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廁所能夠得到五顆星的評鑒,有些卻隻能得到兩顆半……”


    他翻著那份雜誌對全國名廁所的評鑒報告,顯出很感慨的樣子——


    “整個宇宙充滿了競爭,即使身為廁所也無法避免,這就是人生。”


    他做了這樣的結論以後,定定的看著我,仿佛期望我立刻頒發一座終生成就獎給他的模樣。


    “……如果廁所能夠得到五顆星的話,頒一座成就獎給這家夥,應該也無所謂的吧……”我把雜誌從他手裏拿過來,想想著阿摩尼亞味道的空氣,召喚著眾廁所的靈魂。


    得到五顆星的,一座是藍色的公廁,畫滿了跟真人一般大小的很多光屁股,還畫了淺藍的天空、深藍的大海。尿池被畫成破個小洞的樣子,細細的海水從洞口灌進來。尿池的背後,畫成一望無際的大海。


    光屁股的畫像,則各有各的任務,大致上的安排,是男的人像都負責守門,每個剛好堵住一扇女廁的門板,門把手呢、當然就剛好裝在兩腿間的重點部位。


    女的則都被畫在男生尿池的旁邊,一個一個畫成探頭探腦的樣子,很專注的望向來撒尿的男生。


    這樣的廁所能夠得到五顆星,應該是因為公廁與生俱來的寂寞氣氛,被衝淡了很多吧。


    思考脫褲的原因


    公用廁所,比私用廁所,寂寞。


    因為公用廁所不是我們自己的地方,我們卻必須在公用廁所裏,孤獨的麵對自己。


    我們坐在白白的馬桶上,坐在白白的日光燈下,日光燈嗞嗞的聲音,馬桶水箱空空的聲音,使得我們安靜下來。


    我們半裸著,既不能說是出於自願的脫下了褲子,又不能說是被誰強迫著脫下了褲子。真是奇異的心境啊。


    “我們到底為什麽在這裏?”……


    這類的問題,開始浮現在心底。


    並不是進入裸體狀態,就會想這些事情。比方說,上床時就不會,因為上床會很忙,不忙就睡著。


    隻有不穿衣服,又動彈不得的時刻,人會變得很哲學。十字架上的耶穌,馬桶上的我們,都會變這樣。


    “……我們到底為什麽在這裏?……”


    公共廁所的牆上,出現了很多文章、宣言、廣告、圖畫。


    人躲在公廁裏麵嗑藥、打針、寫髒話、自己玩、釣玩伴、割手腕、等待偷窺的機會。


    確實是寂寞的地方啊。


    有的氣味比尿還重


    一整排的馬桶,怎麽樣安排都很為難。


    我念過的一家學校,裏麵的男生體育館有一大排三十幾個馬桶座,雖然有隔間,可是全部沒有門。把門板都拆掉,是為了防止在裏麵打針。如果你從前麵走過去,可以看見馬桶上的人,有的在清理指甲、有的在看書、有的隨著耳機裏的音樂又唱又晃、有的就呆呆望著前頭、望著走過的你。


    “這樣……應該比較不寂寞了吧。”


    人們,為了減輕孤獨的氣味,經常做出可笑的事情。


    做愛的姿勢很可笑,可是為了減輕孤獨的氣味,沒有辦法。坐在一排沒有門板擋住的馬桶上也很可笑,為了減輕孤獨,沒有辦法。


    上廁所,從頭到尾,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哪有“初夜”這回事?


    第一次的戀愛,叫做“初戀”。這個我已經搞清楚了。


    第一次的做愛,叫做“初夜”。這個……就完全搞不清楚了。


    “塞車塞到根本走不動。”——這樣意思就很清楚。


    “攜手共度交通黑暗期。”——這就完全搞不清楚是怎樣的意思。


    聽起來好像要慶祝什麽節日,又好像國家被敵人占領了。


    所以,“初夜”這兩個字嘛,也一定會越來越感覺自己作為一個名詞,實在鬆垮垮的、模模糊糊的、土土的、傻傻的,就像一個被擱了十分鍾,才端到你麵前來的雪人聖代、巧克力的眉毛,可憐兮兮的倒掛下來。


    “夜”字有問題


    初——夜。


    第一次做愛,真的都在夜晚嗎?


    我決定先來問問女生。


    “噢……是要來問有關初夜的事情嗎?!……”電話另一頭的一位媽媽,弄明白了要問的問題以後,替我叫她的女兒來接電話。


    “馬上就來了,請你等一下。”媽媽在電話那一頭說。


    “呃……可不可以請媽媽也回答一下呢?”我問。


    “噢,這個嘛……請讓我想想看吧……”


    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用電話訪問的一百位女生,從十七歲到七十歲,每一個人都先說這句——


    “請讓我想想看。”


    七十歲的婆婆,當然需要想想看;十七歲的女孩子也要想想看,太臭屁了吧。


    大概遇到別人很正經的問題,就都會自然做出努力思索的模樣吧。真可愛。


    訪問結果是這樣子的:


    一百位女生當中,有六十六位回答:“不是在夜晚,但確實是在黑暗中。”


    “在黑暗中”:包括在學校放排球的儲藏室、停電時的電梯、後台的道具堆、拉上窗簾的病房、汽車底下、床底下。


    有八位回答:“在夜晚,可是不在黑暗中。”


    有二十一位回答:“黑暗的夜晚。”


    隻有四位回答:“即不晚、也不黑。”


    另外有一位的回答是:“從早晨,到另一個早晨。”


    “初夜”的“夜”字,原來是白夜。


    “初”字更有問題


    女生的答案,起碼都很有答案的樣子。


    男生的答案,簡直像不小心翻開練習介係詞的造句簿——


    “地震的那天”、“拆石膏之前”、“那次連錢都沒帶夠”、“那隻狗叫小白”……


    不過,沒有人說:“讓我想想看。”


    百分之二十的男生,一問就馬上說出來,顯然是跟朋友吹牛比賽時已經很順口的慣用答案。


    百分之三十的男生,隻說:“想不起來了。”就繼續灌酒、敲杆、打電動、打領帶、修馬桶、倒車入庫。


    最大多數,百分之五十,認為“根本說不出那一次算第一次”。


    爬樹那次算不算?


    用汽水瓶那次算不算?


    即使很榮幸的對方終於不再是數,不再是瓶,而終於是個活人了,也還是有各種的“這樣算不算”、“那樣算不算”。


    算來算去,算出各式各樣的第一次來,不過就是沒有適合叫做“初夜”的第一次。


    這樣說來,那一百個承認有第一次的女生當中,豈不是有八十個,早就被對方從記憶裏隨手丟出來了?


    是有這樣子的事情囉,被拿來擤完鼻涕的麵紙,依然都粉紅粉紅的柔柔飄動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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