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這所住宅,走進燦爛的陽光沒多久,我就感到這次體驗真是值得,我遇到的所有艱難困苦都沒有白費。現在,無論凡間多冷,我的感冒多重,身體多虛弱,都阻止不了我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在戶外嬉戲。身體上的完全虛弱使我煩惱不已,處處出醜,比如領著莫約在雪地上跋涉僵硬得像塊石頭;怎樣努力也跳不了多高,使出吃奶的勁才推開肉鋪的店門,我的感冒越來越嚴重……但這些我都不在乎。莫約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飯後(向肉店老板討來的殘羹剩飯),我倆就出去到處享受溫暖的陽光。眼看陽光灑在窗戶和潮濕的人行道,灑在閃亮的琺琅質汽車,灑在雪已融化、水麵如鏡的水窪裏,灑在商店櫥窗的厚玻璃上,灑在成千上萬高高興興匆忙去上班的行人……我陶醉了。白天的人們和夜裏的人們真不一樣。他們顯然在光天化日下感到安全,毫不設防地邊走邊聊,處理眾多日常事務,比在夜裏辦公精力更充沛。哦,參觀街景的感覺真好,母親領著興高采烈的孩子行色匆匆,挑撿水果裝進她們的購物籃,笨重吵鬧的送貨卡車停在泥濘的街旁,身強力壯的搬運工把成桶成箱的貨物拖進店鋪的後門,還有一些人在鏟雪、清掃窗子,咖啡館裏人滿為患,心請放鬆的人們開心地進食大量咖啡和美味的煎炸食品,邊吃邊瀏覽早報,或為即將來臨的惡劣天氣發愁,或討論當天的工作。看著一群群學童穿著清爽的校服,迎著刺骨的寒風在灑滿陽光的校園裏做遊戲,更使我心曠神怡。一股樂觀進取的動力把所有人都連係在一起,你能感到它從在大學校園裏穿梭的學生身上煥發出來,也能從在溫暖的飯館裏聚餐吃午飯的人們身上感受到它。這些人像花兒對陽光開放那樣敞開自己,不斷加快自己的步伐和說話速度。當我感到暖烘烘的陽光照射在臉上和手上,我也像鮮花那樣敞開自己的胸懷。我能感到自己的這副凡人體內起了化學反應,盡管頭昏腦脹、手腳發麻腫痛,我卻感到心情舒暢。我不顧越來越嚴重的咳嗽和讓我深感煩惱的模糊視力,領著莫約沿著吵鬧的m大街一直走到這個國家的首都華盛頓,先在那些大理石的紀念堂和紀念碑,那些雄偉壯觀的政府大樓和官邸周圍轉了一大圈,然後穿過內有成千上萬個相同小墓碑的肅穆阿靈頓公墓,來到南北戰爭南方聯邦大將軍羅伯特.李的官邸舊址,一座漂亮但布滿塵土的小樓。此時我已經神誌不清。很可能是我的身體不適加上精神愉快,使我處在一種既昏昏欲睡又極度興奮的狀態,頗似一個醉鬼或吸毒者。我也不太清楚。我隻知道我很高興,很愉快,原來白天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不一樣。和我一樣,許多遊客冒著風雪前來參觀這些著名景點。我默默地陶醉在他們的熱情裏,知道他們也同我一樣,深受華府的這些開闊壯觀的景色感染。他們和我一樣,望著頭頂上無際的藍天,瞻仰這些象徵人類成就的壯麗的石頭紀念堂,心中充滿喜悅,並感到升華。


    “我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突然意識到這點,“而不是到處追殺弟弟的該隱。”我恍惚地環顧四周,沒錯,我是你們其中的一員!


    我站在阿靈頓公墓的山上,久久眺望著這座城市,冷得渾身發抖,甚至為眼前的壯景失聲痛哭一會兒。它秩序井然,整齊規矩,典型體現了偉大理性時代的原則。但願路易在這裏,大衛也在這裏,但想到他們一定不讚成我這樣做,我感到傷心。但是,這才是我所見到的真實的地球嗬!這才是脫胎於陽光和溫暖、充滿活力的地球,即便它被冬天皚皚的白雪所覆蓋!


    最後我緩緩走下山來,莫約一會兒跑在我前頭,一會兒繞回來走在我旁邊。然後我沿著結冰的波多馬克河岸散步,驚喜地看著冰和融雪折射陽光。就連觀看雪融化都很有趣。下午某個時候,我又來到雄偉的傑斐遜紀念堂,這是座仿古希臘神殿風格的大理石建築,優雅而寬敞,四麵牆壁上刻著十分莊重感人的文字。當我意識到,我在這寶貴的幾小時裏竟然對這裏所表達的人類情感產生共嗚,我的心狂跳不已。確實,此時此刻我已經同周圍的人群融為一體,和任何人沒有任何區別。


    但這麽說並不屬實,對不對?在我內心裏,在我不滅的記憶中,在我難以複位的個別靈魂,我感到深深的負疚:你還是殺手萊斯特,你仍是夜裏覓食的吸血鬼萊斯特。我想起路易的警告:你隻憑侵占一個人體是當不了人的!我又看到了他臉上流露出恐慌和悲傷的神情。但是上帝,假設吸血鬼萊斯特從沒存在過,假設他隻是人類的文學虛構,隻是人類杜撰出來的形象,那該多好!但眼下我分明就住在人的身體裏,並借助人的器官呼吸。所以這隻是個美麗的幻想!


    我在紀念堂的石階上站了很久,低頭致哀,寒風撕扯著我的衣服。一位好心的女士對我說我生病了,必須扣上外衣鈕扣。我凝視著她的目光,意識到她隻是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站在她麵前。所以她既沒害怕也沒昏頭。我並不感到餓,所以不想要她的命,這樣才能更好享受我的時光。瞧這可憐而又可愛的造物,淡藍色的眼睛,淡黃色的頭發!我不禁猛地抓起她皺巴巴的小手親吻,並用法文告訴她我愛她,並注視著她那又窄又憔悴的臉上綻滿微笑。她在我眼裏真是可愛,和所有我以吸血鬼之眼凝視過的人一樣可愛。


    所有昨夜的肮髒齷齪都在這陽光燦爛的一天中抹去。我認為這次冒險的最大目標已經實現。可是我周圍的隆冬氣候顯示出不祥的徵兆。雖然藍天使人開心,大夥兒還是在議論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商店早早就關門,街道又會無法通行,機場已經關閉。過路人提醒我別忘了儲備臘燭,因為這座城市可能停電。一位把厚厚的羊絨頭套拉到下顎的老先生責備我怎麽不戴帽子。一個年輕女人對我說,我看上去生病了,應該趕快回家。


    我回答,感冒而已。要是現在有他們所說的止嗽糖漿什麽的就太好了。拉格朗-詹姆斯在收回這副身體後知道該怎麽辦。他也許會不太高興,但他會用到手的兩千萬美元來安慰自己。再說,我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來吃藥和休息。眼下,我卻急得沒空去考慮這樣一樁小事。我已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費太多時間。再說,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小難題的機構很多,可以隨時向它們求援。而且,我一直沒有考慮到時間。我的匯款肯定到了代辦處,等著我去取。我瞥了一眼商店櫥窗裏的鍾表。兩點半。我手腕上的那隻廉價的大手表也指著這個鍾點。嘿,我隻有約十三個小時的時間。我隻能在這具可怕的身體裏再待十三個小時,盡管頭暈眼花,四肢酸痛!我的愉快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寒而栗。不行,這一天過得真好,可不能讓膽怯給毀掉!我馬上把這種不良感覺趕走。我想起幾行零散的詩句……還不時隱約地回憶起我是凡人的最後冬天:在我父親的房子的大廳裏,我蹲伏在壁爐旁邊,拚命搓著雙手在微弱的爐火前取暖。不過,眼下我沉浸在眼前的歡樂,和我兒時的愛衝動、愛算計和調皮搗蛋格格不入。我周圍正在發生的一切始終讓我入迷,使我一連幾個小時沒有產生別的念頭。


    這真是太不尋常了。我愉快地想,我肯定會把這簡單的一天永遠留在記憶裏。我步行返回喬治城。這看來簡直是不可能辦到的奇跡。在我離開傑斐遜紀念堂之前,天空就開始烏雲密布,很快就變成鉛灰色,陽光也像液體那樣逐漸幹涸。但我也喜歡這些陰鬱的天氣現象。看著焦急的凡人或忙著鎖上店門,或提著大包小包頂著風往家裏趕、無數汽車打開耀眼的前燈,在逐漸暗下來的黑暗中左奔右突、忙得不亦樂乎,我感到陶醉。我意識到今天不會出現黃昏。唉,真傷心。我當吸血鬼時經常觀賞黃昏的景色。所以有什麽好抱怨的?不過有一會兒,我還是為自己不幸趕上天氣變險從而浪費寶貴的時間而懊惱。但是話說回來,出於我也說不清的理由,這倒也正是我想看到的東西。這惡劣的冬天頗似我童年時的嚴冬。和當年在巴黎梅格能把我扛進他的巢穴時的那個冬天一樣嚴酷。我知足了。我很滿意。


    等我趕到銀行代辦處時,盡管我清楚自己病得很重、發燒得厲害,急需找個地方吃飯休息,但見到我的匯款到達,這是高興得不得了。工作人員已經用我的一個巴黎化名“利奧耐爾-波特爾”為我印出一張新的信用卡,並準備好一本旅行支票。我把這些東西連同三萬美金一古腦兒地塞進衣袋,讓那職員看得目瞪口呆。


    “當心有人會搶你!”他隔著櫃台把頭湊近小聲提醒我。他還說什麽趁銀行還沒關門、快去那兒把錢存起來之類的話,但我沒聽清楚。他還說我應該去趟急診室,趁暴風雪還沒來。許多人感冒了都去那兒,看來它是每年冬天的流行病。為了簡單起見,我連說“好,好”,實際上我一點也不想把剩下的這點凡人時間花在讓醫生擺弄上。再說這也沒必要。我所需要的就是熱騰騰的食物,燙燙的飲料,外加旅館裏一張安靜柔軟的床。然後我就能把這副身體以說得過去的還給詹姆斯,並且幹淨俐落地跳回我自己的身體。但首先我得換身衣服。現在隻有三點十五分,我還有十二個小時,而這身肮髒可憐的破衣爛衫再也讓我受不了了!我趕到有名的商業街“喬治城林蔭大道”,人們閃躲避寒流正忙著收拾打烊。我設法說服一家時裝店老板,迅速讓不耐煩的店員為我拿了一堆我認為需要的衣服。當我把那張塑膠小卡片遞給他時,我感到一陣暈眩。有趣的是,現在他的不耐煩全部消失了,還一個勁兒地向我推銷一堆降價的圍巾和領帶。我簡直搞不懂他對我說什麽。啊,好的,一件件地計價吧。我們會在明天淩晨三點鍾把這一切都交給詹姆斯先生,詹姆斯先生就喜歡不花錢白占便宜。好吧,就再來一件毛衣吧,這有那條圍巾;不買白不買。我正要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又一陣量眩襲上頭來。我感到眼前一黑,腿一軟差點先跪在地上,繼而昏倒。一位可愛的小姐跑過來幫我。“你看起來要暈倒了!”我渾身冒虛汗。雖然這裏很暖和,我卻冷得發抖。


    我向她解釋,我需要叫計程車,可是找不到一輛。此時m大街上人已經很稀少,而且又下起了雪。我在幾個街區之外找到了一家漂亮的紅磚旅館,有個很浪漫的名字叫“四季”。我連忙揮手向那好心的漂亮小姐告別,同時低著頭頂著寒風朝這家旅館跑去。我欣喜地想,在四季旅館裏我會感到溫暖和安全,我喜歡大聲吟誦這意味深長的名字。我可以在這裏用餐,用不著再回到那所可怕的住宅,就在這兒等著交換身體的時候到來。當我終於跑進這家旅館的門廳,我發現它比我預想的還好,便花費一大筆錢,除保證我自己舒適外,還要求他們把莫約也弄得幹淨舒適。我要的套房寬敞豪華,幾扇落地大窗俯瞰波多馬克河,地上鋪著一大片淡色的地毯,幾間浴室可讓古羅馬皇帝來洗澡,電視機和冰箱擺在漂亮的木櫥裏,泗暹有別的許多新奇的擺設和裝置我馬上為我自己和莫約訂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我打開小吧格,裏麵塞滿美酒、糖果和其它美味小食品。我取出一瓶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味道絕對惡心!大衛怎麽會喝這破玩意兒?巧克力的味道還不錯。真他媽的香!我把一整塊又吞吃了,然後打電話,叫餐廳把他們這兒所有的巧克力飯後甜食都加進我剛才預訂的晚餐。


    大衛。我得給大衛打電話。但我好像無力從沙發裏爬起來走到寫字台前去打電話。而且我想考慮並作決定的事情也太多。身體不舒服真該死,這算是什麽體驗!我甚至習慣這兩隻巨手吊在它們應有位置以下的一英寸,它們太長了,再瞧這身黝黑的皮膚,毛孔真粗。可別睡著了。不然多浪費時間……


    門鈴把我猛然吵醒了。我剛才睡著了。整整睡了半個小時。我掙紮著站起來,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搬磚,好不容易才為那名客房服務員打開房門。這人是個迷人的中年婦女,長著一頭淺黃色的頭發,推著一輛蓋著亞麻桌布的小餐車,裏麵擺滿食品,徐徐走進套房的客廳。我先把一塊浴巾鋪在地上當狗的桌布,然後把牛排喂給莫約吃。它趴在地上開始大吃大嚼。隻有很大的狗才趴著吃東西,這副吃相使它看上去更嚇人,很像一隻大獅子懶洋洋地啃著被無助地壓在它那大爪子下的基督徒。我端起一碗熱湯就喝,但嚐不出什麽味道,這也難怪,感冒這麽重,當然嚐不出來。葡萄酒真不錯,比昨晚喝的普通酒好多了。雖然和鮮血相比味道仍顯平淡,但我還是一口氣喝了兩杯。等我剛要大吃這裏的人所稱的“意大利通心粉”時,我偶然抬頭,這才意識到,那位女服務生仍站在那兒,煩燥不安。


    “您生病了,”她說,“病得很重。”


    “別瞎說,親愛的,”我說。“我隻是感冒了,人類常患的感冒,僅此而已。”我把手伸進襯衣兜裏摸那疊鈔票,遞給她幾張二十美元,然後請她走。她很不情願。


    “您咳嗽得很厲害,”她說。“我想您確實生病了。您是不是在戶外待了很長時間?”


    我凝視著她,見她這麽關心我,我的心一下子軟了,感到我隨時會發優地哭出來。我本想警告她我是個怪物,這個身體隻是偷來的而已。她真慈祥,顯然一貫關心別人。


    “咱們都是一家人,”我對她說,“人類是個大家庭,我們得互相關心,對吧?”我猜想這下子她得被我這番糊裏糊塗說出來的傷心話嚇壞,並馬上走掉。但她沒有。


    “是的,我們都是一家人,”她讚同。“趁天氣更壞之前,我給您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親愛的,你現在走吧,”我說。


    她焦急地最後瞅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吃完那盤怪味的奶酪醬汁麵條後(仍是鹹而無味),開始考慮她說的是不是有道理。於是走進浴室擰亮電燈。鏡子裏的這個男人看起來確實嚇人:兩眼通紅,全身發抖,原本黝黑的皮膚即使沒有完全變蒼白,也已變得焦黃。我伸手摸前額,但這又有什麽用?我當然不能因患感冒而死。但是這時我也沒了底。我想起那女服務生臉上的表情,想起街上那些對我說話的人的關心。又猛烈地咳嗽一陣。我得采取措施了。但有什麽措施呢?要是醫生給我開藥效強的鎮靜藥讓我遲鈍了回不了那所房子怎麽辦?倘若他們開的藥影響我集中意念,讓我回不了我的身體,那該怎麽辦?上帝,我連脫出這副人體都還沒有嚐試過呢,我原來當吸血鬼時,這是我很拿手的技巧。不過現在我也不想嚐試了,萬一我回不來怎麽辦?那豈不成了遊魂!不行,還是等詹姆斯回來後再做這種試驗吧,別去找那些拿著針頭的醫生!


    門鈴又響了。是那個好心腸的女服務生。這次她拿來一袋藥品,幾瓶大紅大綠的液體,幾瓶藥片。“你真該叫個醫生來,”她邊說邊把這些藥一字擺在大理石的梳妝格上。“您想讓我們請個醫生來麽?”


    “當然不想。”我邊說邊把更多的小費給她,並伸手把地引導出房門。她說等一等。我能讓她把剛吃完飯的這條狗牽出去嗎?


    啊,可以,這主意太好了。我又把幾張鈔票塞進她的手裏。我叫莫約跟著她走,並按她的吩咐做。她好像很喜歡莫約,對它小聲說著甜言蜜語,把它哄得很開心。我又回到浴室,盯著她拿來的這些藥水瓶。我很懷疑這些藥,但又一想不能把病成這樣的身體還給詹姆斯,這樣不太禮貌。倘若詹姆斯不想要它怎麽辦?不,不太可能。他會把那兩千萬美元連同著咳嗽加感冒的病體一並收走。於是我喝了一大口難喝的綠色藥水,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吐出來,然後艱難的走回起居室,癱坐在寫字台前。這有旅館供應的信簽和一支很好用的原子筆,出水由好寫起來又滑。我開始在信紙上寫書,發現用這些大手指寫字真困難,但硬著頭皮寫下去,匆匆的把我的見聞感想詳細記下來。我雖然困得抬不起頭來,病得呼吸都很困難,但我還是堅持寫下去,直寫到紙都用光,連我也看不懂自己潦草的字跡。我把這些信紙塞進一個信封,用舌頭舔濕把信口封上,在信封上寫上我的新奧爾良寓所地址,我本人收,然後把信塞進襯衫口袋,在毛衣裏麵,這樣就不會丟掉。然後我躺在地板上。現在我得睡了。我一定要睡很久,也許會把我剩下的凡人時間用盡,但也沒辦法,因為我實在沒力氣在幹什麽了。但是我睡得並不深。我發的燒太高,而且提心吊膽。我恍惚看見那和善的女招待把莫約領回來了,還又對我說一遍我生病了。


    我記得一名夜間女值班招待也來過一趟,好像埋怨了我半天。我記得莫約趴在我身邊,暖烘烘的身體緊貼著我,我也拚命靠近它取暖,聞著它光滑的毛發散發出的香味,盡管這香味若讓我穿著自己的身體合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麽。有一陣子我恍惚覺得我又回到舊時代的法蘭西。


    但是,這些對昔日的回憶總是讓這次做人的體驗打斷。我不是睜開眼睛,看見點燃的台燈周圍照著一輪光暈,看著漆黑的窗戶映出室內的家具擺設,還幻想我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但還有更糟的考驗在前頭等著我。絕望的情緒迫使我想使用馬桶,生理上也需要,而且事後還要小心地擦淨自己。真惡心!還要洗手。我一遍遍反覆洗手,邊洗邊惡心得發抖!當我發現這副人體的臉上已經長滿又粗又密的落腮胡子,我哈哈大笑。怎麽我的嘴唇上、下巴上、乃至衣領處的脖子上,都長滿一層黑乎乎的垢殼?我看上去像個瘋子,一個乞丐。但我又無法刮胡子,沒有刀片。即使有,我也會劃破自己的喉嚨。瞧這件襯衫多髒。我忘了穿上我剛買來的任何一件衣服,不過現在換衣服是不是晚了?我懵懵懂懂地瞟了一眼手表,嚇了一跳,已經兩點了。天哪,快到換回身體的時間了。


    “莫約,來。”我招呼那狗。然後不乘電梯,我倆朝樓梯下跑;我住在二樓,所以沒費什麽勁就下來了。我們悄悄穿過安靜空曠的門廳,消失在夜色裏。到處都是很深的冬雪。街道顯然已經通不了車,有好幾次我都跪倒在雪地上,兩臂深深地插進雪裏。每逢這時,莫約就舔我的臉,好像想給我點溫暖。但我百折不撓,掙紮著往上坡走,不顧我的情緒和身體都已很糟。最後我總算拐過街角,看見那所房子熟悉的燈光。那間黑暗的廚房現在落滿厚厚一層雪花。看起來走過去好像很容易,其實不然;經過一夜的暴風雪,雪花下麵的地板上結了一層冰,走起來很滑。不過我還是設法平安到達起居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渾身打顫。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大衣,衣兜裏還塞滿了我所有的錢。現在我隻剩下幾張鈔票裝在襯衣口袋裏。甚至全都忘在旅館裏了。不過沒關係。那肉體竊賊詹姆斯很快就要到這兒。我將收回自己的身體,連同我的全部威力!然後我就能平安無事的返回新奧爾良的家,並甜蜜地回憶並思索這次經曆。到時我的病和寒冷全都不複存在,疼痛和傷感也都煙消雲散,我又成為吸血鬼萊斯特,遨翔在樓頂上空,伸出雙手去擁抱遙遠的星空。這地方和那旅館比起來很冷,我翻過身去窺探那個小壁爐,並試著用意念點燃裏頭的木柴。沒用。這時我才想起我還沒成為萊斯特呢,不禁啞然失笑。不過詹姆斯不久就到。


    “莫約,我再也忍受不了這個身體。”我小聲說。那條狗坐在前窗眼前,邊望著外麵的夜空邊喘氣,鼻息噴在陰暗的玻璃上,結成一層薄霜。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可是很難辦到。我越感到冷,就越想睡。這時,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我:倘若我在約定的那個時刻脫不出這副身體來怎麽辦?如果說我連火也點不著,連別人的心思也讀不透,連……那我還能換回去嗎?我半夢半醒,恍恍惚惚,嚐試施展通靈術。我讓自己的心靈幾乎沉降到夢的邊緣。我感到那種在靈魂出竅之前常有的預警,一種低沉、令你陶醉的微微顫動。然而任何不尋常的事都沒發生。我又試一遍,暗示自己:“上升。”我試著想像自己虛無飄渺無定形的靈魂正脫出肉體,並無拘無束地升至天花板。沒用。不妨再試試生出羽翼。徒勞。我太累了,太疼痛了。事實上,我被禁錮在這些沒有希望的肢體,囿於這個疼痛的胸腔無法擺脫,連喘口氣都很困難。好在詹姆斯很快就來。這個魔法師深諳換身術。對,這個急欲得到兩千萬美元的詹姆斯一定會指導換身的整個過程。等我再次睜開眼睛,天已太亮。我猛地坐直,瞪著前方。一點沒錯。太陽高高掛在空中,透過前窗灑進萬仞光芒,照亮光潔的地板。我能聽見屋外繁忙的交通。


    “我的上帝。”我用英語小聲驚呼,因為“mondieu”(法語“我的主”)此時無法同英語“我的上帝”同義。“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嗬!”


    我頹然躺下,胸膛劇烈起伏,驚得瞠目結舌,半天理不出個頭緒,也拿不準態度,也不知我的感受到底是狂怒還是極度恐懼。然後我才慢慢抬起手腕看表。是上午十一點四十七分。還有不到一刻鍾,這筆受托存放在鬧市那家銀行裏的兩千萬美元钜款,就將再次轉到我的化名“萊斯坦-戈利高爾”名下。拉格朗-詹姆斯把這個化名安在這副身體上,自己卻顯然沒有如約在天破曉前返回這座住宅,換回自己的身體;而且由於已經喪失這筆钜款,所以他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哦,上帝,幫幫我吧,”我大喊,一口痰馬上堵住我的喉嚨,連續咳嗽使我胸部深處感到刺痛。“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我囁嚅道。“我早就知道。”我真傻,我是個十足的大傻瓜。


    我想,我真是個可憐蟲;那個肉體竊賊真卑鄙;他媽的,他絕不會得逞的!他怎麽竟敢要弄我,他怎麽敢騙我!而他丟給我的這副身體,這副我唯一可以用來追蹤他的身體,已經病得很厲害、很厲害了。


    等我跟跟槍跪地來到街上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整。但這又有什麽關係?我已記不得那家銀行的名稱和地點。再說我也找不出個好理由去那兒。那兩千萬美元再過四十五秒鍾就要轉到我的名下,而且到底我再要回這錢又有什麽意義?我拖著這堆打顫的骨肉去哪兒也不合適呀!難道去那家旅館要回我的那點錢和衣服嗎?還是去醫院開點我急需的藥?


    還是去新奧爾良找路易,路易一定得幫幫我,也許隻有路易能幫我。沒有他的幫助,我到哪兒去找那個卑鄙陰險、自尋死路的肉體竊賊呢?可是,我找到路易後他會怎麽說呢?他知道我幹的傻事後會作出什麽判斷呢?


    我要摔倒了。我失去平衡。我伸手去抓鐵欄杆。但已經晚了。一個男人朝我跑過來。我的頭磕在台階上,“轟”地一聲,後腦勺劇痛。我閉上眼睛緊咬牙關,沒有喊出聲來。隨後我又睜開眼睛,看見一片寧靜的藍天。


    “叫一輛救護車來。”那男人吩咐身邊的另一個男人。我隻看見幾個黑色、沒特徵的身影,映襯在耀眼的藍天下。


    “不!”我扯開嗓門喊,但聲音出來後隻是沙啞的小聲。“我要去新奧爾良!”接著我飛快地動嘴想解釋那旅館、錢和衣服的事,並請求他把我扶起來並幫我叫來一輛計程車。我得立即離開喬治城去新奧爾良。然後我靜靜地躺在雪地上,覺得頭頂上的天空真可愛,薄薄的白雲飛速掠過天空。連這四麵圍著我的身影,這些悄悄地小聲議論我的人都是這麽可愛。還有莫約,汪汪狂吠的莫約。我想說話,但說不出話來,無法告訴它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一個小姑娘湊過來。我能看見她的頭發,她的蓬鬆的小衣袖和一條綢帶迎風飄舞。她像別人一樣低頭瞧我,她的臉上全是陰影,她身後的天空耀眼得可怕。


    “我的上帝,克勞蒂婭,那是陽光,快避開它!”我大叫。


    “先生,你安靜地躺著吧,他們這就來救你。”


    “躺著別動,年輕人。”


    她在哪裏?她去哪兒了?我閉上眼睛,傾聽她的鞋跟踏在人行道上,發出“哢喀”的聲音。那是她的笑聲嗎?


    救護車。氧氣麵罩。針……我明白了。我要死在這副身體裏,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像幾億凡人一樣,我要死了。啊,這就全都明白,所以那肉體竊賊才來找我,那死亡天使看出我太自負,愛自欺欺人,就投其所好欺騙了我。現在我就要見上帝了。可是我不想死!


    “上帝,求求您,我不想這麽死,不想死在這個身體裏!”我緊閉眼睛小聲說。“我不想現在就死。求您啦,我不想死!別讓我死。我哭了,心痛欲裂,很害怕。哦,這身體難道還不完美嗎?上帝嗬,把更完美的形狀展現在我眼前吧。我這個充滿渴望的怪物之所以去大戈壁,可不是為了尋求來自天上的火,而是為了滿足自尊,滿足自尊,滿足自尊!”


    我的雙眼緊閉。我能感到淚水順著麵頰流下來。“請您別讓我死,別讓我死。別在現在,別像這樣死去,別死在這個身體裏!救救我!”


    一隻小手摸我的手,使勁想擠進我的手心,終於辦到了,緊緊讓我握著。溫柔的小手,軟軟的,很小。你知道這是誰的手,我想,你知道的,但你太害怕睜眼去看它。假如她在場,那你就真的要死了。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太害怕了。我渾身顫抖,痛哭流淚,緊握她的小手,肯定把她攥疼了,可我就是不敢睜眼。


    路易,她在這兒。她來找我了。救救我,路易。我不敢看她。我不能看她。我不能鬆開她的手!路易,你在哪兒?是不是這在地下沉睡?在你那荒草叢生、無人問津的花園深處,冬天的殘陽照著野花……你在沉睡,直到又一個黑夜降臨。


    “瑪瑞斯,幫我一把。潘多拉,你在哪兒?快來救我。凱曼,快來救我。阿曼德,現在咱倆之間沒有仇了。我需要你!潔曦,別讓我死去。”


    哦,這就是在救護車的警笛的聲中,一個魔鬼低沉而哀傷的祈求。別睜開眼睛。別看她,不然你就完了。克勞蒂婭,你曾在最後時刻呼喊過救命嗎?你害怕嗎?你也見過光線如同地獄之火灑滿天空嗎?抑或它是那偉大而美麗的陽光,用愛照亮著整個世界?


    我們一道站在墓地,在那個彌漫著花香的溫暖夜晚,天上灑滿點點星光和紫色的柔和夜光。對,夜其實也是多彩的。瞧她,閃亮的皮膚,嘴唇上青紫色的血腫,她眼窩周圍的黑量?她正拿著她的花束,是黃白兩色的菊花。我永遠忘不了它的芳香。


    “我母親就葬在這兒嗎?”


    “我也不知道,小寶貝兒。我甚至從來不知道她的姓名。”我發現她時,她已經全身腐爛、發出惡臭,螞蟻爬滿地的眼窩和地張開的嘴。


    “你應該查出她叫什麽。你應該替我辦這件事。我想知道她葬在哪裏,”她對我說。


    “親愛的,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恨我吧,恨我隻想著大事。恨我吧,因為你現在沒有長眠在她身邊。倘若果真如此,她會讓你暖和嗎?血是熱的,小寶貝。跟我來吧,咱們喝血去,你我都知道怎樣去做。咱倆可以一起飲血,直到世界末日。”


    “啊,你給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她說。她的微笑多冷漠嗬。你在這些陰影當中幾乎能窺見她女人的特質:蔑視兒時天真可愛的、永久印記,作女人難免的想吻、想抱、想愛的衝動,她都沒有。


    “咱們就是死神,親愛的,死才是最終的答案。”我把她攬進懷裏,感到她依偎著我。我吻她,吻她吸血鬼的皮膚。“死後就沒有問題了。”


    她用手撫摸我的前額。


    救護車在飛馳,仿佛那警笛聲在追逐它,驅動它。她的手在觸摸我的眉毛。我才不睜眼看你呢!


    噢,請救救我……,這個魔鬼一邊憂愁地向他的同類求救,一邊朝著地獄墜落,越墜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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