐好吧,不然嬤嬤來了又得念叨你了。這上麵就算是我說情嬤嬤也是不理的。”


    獨孤霜濃臉上的表情頓時垮了下去,苦著一張臉忙坐好了,以她的功夫自然也聽到了李嬤嬤走路的聲音,不由小聲道:“也就烏繁受得了李嬤嬤,我又不是貴族公卿家的小姐,哪裏要守這麽多規矩。樓主你幹脆幫我換個掌事的管家吧。或者我院裏左右沒什麽大事,白芷、白茯服侍就夠了,就把李嬤嬤放到你院子去吧,反正李嬤嬤挑不到你的錯處,好不好?”說到最後獨孤霜濃的語氣裏已是帶了些不自覺的撒嬌,隻是她本人沒有發現而已。


    燕意微摸了摸她的秀發,語氣十分愉悅,“隻怕我要是真的抽走了李嬤嬤,你又要心裏舍不得了。白芷、白茯年齡還太小了,就算再穩重,總也不如李嬤嬤照顧你來的周全。”


    獨孤霜濃扁扁嘴,眼珠子一轉,“剛剛樓主問起我的身體,又說有點事情,是什麽事啊。”剛說完,李嬤嬤已經端著一壺熱茶進來了,給燕意微和獨孤霜濃一人倒了一杯,又將茶壺放在燕意微這邊,然後又將燕意微剛剛帶過來的點心裝了四個碟子擺在茶幾上。忙完了才笑道:“姑娘前幾日在少主院裏見了那個萬壽春盤,就一直心心念念的掛著;還有那隻銀色小奶貓。這倆樣啊,姑娘是天天念叨著,不成想,少主今天就一並帶過來了。”


    獨孤霜濃見了嬤嬤剛剛十分自然的將滾燙的茶壺放在了樓主那邊,本還是要嘟囔幾句。等聽到嬤嬤後麵那倆句,頓時坐不住了。要不是礙著嬤嬤還站在跟前隻怕立馬就要飛去看她心心念念掛著的小奶貓跟盒子了。


    李嬤嬤見她這副坐不住的樣子,慈愛的搖搖頭,又忙使個眼色給獨孤霜濃。


    獨孤霜濃先是有些發愣,見李嬤嬤眼神一直往旁邊的樓主使,這才反應過來,忙正正經經的站起來道了謝,臉色微微有些發紅,一臉期期艾艾的想要去看小奶貓。。


    燕意微好笑的看著她倆,朝李嬤嬤擺擺手,待得李嬤嬤轉身出去了,望著已是坐不住的獨孤霜濃,“剛剛問起你身體的事情,是有件事情要麻煩你,這次入京還得麻煩你跟我走一遭。姑姑家的大表弟,一直身子羸弱,這些年更是每況愈下。我多年來居住在滄州,隻有九、十月才會進京去陪陪她,她每次見我,時日都極為短暫,又不忍心我還要為這些事情費神,因此每次都忍住不提,但我為人子女的,自然知道姑姑、姑父心裏的隱痛。樓裏但凡叫得上號的,江湖上能請得到的,我都請人去看了,也沒見什麽成效。你是獨孤叔叔親自教導出來的,從小放在醫術上麵的心思比放在吃飯玩樂上麵的還多,這些年醫術上的進益我是知道的。我也就這一個嫡親的姑媽和表弟。因此……。”說到這,燕意微停了下來,心中又浮出另一件事。自打心裏有了想讓香容進京的念頭,四年前獨孤前輩臨去前的囑托就成了掛在他心中的一道不明的刺。那句‘沒有什麽死生大事,不得強帶霜濃進京’,他作為不明內情的人,雖不知道為什麽,卻也知道眼下自己這請求十分的冒犯。


    “誒,京城?”大概是這個詞太久沒有出現在獨孤霜濃的耳朵裏了,乍然聽到,一時竟有些沒反應過來。她的眼睛裏甚至最開始還帶著某種純真的疑惑與驚訝。但一轉瞬間,燕意微隻覺得她眼裏的世界恍惚暗了暗,然後就變成了一片灰白。


    獨孤霜濃無意識的抓了抓袖子,腦海裏空白了略微一瞬間的功夫,那些所有自以為封印的很好的前塵往事瞬間去掉層層垢土,以及其猙獰的姿勢閃現在了腦海裏。因生而死,因死而生,其後伶仃歸來,人事已非,無複一人相識者。漫漫長夜,僅留下這殘痛之身,掙紮在年少無數個噩夢頻發的夜裏。到後來更是徹夜無眠,唯有將所有心神、心力寄托在那些醫理、藥香裏麵才能得片刻安寧。然後慢慢的在周遭的人刻意營造出來的失憶裏假裝已經不記得,不去問、不去聽、不去說,以為自己就這麽可以忘了。卻原來……隻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低下了頭,又重新坐回到矮榻上麵,兩隻手無意識的握在一起。


    燕意微心神一震,他意識到了自己在剛剛可能就觸犯到了那個獨孤前輩臨死都不能提卻又不放心的隱憂。


    他皺著眉,掙紮在自己無意識製造的殘忍裏。


    人身一小天地,求死容易求生難,從沒有哪一刻能如此刻一樣叫他覺得這麽棘手難以抉擇。


    天人交戰了良久,最終生者還是占了上風,燕意微默默的走過去端起案幾上的熱茶,試了試,小心的放到獨孤霜濃的手裏,兩隻手小心翼翼的在旁邊護著,以免獨孤霜濃一個不注意燙到了自己,“雁樓的人傳信來說:今夏,月白已經吐血暈倒了很多次。樓裏幾個大夫並同宮裏的禦醫輪流守著,可是月白的氣色還是一天天衰敗下去。姑姑想必也有所感,這回來信裏叫我如果沒事,今年就早點進京。兄弟一場,想著能送送自然是好的。姑姑和姑父成親二十餘載,就月白一個孩子,他們年事已高,恐怕也不能再有別的孩子。府裏一直也沒有別的側妃。侍妾。霜濃你的醫術,眼下已成了我唯一還能為姑姑他們提供的一點念想。”


    獨孤霜濃低著頭,手指輕輕摩挲著手裏的大肚茶杯子,這個是去歲她生辰時,樓裏的管事特意親自去了滄州州府,請了知名的工匠特意打造的一套茶具。清一色的白陶底黑陶大肚,上麵點綴著自己喜歡的花花草草,小貓小狗小鹿以及其他可愛的小動物。她收到的時候開心的不得了,此刻握著這自己最喜歡的杯子,心裏卻沒來由的覺得十分委屈,但她素來都是喜歡、開心表露在外,傷心、委屈反而收在心底,這會自然也不例外。這畢竟是無地起風樓,不是她從小長大的獨孤府,因此她隻用那麽半柱香的功夫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自己的情緒丟到了一邊,抬起頭道:“我的醫術雖然不錯,但是我也未必能救下樓主您的表兄弟,如果……。”


    燕意微微微一笑,“沒事,咱們先去看看。霜濃你不用擔心,咱們去了京城徑自前去康王府,多餘的地方一處不去。我也絕不會叫那些沒顏色的衝撞到了你。”他心下沉重,麵上卻還是帶著笑。


    獨孤霜濃抑製不住的咳了幾下,又稍稍側身避開燕意微的手,“那行,少主大概什麽時候動身?我知道日子也好早點做準備。”


    燕意微看了看落空的手,“如果霜濃你這邊沒有問題,後天一早,咱們就啟程。”


    獨孤霜濃心底曬然一笑,日子都這麽近了才來說,可見也隻是來通知自己一聲了,抬起頭有些茫然的望了望這滿室的光景,往日裏熟悉的東西突然變得有些陌生起來,心裏晃然想到原來一眨眼就三年了啊,三年……三年之期原來這麽快就到了。


    燕意微站在旁邊,一點點的看著剛剛還帶著點溫存笑意的姑娘慢慢的收起以往的熟悉變得疏遠、客氣,不遠處窗前的綠蘿紗罩吹起,帶起掛著的小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燕意微不由的有些茫然的想,“原來我疏忽的真的太多,這並非是因為日理萬機,抽不出空,不得閑暇以至於注意不到小姑娘家的那些微小心思。而是自己往日就看錯了,這眼前的孩子並不跟自己以往認識的任何一個姑娘一樣,她的心思,她的秘密,她的過往,自己都沒有真正明白過以至於全然不懂眼下如何去安慰這站在自己身前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不能問不能說’到底隱藏了多少委屈,才讓她在片刻之間就跟自己如此疏遠。也許就連七竅玲瓏心思的白梨也從沒真正看明白過獨孤霜濃,因為她一直以來都是在以一種適中的姿態走在眾人麵前,隻是偶爾才流露出那麽一些真心。這種模樣燕意微是懂得的,年幼之際,一夕親人離世孤身踏入無地起風樓,縱然得老樓主百般照顧猶如自己的孩子,但寄人籬下的苦總是心裏端著的,這大概是每個孩子因為天生的聰慧而無師自通的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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