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寶寶:


    聽說有人在電視裏麵找深度耶。我好詫異。


    電視很方便,但很膚淺,在電視裏麵找深度,太看得起電視了,太看不起電視沒出現前的文明史了。


    何苦看電視找深度啊?為什麽不去看書呢?


    誤解〈從湖邊回家的路上〉


    親愛的寶寶:


    和你最親的那個女生,跟我是因為電視才認識的。光憑著這一點,我就應該對電視好一點才對。


    但就是因為我和她都是做電視節目的人,我們應該要比一般人更了解電視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就像養雞的人,不應該假裝雞既會生雞蛋,又會打毛線。


    電視隻是吉普賽算命師桌上的水晶球。我們透過它看到一些別人的事,就這樣。


    我們看到別人踢足球,但我們自己癱在沙發上。我們看到有人在打仗、有的房子被火燒,但我們隻有力氣煩心我們的背痛和青春痘。我們關心一堆存在或不曾存在過的皇帝大官格格大俠煞有介事地活著,但這些人永遠不會關心我們,連看都永遠不會看我們一眼。


    我們見證各國人種在我們眼前抵死纏綿地戀愛,但我們自己好寂寞。


    親愛的寶寶,電視沒有那麽不好,電視隻是讓我們誤以為:好多人好多事都跟我們有關,卻忘了提醒我們一聲:


    其實那些統統不是我們的人生。


    文字〈夜車〉


    親愛的寶寶:


    字。


    我是大量使用字的人,但好笑的是,我仍然老是本能地、土氣地馴服於字的力量。


    我常常經過一家店,這家店是賣魚的,店的招牌上寫著店的名字:"尼羅河"。


    我就忍不住每次都悠然神往地揣想著店裏的魚全是尼羅河來的,然後進一步想象著尼羅河裏的魚都長什麽樣子。


    天可憐見,那家店的魚無非就是從三條街以外哪個批發中心批來的吧!


    我還會在店裏為某人選卡片。看到一張卡片上印了一群螃蟹,其中隻有一隻把八隻腳染成彩色的,底下印了一行字:"你是最特別的……"


    這樣我也會相信,腦中也真的乖乖浮現"某人確實很特別"的念頭。真是的,在看到這張卡片之前,我還從來不曾覺得這個某人有什麽特別的呢!


    我用字用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是如此受製於文字呢?


    如果是很會用符咒的巫師,一看到其他巫師寫的符咒,一定一眼就看穿上麵附了多少法力。沒有法力的,動手撕去就是,管它上麵寫了什麽。


    我卻像個初認識字的土人,隨便寫一個店招牌也唬得住我,隨便印就印個幾萬張的卡片也能說服我。


    寶寶啊,你認識字以後,要以我這個愚人為戒。


    我恐怕會繼續的,這麽相信字。


    玩偶〈玩具店裏〉


    親愛的寶寶:


    今天店老板有兩個十二英寸電影人形玩偶讓我選。一個是《七宗罪》裏,拚了全力對抗宗教殺人狂的熱血警探,穿舊皮夾克的布萊德?彼特的人形。另一個,是《沉默的羔羊》裏聰明、博學、優雅,隻是太愛吃掉別人鼻子隻好給他戴上透氣麵罩的人魔醫生,安東尼?霍普金斯的人形。


    11第9節:算命(夜樹底下)


    玩具店老板說,布萊德?彼特的人形比較難得,因為製造的量很少。而且,《七宗罪》這一款是所有布萊德?彼特人形裏,做得最像的。


    我是很喜歡英文片名直接就叫作《七》的這部《七宗罪》,陰暗、憤怒、掉書袋,巴不得用死屍編出一支芭蕾舞來。


    "很搶手喔,你不要,馬上會被買走了。"老板把布萊德?彼特人形裝回盒子裏。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我當然選了戴麵罩的十二英寸的吃人肉醫生。啊,誰能抗拒擁有他作為"玩偶"呢。


    醫院不是我的家〈主持人休息室〉


    親愛的寶寶:


    醫院。


    你抵達這裏以後,第一個過夜的地方。


    很多嬰兒都會跟你一樣,先在醫院住一段日子。但卻從來沒有聽說誰就因此把醫院當成了第一個家。


    大家對醫院都出奇的冷淡,沒有聽說哪個生小孩的女生偷偷在那張她分娩的床邊刻下自己的名字;沒有聽說哪對情侶約會時帶彼此去看自己出生的醫院;沒有聽說誰把自己的病曆張貼在征友的版麵上;沒有聽說誰把自己胸腔的x光片裱起來掛在房裏。


    我們這麽多人在醫院出生,但一點也不想把醫院當成我們第一個家,我們有意無意地略過和醫院有關的一切,覺得在人生的劇院裏,醫院應該永遠被擺在"後台"。


    我們會一輩子對醫院保持警戒,每次進去都隻想盡快離開,我們一點也不覺得親切,也一點也沒有回到兒時母校的感懷。


    就這樣保持冷淡,直到最後。最後,我們很多人又躺回醫院的床上,但還是有幾個人會固執地說:"讓我回家,我要死在自己家裏……"


    我們既不肯承認醫院是我們的第一個家,也不肯承認醫院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家。


    我們真別扭。


    算命〈夜樹底下〉


    親愛的寶寶:


    大人會做一件事情,叫做算命。


    大人不但算自己的命,也算伴侶的命、小孩的命,合作夥伴的命,無非是希望自己的人生別出太多意外的狀況。


    我也被帶去算過幾次命。每次帶我去的,都是電影界的大老板。


    拍電影的老板大概常常碰到明星向他們訴苦,訴苦的內容一定五花八門,缺錢、病痛、愛情出了問題。加上電影賣不賣錢又是如此神秘難料的事,所以電影大亨沒事就把某位有名聲的算命者請來住一陣,號召旗下有煩惱的眾生一起去把命給算一算。


    我每次碰上這種算命大隊,都是剛好去人家家做客,就被一起攜帶了去。其中去的一次,算命者被供養在大飯店的豪華大房裏。我走到大房的客廳,看見整個客廳隻要有落地窗的,窗前就排了一排的觀音像,大部分臉朝內、少數幾尊臉朝外。我問大老板的太太為什麽,她說臉朝外觀音像,是已經被"開了光"的,我想大概就是"開關已經被打開"的意思。她說開了光的神像已經開始"發動"了,所以臉要一直朝著窗外的太陽。(聽起來實在有點像靠太陽能發電的樣子。)


    算命者接連回答了幾個明星的問題,他用的方式非常多,有時隻用目測,就叮嚀那明星小心電插頭。有時冥想一番,就堅持某明星家裏的神像沒有依照"官階"擺放,把三顆星的神放到四顆星的神上麵去了,叫他趕快把順序對調。他有時又隻用手,在另一個明星腰部隔空抓來抓去,抓出一些像爛肥皂似的渣渣在手上,說是把潛在的一場病拿掉了。


    這些明星被解答之後,各自請了一尊觀音像,由算命者替他們"把開關打開"。


    算命者看我從頭到尾什麽也沒問,就問我有何煩惱,我有點不好意思,回答說隻是陪大家一起過來看看。


    他說:"難道你都沒有煩惱嗎?"


    我說煩惱當然有,但今天就不麻煩大師了。


    他微微一笑,叫我把名字寫給他看,我照做了,他看了一眼,說:"你這輩子,都要離水越近越好。"


    我說好的。


    他又說:"離你近的那個水,要越大越好。"


    我說:"是指海嗎?"


    他說:"有海最好,無海就要近大江大河。"


    我說好的。


    寶寶啊,我想我這輩子是住不了沙漠了。


    不過寶寶啊,我也不是很想住到海底去呢。


    那一題〈沙發的角落〉


    親愛的寶寶:


    有一個很迷人的歌手,連著上了我兩個節目。


    他上完第二個節目以後,還是和平常一樣,笑著打完招呼就走了。節目製作人一方麵為了禮貌,一方麵也對他很著迷,特別一路陪他直到把他送上車去。


    製作人送他上車後,回來告訴我一句話,是那位歌手托她轉告我的:


    "他說,他上禮拜在你另外一個節目裏,回答了你大概十幾個問題,其中有一題的回答,他說了謊。"


    我聽後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我節目的來賓說謊。來賓說謊是常有的事,我們主持的是電視節目,又不是法庭。就算是法庭,也防不了說謊。


    我愣了一下,是因為這還是頭一次有來賓這麽鄭重地對我做"事後說明"。錄完影當場馬上做說明的很多,但事隔一星期才補上這麽一句,真的從來沒有過。


    "有一題的答案他說謊?……"我困惑地看著我的製作人。


    我工作時,每天最多可能要問出一兩百個問題,這位歌手講的是哪一題呢?


    製作人看我困惑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他說,他這樣講,你就知道是哪件事了。"


    我一聽,立刻恍然大悟,原來是"那一題"。


    "那一題",其實是我的主持搭檔在跟他聊他感情生活時,隨口問的,也隻期望他隨口答了,就過去了。問答都很平淡,所以我沒怎麽記得,大概播出時也因為太平淡,根本就剪掉了。


    現在他這樣一提,我才發現,萬一這一題他是照實回答,會有多麽大的爆炸威力,以他現在走紅的程度,要上多少天的報紙標題,要有多少人被牽連著追蹤報道,要讓多少迷戀他的人,好好的吃一驚?


    "那他又何必告訴我呢?"我苦笑了一下,但心裏又覺得一點溫暖,能夠得到他的信賴。


    我的製作人急了,她這麽迷戀他,現在隻落得一頭霧水:"趕快說啊,到底是什麽事?"


    我微笑著看她:"你知道郵差這工作為什麽很寂寞嗎?因為郵差永遠都不會知道信裏到底寫了什麽。"


    錯過〈主持人休息室〉


    親愛的寶寶:


    和你最親密的那個女生,我為什麽這麽喜歡她?


    先說我最沒興趣的一種女生好了:


    從小被保護到大,以自己為中心的公主。


    這種公主,我小時候見過一些,長大以後繼續見到。我其實不太懂為什麽很多男生喜歡這些公主型的女生,我連在日本漫畫或武俠小說裏看到她們出場,都會不耐煩地加速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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