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後的兩個小時裏,我們進一步探索了這條遊船。我們迫切需要在夜間藏在船上,以免詹姆斯出來到各個甲板活動時發現我們。為此,我們要熟悉這條船,再說我自己對它也特別好奇。


    我們蹈踏著走出安靜狹窄的皇室餐廳休息室,回到船的主體,經過一排排艙門,來到那層布滿花俏商店的圓形樓板,然後順著一個環形大樓梯下來,通過主休息廳,橫穿一大片裝飾華麗的舞池,再來到其它幾個黑暗的酒吧和小休息廳,它們全都鋪著絢麗的大地毯,裏麵響著歡快的電子樂。然後,我們又經過一個室內遊泳池,池邊有幾百人坐在大圓桌旁吃午餐。我們走出去,又來到另一個露天遊泳池,這兒有無數遊客躺在海灘椅上曬太陽,或打盹兒,或看報、讀平裝本小說。


    最後,我們來到一個小圖書館,裏麵坐滿安靜的讀者。旁邊還有一個沒開燈的賭場,船離港後才營業。這裏有一排排暗色的“吃角子老虎”(一種投硬幣的賭具),還有許多供玩二十一點牌戲和賭輪盤的桌子。


    在一個地方,我們還看一眼那個黑暗的劇場,發現裏麵大極了,但隻有幾名觀眾正在看在超大銀幕上放映的電影。


    接下來又是幾處休息廳,有的有窗戶,有的全黑。還有一個漂亮的餐廳,供中產階級的遊客用餐,要上一段彎曲的樓悌才能到達,此外,還有第三個餐廳,也很華麗,供住在最低等客艙的遊客就餐。我們接著往下走,路過我那隱蔽的小艙室。在這兒,我們發現兩處礦泉浴池,內有各種健身器材,還有用來美容按摩等的小隔間。


    我們還找到一所小醫院,護士都穿著白製服,一間間小病房裏燈火通明。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個沒窗戶的大房間,裏麵全是電腦,有幾個人正在安靜地工作。還有美容沙龍,以及一個類似的男士健身房。我們還見到有個旅遊代辦處。還有個地方有個銀行。


    我們總在很難望到盡頭的狹長走廊裏走。單調的米黃色牆壁和天花板永遠壓迫著我們。討厭的地毯一條接著一條。現代圖案的花稍地毯在幾乎所有走廊裏都是那樣不協調、刺眼、俗不可耐,使我直想哈哈大笑。我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段包著軟墊的樓梯和台階。那些電梯也讓我分不清哪架是哪架。到處所見都是有號碼的艙門。那些有鏡框的照片也難以區分東西南北。我隻好不斷察看平麵圖,以確定我的位置及我要去哪兒,或躲開那條我已原地繞了四、五圈的環形信道。


    大衛卻覺得這樣特別好玩,尤其見到別的旅客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們至少有六次幫助那些老頭老太太尋找去某個地點的路。然後我們自己也跟著迷路。


    最後,我們總算奇跡般地找到路,回到狹長的皇家餐廳休息室以及我們自己的套房。現在離太陽下山隻有一個小時,船上巨大的發動機已經開始轟嗚。


    我馬上換好晚上穿的服裝——白色的高領絨衣和淺色的縐條紋薄套裝——,然後來到陽台觀賞濃煙從頭頂上的大煙囪裏噴出。整條巨輪隨著發動機的啟動而顫抖,籠罩遠方群山的加勒比海的柔和陽光漸漸暗淡下來。


    一陣翻腸攪肚的恐懼感攫住我的心,彷佛我的五髒六腑也隨著機器的震動而顫抖。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我隻是在想,我再也見不到這美麗輝煌的自然光線。從現在起我隻能再見到片刻黃昏的陽光。換回身體後,我再也見不到血紅的夕陽映在泱泱水波上的壯景,再也見不到金輝映照在遠方的窗欞、滾滾白雲之上,碧空霞光萬丈的奇景。我想依偎在這一時刻永不離去,細品每一分鍾光影的微妙變化。但我又沒這麽做。幾個世紀以前,我並沒有做過向白天永訣這樣的事情。即使隨著太陽在改變我命運的最後一天落下,我也從沒想過我再也不能見到它——直至這一次為止。這樣的事我以前從沒想過啊!我當然應該站在這裏,感覺它的最後一絲溫暖,享受這陽光普照的寶貴的最後一刻。


    不過話說回來,我並非真想這麽做:我其實才不在乎呢。我曾在遠比這更寶貴更奇異的時刻見過燦爛的陽光。已是過去的事了,對不?不久我就又會成為吸血鬼萊斯特。


    我慢慢退回客艙,站在一麵大鏡子前端詳自己。哦,今夜將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夜,甚至比我在喬治城捱過的那些寒冷患病的一夜都漫長,要是失敗了怎麽辦。


    大衛正站在走廊裏等我,邊等邊欣賞自己穿著白色亞麻布套裝的樣子。他說我們必須在太陽沉下水麵之前離開此地。我卻不以為然,我覺得那愚蠢的懶蛋不會像我這樣從大箱子裏跳出來撲向燃燒的晚霞。相反,他很可能會害怕地再在漆黑的箱子裏躲一會兒才露麵。然後他會幹什麽呢?拉開麵對陽台的厚窗簾,施展飛行術離船,去遙遠的海岸搶劫某個注定倒黴的家庭嗎?不過他已經搶過格林納達。也許他想休息罷。


    我們不可能知道。


    我們又溜到皇家餐廳休息室,然後出去登上了風很大的頂層甲板。許多遊客都出來觀看船駛離港口。船員全都作好準備。從大煙囪裏噴出濃濃的灰煙,鑽進漸漸消失的晚霞。


    我把雙臂支撐在扶欄上,探頭張望遠方曲折的海岸線。變幻無窮的波濤捕捉著光的變化,形成無數暗影和層層千差萬別的色點。不過,等到明天晚上來臨,這景像在我眼裏就會更加變幻和朦朧!但眼下我在觀賞它時,卻沒有想未來的事。我完全沉醉在大海的波瀾壯瀾和天空變化無窮、火一般燃燒的粉紅色晚霞,心曠神怡。我周圍的凡人好象全都被這美景征服,很少有人說話。人們都聚集在風大的船首向這一時刻致敬。這裏的晚風柔和而略帶香味。桔紅色的夕陽像地平線上一隻正在窺視的巨眼,突然一下子就從視線裏消失了。水夭交界處爆起一大片桔黃色的光暈,映紅了一座飄移的雲峰的下沿,一束霞光直衝無垠的碧空。透過這壯麗的彩幕,第一批星星朦朧地眨開眼睛。海水變黑了,浪濤猛拍身下的船殼。我意識到這條大船正在移動。突然它發出一聲深沉而顫動的長嗎,使我內心既恐懼又激動。船開得既緩慢又平穩,使我能將目光一直盯在遠方的海岸上,像在目測距離。我們正在轉向西方,朝著漸熄的霞光駛去。


    我看見大衛的眼裏閃著火光。他用右手握著欄杆,凝視遠方的地平線,凝視升起的雲層和雲那邊暗紅色的天空。


    我想對他說點什麽,說點美好、真實的話,以表明我對這壯景深深的眷戀。我的心好象突然要碎了。我朝他慢慢轉過身來,把左手放在他握住欄杆的右手上。


    “我明白了,”他小聲說。“相信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你現在必須理智。把情感深深埋在心裏吧。”


    哦,對了,快把心思遮掩起來。和這數百名遊客混在一起,閉嘴,保持沉默,好象獨自一人。就這樣,我作為人類的最後一天結束了。


    輪船高亢顫抖的汽笛聲再次響起。這條船差不多調好頭了,正朝著大洋出發。天迅速黑了,現在該下到較低的甲板上去了,在某個熱鬧的休息室裏找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待著。


    我最後望一眼天空,意識到現在已經沒有光線了,船外漆黑一片,我的心也涼下來了。一陣涼風吹過來。但我不能留戀失去這光明。我不能。我這顆魔鬼的心靈隻要求收回我的身體,恢複我吸血鬼的威力。可是人間卻好象希冀更美好的事物,所以我同時也想為我斷然放棄的東西而哭泣。但我不能。我覺得傷心。這次冒險做人的失敗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欄杆邊,沉默,感受著加勒比海溫暖輕柔的晚風。


    我感到大衛的手在輕輕拉我的胳膊


    “好,咱們進去吧。”我說完把後背轉向加勒比海溫暖的夜空。夜幕已降臨,我的心思又轉向了詹姆斯;我又隻惦記著他了。


    哦,我多想看一眼那家夥是怎樣從他那豪華隱蔽所裏鑽出來的。但這樣太冒險。周圍沒有有利地形供我們安全地觀察他的動靜。現在我們隻能藏起來。


    隨著夜幕降臨,船也發生了變化。


    我們路過那些珠光寶氣的小店鋪,見裏麵擠滿了人,生意十分興隆。男男女女都穿著五光十色的晚禮服,已經在樓下的劇場裏就座。賭場裏,四處閃光的賭博機器已經開動,賭輪盤的桌旁擠滿了人。老夫婦們和著樂隊奏出的慢拍子輕音樂,在半明不暗的皇室大舞廳裏起舞。我們剛在昏暗的麗都俱樂部的一個小角落裏就座、並要了兩杯飲料之後,大衛就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兒,他要獨自冒險登上信號燈甲板。


    “怎麽?你為什麽讓我一人待在這兒?”我馬上就生氣了。


    “他一見到你馬上就能認出來,”他不耐煩地說,就像對小孩說話似的。他把一副墨鏡戴在臉上。“但對我他可能就不會注意。”


    “好吧,老板。”我答應得不甘不願。我很生氣,他跑出去到處冒險,卻讓我一人坐在這兒幹等!我頹然倒在椅子裏,又喝了一大口冰涼晶亮的杜鬆子酒,然後透過惱人的昏暗費勁地張望,見到幾對年輕情侶離開座位,步入燈光閃爍的舞池。電子音樂吵得讓人受不了,但遊船前進時的輕微顫動卻令人舒服。它已經駛入外海,正在破浪前進。我朝左邊的遠處望去,透過這片人造陰影,再透過許多大玻璃窗的其中一麵,我看見在餘暉未盡的夜空裏,片片陰雲迅速掠過。真是艘巨輪。我隻能這樣形容它,盡管它燈光閃閃顯得小氣,地毯難看,天花板低得壓人,那麽多公共設施令人生厭,但它畢竟是一艘巨輪。


    我思考著這個問題,努力克製自己的不耐煩,並試圖以詹姆斯的眼光來看待這條船。就在這時,一個人出現在遠遠的走廊盡頭,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此人是個英俊非凡、金發碧眼的年輕男子,身穿晚禮服,戴著一副不太協調的紫色墨鏡,舉止和我現在飲酒的樣子很像。我渾身一震,猛地意識到:我正在注視著我自己!


    是詹姆斯!他穿著黑色的晚禮服,前胸上漿的白襯衫,眼睛藏在那副時髦的鏡片後麵,正在注視著這個地方,並慢慢踱進這個休息廳。


    我感到胸部憋得透不過氣來,全身每塊肌肉都緊張地痙攣起來。我慢慢抬起右手撐住前額,同時稍稍低頭,並再次向左方看。


    他有我那雙銳利的超自然神眼,怎麽可能看不見我!這點昏暗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再說,我由於恐懼已經汗流不止,他一定能聞到我的汗味。


    但這惡魔竟然沒有注意到我。他在吧台前坐下,背對著我,把頭轉向右邊。現在我隻能看清他一側的麵頰和下顎。他顯然鬆弛下來。他在找個舒服的姿勢,把左手的手肘靠在光滑的木頭抬麵上,右膝蓋稍微彎曲一點,把鞋跟卡進自己坐的那把凳子的黃銅圍圈。他的頭隨著緩慢醉醺醺的音樂節奏輕輕晃動,表情透出討人喜歡的自豪,為自己的身份和所處的地方感到全然心滿意足。


    我深深吸一口氣。越過他望去,在寬敞的大廳那端,我清楚看到大衛在敞開的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開了。感謝上帝,他看見了這個怪物;詹姆斯現在一定以為天下太平,一切正常(當然他自己的非凡美貌除外,我眼裏的他除外)。


    當我再次感到恐懼時,我趕緊轉移注意力想點美事,例如有了份工作,住進了一個從沒住過的城鎮,有了個叫芭芭拉的未婚妻,美若天仙,我們倆從來不吵架。我把腦子裏塞滿這地居景,又胡思亂想了無數其它瑣事,如哪天我要養一缸我喜歡的熱帶魚,如我是否應該去那劇場看表演,等等。


    這家夥沒有注意到我。我很快就明白他其實是目中無人。他坐在那兒的樣子顯得很深沉,很超然,略微昂著頭,顯然很喜歡這半明不暗、樣子普通甚至醜陋的地方。


    他喜歡這條船。這些公共娛樂場所雖然塑膠製品和金屬飾物太多,但畢竟代表了某種大雅之堂,使他一待在裏麵就暗暗激動。他甚至用不著引人注目,也毋須注意任何可能注意他的人。他可以自我封閉,這條船本身就是個封閉的小世界,正在熱帶海洋裏乘風破浪快速前進。


    我甚至在恐懼中也感到突然的痛心和悲哀。我不明白:當初我在自己的身體裏時,是否在別人眼裏我也同樣是失敗的象征?那時我不是同樣也感到悲哀嗎?


    我渾身顫抖,忙拿起酒杯“咕嘟”喝一大口,仿佛裏麵盛的是藥。然後再次躲進胡思亂想,以掩蓋我的恐懼,甚至輕聲哼起曲調,滿不在乎地欣賞起柔和的燈光變幻著顏色地灑在他那滿頭金發的腦袋。


    突然,他站起來,離開那凳子,向左拐,緩緩穿過黑暗的酒吧,從我身邊經過(但沒看到我),走進封閉舞池周圍的明亮燈光。他高昂著頭,步伐慢慢地拘謹得像是腳疼,邊走邊左右巡視。然後,他以同樣拘謹的方式(更顯得他虛弱而不是強大),推開通向外甲板的玻璃大門,消失在夜幕中。


    我得跟著他!我清楚我不該這麽做,可是我忍不住還是站了起來,跟著他走了出去,滿腦子仍充斥著白日夢。走到門前我站住了。我能看見他已走到甲板遙遠的盡頭,雙肘憑欄,海風勁吹他蓬鬆的頭發。他在仰望天空,似乎又陷入了自豪和心滿意足,也許在享受這海風和夜空,還輕輕晃動身體,就像盲樂師奏樂時那樣。他站在那裏似乎在享受駐進我身體內的每一秒鍾,沉浸在巨大的喜悅。我的心再次被那種令我痛心的認同感所籠罩。對那些認識並譴責我的吸血鬼來說,我難道不同樣是個胸無大誌、虛度年華的傻瓜嗎?唉,這家夥實在、實在是可憐透頂,竟把他超自然的生命虛度在這個地方,虛度在這條人工痕跡極重、充滿老朽乘客、到處是花俏俗氣的艙室,與外麵博大精深的浩瀚宇宙隔絕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略低下頭,把右手手指向下慢慢移到晚禮服的翻領上。連一隻舔自己毛發的貓看起來也不可能像他現在這樣放鬆和自我陶醉。他竟然愛憐地撫弄起自己這塊無足輕重的翻領來!這動作比他幹的任何一樁罪惡勾當都更能說明這整個陰謀的悲劇性。隨後,他左右環顧,看到隻有一對乘客在他右麵很遠的地方,而且背對著他,他便突然升離甲板,傾刻之間就不見了!


    當然,他並非真的飛走。他隻是升到空中消失了,把我丟在玻璃門內不寒而栗,臉上和背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瞪著他剛才站的地方發楞,並聽到大衛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來吧,朋友,我們到皇室餐廳吃晚飯去。”


    我扭頭,看到他在勉強地微笑。詹姆斯現在還沒飛遠,仍能聽見我們的交談!他毋須用心去聽就能覺察到任何不尋常之處。


    “好,去皇室餐廳,”我說,竭力不去想傑克昨晚說過,這家夥還從沒去那兒吃過一頓飯的話。“我其實不很餓,但在這兒泡了這麽久,倒是很疲勞了。”


    大衛也在顫抖。但他也興奮異常。


    “哦,我得告訴你。”他說話時的風度舉止也走了樣;此時我們正穿過休息廳朝附近的樓梯走去。皇室餐廳裏的招待全是西服革履,但既然我們來了,他們也得接待。”


    “他們全裸著我也不在乎。今晚可有好戲看了。”


    那間著名的頭等艙餐廳比其它場所都更拘謹和文明一些,裏麵的裝漢全是白色塗上黑色的真漆,與其間明亮溫馨的氣氛很協調。但總體裝飾與船上的所有地方一樣,給人生硬易碎的感覺。不過這裏還不算醜陋,精心製作的佳肴尤其美味。


    那隻黑鳥飛走大約二十五分鍾之後,我才鬥膽迅速發表了點看法:“他連自己威力的十分之一都用不好!他很害怕自己的吸血鬼能力。”


    “對,我也這麽看。他讓自己的身體行動起來像醉鬼。”


    “沒錯,你也看出來了。剛才他離我還不到二十尺,居然一點都沒發現我在那兒。”


    “我全看到了,萊斯特。天哪,我還有好多東西沒教會你呢。方才我站在那兒看著你們,生怕他使用什麽心靈遙感術之類發現你,但我都還沒教你怎樣幹擾他呢。”


    “大衛,他若是真用上了威力,什麽都擋不住他。不過你也看到了,他不會用,就算他猛撲過來,我也會本能地做出反應,因為你一直在教我做的就是這個。”


    “是嗬。這些其實都是你在原來身體要時明白並且掌握的雕蟲小技。昨晚我就覺得,隻要你忘掉你是個凡人,並行動起來就像你還是原來的你,你就能穩操勝算。”


    “也許吧,”我說。“我哪裏知道。哼,一見他鑽在我的身體裏,我就……”


    “噓——快吃你的飯,把聲音放低。”


    “我的最後——最後一頓飯。”我苦笑一聲。“等最後抓住他,我要把他當飯吃。”緊接著我打住了,意識到說錯了——這不等於我吃自己的肉嗎?我低頭瞧著這隻正握著銀餐刀、曬黑的長手。我是否已對這副身體產生眷戀?不,沒有!我想要回自己的身體。我簡直受不了還要等八個小時才能收複我的失地。


    一點鍾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又見到他。


    我深知得避開那間小“麗都俱樂部”,因為它是最高級的舞廳,他很愛去那兒,而且那裏又太奢華太黑暗。所以我便在那較大的休息廳一帶閑逛,戴好墨鏡,頭發向後梳過,緊貼在頭兩側和後腦勺上——這全是一種黏稠的發乳或發膠弄的:一個年輕服務員應我的要求不解地把這玩意兒交給了我。我並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難看。反正現在更沒人認識我,我更安全了。


    當我們再次發現他時,他又站在艙外的一條走廊裏,正要走進賭場。大衛跟著地走進去,既是為了監視他,也為了自己過一把賭癮。我本想提醒他,我們用不著跟蹤這家夥。我們隻需抓住時機溜進維多利亞女王套房就行。船上發行的小報已經出版了要日早晨的那版,上麵刊登的日出時間是早晨六點二十一分。我看到它後笑了起來。不過目前要我預報日出時間也沒以前那麽容易了,對不,唔,等到明天六點二十一分,我就又成為吸血鬼了。


    大衛總算又回到我旁邊的座位上,並抓起那張小報湊近桌上的小桔燈讀起來,上船後他一直堅持讀這份小報。


    “他在玩賭輪盤,並且一直在贏。這混蛋利用心靈遙感力取勝!真是愚蠢。”


    “對,你總是這麽說,”我說。”現在咱倆聊聊愛看的電影好不好?最近一直沒看到魯格-豪爾演的片子。我好想那家夥。”


    大衛“嗬嗬”一笑。“是嗬,我也很喜歡這個荷蘭演員。”


    直到三點二十五分,我倆還在悄悄地聊天。這時,我們碰巧看到英俊的賈森-哈密爾頓先生又從旁邊經過,緩緩地,陶醉的神情,注定要完蛋。大衛又要去跟,我用手按住他說:“老友,沒必要。還有三個多小時呢。給我講講那部老片子,靈與肉的情節。你還記得吧,講的是那拳擊手,裏頭是不是有句台詞,是關於什麽的來著?”


    六點十分,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這時正是我以前尋找休息地點的時候,所以我不敢設想他怎麽會還沒有找到他的休息地點。此時我們應該能在他黑亮黑亮的大箱子裏找到他了。從四點剛過到現在,我們還沒見到他的除影。當時他正在冷冷清清的麗都俱樂部的小舞池,與一個穿著紅綢長袍的灰頭發小老太太懶洋洋地跳舞。我們先遠遠地站在廳外,背對著牆,聽他說一會兒清脆悅耳的道地英國口音,然後我們就躲開了。


    那一刻就要到了。想逃避他不幹也不行了。漫長的夜晚要結束。我有好幾次都想到自己可能在未來幾分鍾之內毀滅,但我一生中從沒有過這種念頭阻止我去行動。假如我想到大衛可能被傷害,我就會完全沒了勇氣。


    大衛從沒像現在這麽堅定。他剛把那把銀色的大手槍從五甲板的小艙裏取來,並把它裝在外衣口袋裏。我們已把那裏的那口大箱子的蓋子敞開,好讓我隨時鑽進去,門上也已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免得服務生闖入。我們還決定我不能隨身帶那支黑手槍,因為身體交換後搶就自然會在詹姆斯的手裏。小艙室的門不銷上。鑰匙還放在裏麵,因為我也不能冒險把它們帶在身上。倘若哪個好心的服務生把門鎖上,我也隻好用心念動力把它打開。這對吸血鬼萊斯特來說毫不困難。


    我現在帶在身上的隻有那份偽造的“謝裏頓-布萊克伍德”護照,和一筆錢一起裝在我的外衣口袋裏,足夠讓那家夥離開巴巴多斯,並逃往他想去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船正朝巴巴多斯港開來,不久就會靠岸。


    正如我們希望的那樣,信號燈甲板寬敞明亮的走廊已經空無一人了。我懷疑那個老服務生正躲在小廚房的窗簾後麵偷偷睡覺呢。


    我們悄悄來到維多利亞女王套房門前,大衛把鑰匙插進錢孔。我們”嗖”地溜了進去。大箱子的蓋子開著,裏麵是空的。屋裏燈都亮著。那惡魔還沒回來。


    我一言不發,馬上把燈一盞盞擰滅,然後去陽台門那兒把厚窗簾拉開。天空裏的夜色還沒褪盡,但在很快地亮起來。屋裏灑滿朦朧柔和的光線,他見了會刺痛眼睛,也會使他暴露在外麵的皮膚馬上覺得疼。


    他肯定正在來這裏的路上,他隻能如此,除非他真有另一個我們還不知道的棲身之地。


    我回到門前,站在左側。他進來時不會看見我,因為門會在他推開時把我遮住。


    大衛已經邁上台階,走進高出一塊的起居室,然後轉身,背對玻璃牆,麵對艙門,雙手緊握著那把大手槍。


    忽然,我聽見急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不敢向大衛打手勢,但看見他也聽到有人接近的聲音。這家夥幾乎跑起來。他的膽量讓我吃驚。傳來鑰匙在門銷孔裏轉動的聲音,大衛舉起槍瞄準艙門。


    門猛地被推開,撞在我身上。詹姆斯跌跌撞撞地跑進屋裏。他舉起手遮擋透過玻璃牆照射進來的光線,並扯著嗓子咒罵起來,顯然在罵服務生沒按他的囑咐把厚窗簾拉上。他還是那樣笨拙地轉身朝台階走去,然後猛地站住。他看見大衛站在上麵,舉著槍瞄準他。接著大衛大喊一聲:“上!”


    我使出渾身解數,向他發起攻擊,我無形的靈魂升起,脫出我的凡體,以排山倒海之力朝我原來的身體猛撲過去。但我馬上被擋了回來!又回到我的凡體裏,速度之快令我狠狠撞在牆壁上。


    “再來!”大衛大喊,但我又被趕回去。我眼冒金星,拚命控製住我這沉重的凡人四肢,掙紮著想站起來。


    我看到我原來的吸血鬼麵孔居高臨下地對著我,一對藍眼睛布滿血絲,隨著室內的光線越來越明亮而不斷眯縫著斜視。嘿,我可知道他這滋味不好受!我最清楚他的困惑。太陽正在燒灼他那纖嫩的皮膚,這身皮還沒完全從戈壁灘陽光的灼傷中痊愈!由於白天到來,他的四肢很可能已經迅速變得麻木而無力。


    “行了,詹姆斯,遊戲結束了。”大衛怒喝道。還是把腦袋瓜放聰明點吧!”


    那家夥被大衛的聲音嚇一跳,猛地轉過身去,接著跟蹭後退,撞在床頭櫃上,撞壞了這個塑膠做的笨家夥,發出難聽的聲響。他又倉惶伸手去擋眼睛,先看看毀壞了的家俱,又試探著去瞧背對陽光站在高處的大衛。


    “你想怎麽辦?”大衛問。“你能往哪兒跑?你能往哪兒藏?你想殺了我們嗎?人們一發現屍體就會徹底搜查船艙。朋友,遊戲結束了。還是放棄抵抗吧。”


    詹姆斯發出一聲怪叫。他突然低下頭,像一頭準備發起攻擊的瞎眼公牛。我見他把雙手握成拳頭,不禁感到一陣絕望。


    “放棄抵抗吧,詹姆斯。”大衛又大喊。


    趁那家夥連聲詛咒時,我又向他猛撲過去,恐懼伴隨我這凡人的勇氣和意誌。此時頭一束陽光已經刺破海麵!親愛的上帝,是時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不能再失敗了。我與這家夥撞滿懷,隨即穿透他的身體,同時感到像一股電流穿過全身似的麻酥。接著我兩眼一黑,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真空把我吸進去,使我跌至無盡的黑暗深淵。我一邊大喊著“鑽進他——鑽進我!鑽進我自己的身體!對!對!”一邊往下墜落。再後來我便直視著金色的陽光。


    我的眼睛刺痛得受不了。溫度高得像在戈壁灘上。光線強烈得像即將下地獄之前。然而我成功了!我又回到我原來的身體!這光線,這灼熱正是太陽上升的結果。太陽正在灼痛我這可愛的、寶貴的、超自然的臉和雙手。


    “大衛,我們成功了!”我歡呼,聲音特別洪亮。我從剛才倒下的地方一躍而起,以前的超凡力量和敏捷再次回到我的身上。我沒命地朝門口衝去,隻瞥見一眼我剛才的凡人身體正在手腳並用地朝台階上爬。


    我起跑時房間裏已是陽光燦爛。我不能在此再多待一秒鍾,盡管我聽到震耳欲聾的槍響。


    “上帝保佑你,大衛,”我小聲說。一瞬間我便到了第一段樓梯口。謝天謝地,陽光無法透過這靠船裏的信道,但我這熟悉而強大的四肢卻已經給曬得疲軟。等到第二聲槍響剛過,我已經翻身越過a樓梯的欄杆,直落數層樓,“砰”地一聲掉在五甲板的地毯上。


    我在跑到那小艙室之前又聽到一聲槍響,但聲音已很微弱。我這隻曬黑的手差點連門把手也轉不動了,隻能拚足勁才把門打開。接著我感到一股徹骨的涼氣襲來,仿佛我又在喬治城的雪地中遊蕩。艙門猛地打開了,我跪倒在小屋裏。雖然摔得不輕,但總算脫離光線。我憑著最後一點意誌,把門猛地關上,把那打開蓋子的大箱子推好,然後撲進去,使出最後一點力氣伸手把蓋子蓋上。隨著箱蓋“砰”地蓋上,我便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我躺在裏麵一動不動,長長籲了一口氣。


    “上帝保佑你,大衛。”我囁嚅道。他為什麽開槍?為什麽呢?為什麽用那支大威力手槍還打了這麽多槍?這麽響的槍聲,怎麽可能不讓別人聽見呢?但眼下任憑什麽也無法讓我幫他的忙。我的雙眼正在閉上,我又彷佛飄蕩在那絲絨般的無盡黑暗中,這是自從我在喬治城與詹姆斯會麵改變命運以來,頭一次恢複這種感覺。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又成為吸血鬼萊斯特,這才是唯一重要的。其它都無關緊要。


    從我嘴唇裏再次吐出“大衛”這個字,彷佛是一聲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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