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goblin


    我先他一步抵達了那棟位於上東區的房子。我跟蹤他去過那裏好幾次。我知道他例行的路線。他雇用的人分別住在樓上和樓下,不過我不認為他們知道他是誰。這可不是一個吸血鬼會有的安排。在這兩層公寓中間的就是他那一長排的房間,都市住宅的第二層,閂住的鐵柵欄讓這裏看起來像是一座監獄,而他可以由後麵的入口進出。


    他從不在這個地方前麵下車。他會在麥迪遜大道下車,穿越街區深入巷弄前往他的後門。或者有時候他會在第五大道下車。他會走兩條路線,附近也有一些土地房產是屬於他的。但是沒有人──沒有他任何一個手下──知道這個地方。


    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女兒多拉是不是曉得這裏。數個月以來,我監視他、舔舐著我的嘴唇玩味著他的生命,而他從沒帶她去過那裏。我也從未在多拉心中擷取到明確的影像。


    但是多拉知道他的收藏。過去,她曾經收下他的古物。有一些散放在紐奧良那座空蕩蕩的修道院裏。在我去窺探她的那一夜我的確有隱約瞥見一兩樣這些美麗的東西。此刻我的受害者仍在哀歎她拒絕了他最後的這件禮物。這是一件真正神聖的東西,或者說他是這麽認為的。


    要進這幢公寓對我而言是夠簡單的。


    這裏實在很難稱做是一幢公寓,雖然它的確附了一套小小的衛浴。肮髒的不毛之地,因為無人使用而變得肮髒。每個房間都塞滿人體塑像、雕像、銅像,乍看之下非常像是垃圾卻都毫無疑問隱藏著難以計數的價值。


    身處其中,藏身在後側的一個小房間裏令我覺得奇異。因為過去除了透過窗戶朝裏麵望之外我就沒再做過別的。這裏很冷。等他來了之後就會產生熱度和光線,再單純不過了。


    我感覺到他還在半路上,陷在麥迪遜大道擁擠的車潮裏。我開始四處探索。


    立時,一尊碩大的大理石天使像嚇了我一跳。我從一扇門走進去,幾乎一頭撞上它。它是一尊經常佇立在教堂門內的天使像,會用半扇貝殼獻祭神聖的水。我在歐洲和紐奧良都見過這樣的天使像。


    它很巨大,它無情的側麵輪廓盲目瞪視著陰影。從走廊下方,光線由那條通往第五大道的繁忙小街遠遠傳了上來。紐約經常會有的車喇叭聲穿透牆壁而過。


    這個天使擺出一副彷佛剛從天而降捧著他那神聖的水缽獻祭的姿態。我輕輕拍了一下他彎曲的膝蓋,繞著他行走。我不喜歡他。我可以聞到羊皮紙,草紙,還有各種金屬的氣味。對麵的房間似乎滿是俄國肖像畫。牆上掛滿各式各樣肖像畫,走廊的光為眼神憂傷的聖母和怒目而視的基督灑上了一層光暈。


    我走向下一個房間。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我可以辨識出西班牙的風格,那看起來和意大利的巴洛克風頗為相似。這是非常早期的作品,確實非常罕見──基督的造型比例可笑拙劣,然而卻在蟲蛀的十字架上遭受十分相稱的慘況。


    這時我才發覺一個明顯的事實。這裏全部是宗教藝術品。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宗教的。不過要解釋起來可能也很容易,仔細想想,這些藝術品都是上個世紀末之前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那時候大部分的藝術品都是宗教性的。


    這個地方全然缺乏生氣。


    事實上,這兒有殺蟲劑的臭味。當然了,他讓這裏到處浸滿殺蟲劑好保存他的木雕,他必須要這樣做。我聽不見嗅不到老鼠的蹤跡,也察覺不到任何活著的生物。樓下那層公寓是空的,但卻有一架小小的收音機在浴室裏喋喋不休地報著新聞。


    要忽略這個小小的噪音很容易。樓上則是有幾個人類,但他們都是老人,我擷取到一個久坐不動的男人的影像,他的頭上戴著耳機,隨著某種難解的德國音樂旋律款擺,是華格納,注定被毀滅的戀人們悲歎著「可恨的黎明」,或是某種沉重反複、明顯荒謬至極的異教音樂(惡注9)。要命的調子。另外還有一個人,但這個女人太無力、太微不足道了。我隻擷取到一個影像,她似乎正在縫紉或是正在編織。


    我對這些毫不關心好讓自己心神凝聚。我在這棟公寓裏很安全,他馬上就會到達,讓他血液中的香氣充斥這些房間,而我也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在喝幹每一滴血之前扭斷他該死的脖子。沒錯,就是今夜。


    多拉不可能在明天回去之前發現這件事。誰會曉得我把他的屍體丟在這裏?


    我走進客廳。客廳還算幹淨;這是他用來休憩,閱讀,研究,玩賞他那些玩意的房間。有張巨型長沙發,搭配好幾個靠墊,鐵架架起來的鹵素燈如此精致、明亮、時髦,看來恍若機靈狡獪,蟄伏在桌上地板上,有時則是在紙箱頂端伺機而動的昆蟲。


    水晶煙灰缸裏滿是煙蒂。這證明他重視安全勝於清潔,我也看見散放的玻璃杯裏覆蓋一層很久以前就幹涸的液體,如同斑駁的漆。


    薄而肮髒的窗簾掛在窗戶上,使得光線混濁,教人難以忍受。


    即使是這個房間也塞滿聖徒雕像──一尊庸俗而情緒化的聖安東尼在臂彎裏抱著圓胖的小基督;巨大、淡漠遙遠,顯然有拉丁美洲血統的聖母。還有一座黑色花崗岩製,形似天使的恐怖物體,即使以我的眼睛也很難在昏暗中細細審視,說它像天使還不如說比較類似美索不達米亞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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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9:"荒謬至極的異教音樂"大概是指如"尼貝龍根的指環"等一係列以北歐神話做為背景的歌劇吧。安萊斯好像不太喜歡華格納?惡靈卻很喜歡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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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霎時間,這尊花崗岩怪物令我一陣戰栗。它很像是不,應該說是它的翅膀讓我想起了那個我曾經一瞥而見的生物,那個我認為正在跟蹤我的東西。


    但是在這裏我並沒聽到腳步聲。此地的結構沒有任何裂隙。它隻不過是一尊花崗岩雕,如此而已,一件駭人的裝飾品,也許是來自某座充滿地獄與天堂意象的恐怖教堂。


    桌上擺著一大堆書。噢,他真的很愛書。我的意思是說,這裏有最精美的書,由上好皮紙製成而且非常古老等等的,但也有現代的書,哲學性宗教性、現代趨勢、當代十分受歡迎的戰爭特派員回億錄,甚至還有少數詩集。


    穆希.伊雷德,好幾卷宗教史,也許是多拉送的禮物。一本嶄新的「上帝的曆史」,是一個叫凱倫.阿姆斯特朗的女人所寫。另外還有一些關於生命的意義──「了解當下」,布萊恩.阿普利亞德著。又大又笨重的書,但是很有趣,對我來說多少是如此。這些書曾經被翻閱過。是的,這些書裏有他的氣味,濃厚的氣味,不是多拉的氣味。


    他在這裏消磨的時間比我知道的更多。


    我掃視陰影,掃視這些物品,讓空氣充塞我的鼻腔。沒錯,他的確常來這裏,旁邊還會跟著一個人,而這個人這個人死在這裏了!先前我從沒意識到這點,這個殺人犯毒販曾經在這棟寓所裏愛過一個年輕的男人,關於這個事件的思緒並非全然是一團混亂。我擷取到一個一閃而逝糟透了的思緒,情緒比影像還要多,我發覺自己在這突如其來的重擊之下變得全然虛弱。這場死亡是不久之前發生的。


    我曾經好幾次在我的受害者下手宰掉他朋友的時候放過他,從沒阻止過他,隻會讓他繼續。而接著他就會如此燦然發亮!


    現在他爬上了後麵的階梯,公寓內部的秘密樓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的手放在外套裏的槍柄上,十足的好萊塢風格,盡管他看起來應該是不具甚麽預知的能力。但是當然,也許很多古柯堿販子都是有怪癖的吧。


    他來到後麵的入口,看見被我打開的門。一陣暴怒。我溜進那座懾人的花崗岩雕對麵的角落,退到兩尊蒙塵的聖徒之間。這裏沒有足夠的光線可以讓他立刻看見我。他必須打開一盞小鹵素燈才行。它們是舞台的聚光燈。


    他聆聽著感覺著。他痛恨竟然有人破門而入;他全身散發危險氣息,決意獨自一探究竟;他的心裏有個想法。不,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這個地方,他下了判斷。一定是某個混帳小偷,天殺的,這些字眼隨著他對這件意外事故的暴怒連串而來。


    他掏出手槍,開始穿越房間,那些我瀏覽過的房間。我聽到燈被打開,看見走廊上的閃光。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


    天曉得他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是空的?我的意思是說,任何人都可能躲在裏麵。我知道這裏是空的,但他怎麽能那麽確定?但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存活到現在的原因。他正是創造性和輕率的綜合體。


    最令人興奮的一刻終於來臨。他認定這裏除了自己之外再無旁人。


    他步入客廳的門,背對長廊,緩緩掃視整個房間,當然,他看不見我。接著他將自己那支九厘米大手槍塞回槍套,又緩緩脫下自己的手套。


    這裏的光線足夠讓我注意到他身上一切令我喜愛的特征。


    柔軟的黑發,亞洲人的臉龐,你無法清楚分辨究竟是印度人,日本人,還是吉普賽人;甚至也有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臘人;狡獪的黑眼睛,引人注目完美勻稱的骨架──這是他少數遺傳到女兒多拉身上的其中一個特征。多拉肌膚白晢。她母親的膚色一定像牛奶一樣潔白。而他則是我最喜愛的沉黯淺咖啡色。


    忽然間有某樣東西使他非常不安。他轉身背對我,雙眼很明顯地鎖定在某個引起他警覺的物體之上。跟我可沒關係。我並沒碰任何東西。他的驚慌在我和他的心靈之間猛然築起一道牆。他處於完全警戒狀態,這表示他的思考是不連貫的。


    他的身材高大,背脊挺直,外套很長,他的鞋子是那種永遠會占據英國鞋店店麵的沙維爾.勞手工製鞋。他踏了一步,離我更遠,我立刻從一堆混亂的影像中了解到是那尊黑色花崗岩雕引起他的驚愕。


    完全顯而易見。他不知道那是甚麽也不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彷佛某個人就躲在那玩意附近,然後環顧、掃視整個客廳,再次拔出手槍。


    各種可能性十分井然有序掠過他心頭。他知道某個藝品商可能蠢到把東西送來卻忘記鎖門,但這個藝品商在送貨前都會先通知他。


    而這樣東西?美索不達米亞?亞述雕像?一陣衝動驟然而起,他忘記了所有現實事務,伸出手去碰觸那尊岩雕。老天,他愛這玩意。他愛這樣東西而他的行為實在是很愚蠢。


    我的意思是說,這裏可能有他的敵人在。但話說回來,一個匪徒或一個聯邦探員又怎麽可能把像這樣的一件禮物帶進來?


    無論如何,他被這件作品迷住了。我仍然沒辦法清楚看見它。假如我拿掉紫色的眼鏡也許會大有幫助。但我不想妄動。我想看,想看他對這樣陌生物品的愛戀。我可以感覺到他對這座雕像毫不退讓的欲望,想擁有它,想把它保存在這裏這樣的欲望正是他首先吸引我的地方。


    他的心思全都在這座雕像上了,精細的刻工,它屬於近代而非古代,顯然因為也許是十七世紀藝術表現形式的緣故,而以肉身呈現的墮落天使。


    墮落天使。除了沒有踮起腳上前去親它之外他甚麽都做了。他抬起左手,讓手滑遍那張花崗岩臉孔和花崗岩發絲。該死!我看不見它!這樣的黑暗他怎麽能忍受?雕像剛好被他擋住,而我在二十呎外,塞在兩尊聖徒之間,視野極度不良。


    最後,他轉身打開一盞鹵素燈。這東西看起來像掠食的螳螂。他移動細長的黑色鐵杆讓光束照在雕像臉上。現在我可以看到他們的輪廓都是這麽的美!


    他微微發出飽含渴望的聲音。這真是獨特!藝品商無關緊要了,敞開的後門被原諒了,可能會有的危險被拋到腦後。他再次把槍插回槍套,就像從來都沒想到過它一樣。他真的踮起了腳尖上前,試圖從每一個角度來觀看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帶著羽毛的翅膀。現在我看得見了。不是爬蟲的翅膀,而是羽翼。而那張臉,古典,剛健,鼻梁修長,那下巴然而這輪廓之中帶有一種殘酷。而且為什麽這尊雕像是黑色的?也許它隻不過是聖米凱爾正要將魔鬼推入地獄,忿怒,正氣凜然。不對,這頭頭發太茂密了,糾結成一團。盔甲,護胸,接著當然我見到了最顯著的證據。它有山羊的腿和蹄。魔鬼。


    一陣顫栗再度傳來。很像是我見過的那個東西。但這太愚蠢了,何況我並沒感覺到那個追獵者在我附近。別搞錯,我甚至不是真的害怕。那隻不過是一陣顫抖,如此罷了。


    我保持全然靜止。現在慢慢來,我這麽想著。好好計劃一下,你已經捕獲你的受害者,而這尊雕像隻不過是個讓劇情更加豐富的巧合。他把另一盞鹵素燈的燈光打在雕像上。他端詳著它的模樣幾乎是情欲的。我微笑了。這同樣也是我端詳他的方式──帶著情欲端詳這四十七歲、擁有年輕人的健康和罪犯沉著的男人。他一無所懼地退後,忘記了各式各樣危機,凝視這件新得到的物品。它是從哪裏來的?從誰那裏來?他沒付過天殺的半毛錢。隻可能是多拉。不,多拉不會喜歡這樣東西。多拉,多拉,她今晚拒絕了他的禮物,傷了他的心。


    他整個心情都變了。他不願意再想到多拉和多拉所說的一切──他必須放棄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絕不會拿一分錢用在教派上,她沒有辦法不愛他,而如果他進了法庭她會很痛苦,她不想要那副麵紗。


    甚麽麵紗?他說那不過是件贗品,但卻是他長久以來所見過最好的一件。我驀然和他一部分熱烈的記憶銜接而上,某樣掛在遠方牆壁上的東西,一小幅裝了框的紡織品,畫著基督麵像。麵紗。印著基督聖容的麵紗。


    就在一小時前他對多拉說,「它屬於十三世紀,它是這麽的美,多拉,為了對天國的愛,拿去吧。如果我不能把這些東西留給你,多拉」


    所以基督麵像就是他珍貴的禮物?


    「我不會拿的,爹地,我告訴你。我不會拿。」


    他帶著一種隱約的算計向她施加壓力,這件新禮物可以向大眾展示。他所有的古物都可以。它們能為教會帶來財富。


    她開始哭泣。這一切都是在旅館中發生的,當時戴維和我在離他們數碼外的酒吧裏。


    「而說到那些正在計劃逮捕我的雜種,有些東西是有合法憑證的,我並未隱藏。你要告訴我你不會收下這些東西?你要讓陌生人拿走它們?」


    「贓物,爹地,」她哭泣著。「它們是不潔的。它們被玷汙了。」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女兒。從孩提時代起他似乎就已經是個賊了。紐奧良。貧窮與優雅相混合、風格奇特的出租公寓,他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一位老上尉經營著一家古董店。這一切全部掠過他心頭。老上尉擁有那棟公寓前麵的房間。而他,我的受害者,每天早上上學前會為老上尉送早餐盤去。出租公寓,外送服務,優雅的老人,聖查爾斯大道。這是當這個男人會在傍晚時分坐在穿廊上,而那些老女人也會戴著帽子做相同事情的日子。我再也感受不到的白晝時光。


    全是空想。不,多拉不會喜歡這樣東西。忽然間,他也同樣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了。他有一種很難向別人解釋的標準。他開始在心裏和那送雕像來的藝品商進行一段辯論。「它很美,沒錯,但是它太巴洛克了!它缺乏我一向偏愛的扭曲元素。」


    我泛起微笑。我愛這家夥的心思。血的味道聞起來很棒。我深吸一口氣,令自己回歸成一個全然的掠食者。慢慢來,黎斯特,你已等待數月,不要倉促行事。他是這樣的一個怪物。他曾經射穿別人的腦袋,用刀殺人。曾經有一次在一家小雜貨店裏,他完全無動於衷地射殺了自己的敵人和店主的妻子。那女人擋住了他的路。而他冷酷地走了出去。那是早先在紐約的時期,在邁阿密和南美之前。但是他記得那樁謀殺,所以我也知情。


    他想起好多件各式各樣的死亡,所以我也就想起它們。


    他端詳著雕像蹄形的腳,那個天使,魔鬼,惡魔。我意識到雕像的翅膀碰到了天花板。我可以感覺到假如讓自己失控,顫栗會再度傳來。但再一次我回到了堅實的地麵。並沒有任何從其它空間來的東西。


    現在他脫下外套,隻穿襯衫站著。那就夠多了。我可以看見他脖子上的血肉,當然,因為他敞開著領口。我可以看見他耳下那塊特別美麗的地方,那塊人類頸背間的特殊地帶和他耳翼的輪廓,它們是這麽具有男性美。


    見鬼,脖子的特殊含義不是我發明的。每個人都曉得那代表甚麽意思。他可以激起我愉悅的感受,但僅止於心靈方麵,真的。去他的亞洲人美貌以及一切,還有那令他光芒四射的虛華外表。是因為心靈,這個心靈牢牢地鎖定住這尊雕像,而有那麽仁慈的一瞬間,它拋開了所有關於多拉的思緒。


    他伸手挾起另一盞發燙的小鹵素燈,將燈光照向惡魔的翅膀,那對我看得最清楚的翅膀,我也看見了那一份他正在思索的完美性,巴洛克式樣最偏愛的細節;不,他沒收集過這類物品。他喜歡扭曲怪誕的風格,而這尊雕像隻是正好很怪誕。天哪,它真是恐怖。它的頭發粗野蓬亂,麵帶一副也許是威廉.貝克所描繪出來的怒容,圓睜的巨大雙眼彷佛憎惡似地瞪著他。


    「貝克,沒錯!」他突然說,轉過身。「貝克。這尊該死的雕像看起來就像貝克的畫。」


    我意識到他正凝視著我。我不小心投射出自己的思想,而且還帶著明顯的企圖。當意識銜接而上時我感到一陣顫栗。他看到我了。他可能看到我的眼鏡,反光,或者我的頭發。


    我非常緩慢地踏步向前,雙手放在身側,我不希望他那麽老套地去掏槍。不過他沒有掏槍。他隻是看著我,或許是被過度接近的明亮光線弄花了眼睛。鹵素燈將天使翅膀的陰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我向前靠得更近。


    他完全沒開口。他在害怕。或者我不如說,他在警戒。也許程度比警戒更多一些。他覺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和人交手。有個人完全逮住了他!要掏槍已經太遲,諸如此類的。他不是真的對我感到恐懼。


    天殺的他搞不好不曉得我不是人類。


    我迅速來到他麵前,用雙手捧住他的臉。他開始流汗、發抖,這很正常。但接著他伸手扯下我的眼鏡,讓它落到地上。


    「噢,這最後一刻實在令人高興,」我低語,「如此地接近你!」


    他說不出話來。沒有任何人類在被我攫住時能發出除了祈禱外的任何聲音,而他沒有祈禱。他直直看入我的眼睛,十分緩慢地打量著我,不敢移動,他的臉仍牢牢被我捧在冰冷的手中。冰冷的手,他知道。不是人類。


    這真是奇怪的反應!當然,過去我不是沒被認出來過,但伴隨而來的永遠是禱告、瘋狂、某種垂死前的絕望掙紮。每塊大陸的人類都一樣。即使是相信「諾斯非拉圖」(惡注10)的古老歐洲,在我還沒把牙齒戳進去前他們往往就已經開始尖叫禱告了。


    但這是甚麽?他瞪著我看。多麽荒唐愚蠢的勇氣!


    「準備以你活著的相同方式來迎接死亡?」我低語。


    一道思緒如電流般竄過他。多拉。他開始劇烈顫抖,抓住我的雙手,意識到它們的觸感如同石頭,然後他開始痙攣,彷佛試著要讓自己放鬆,讓自己麵無表情。他對我發出噓聲。


    某種神秘難解的憐憫情緒籠罩住我。別這樣折磨他。他知道太多,了解太多。天哪,你監視了他好幾個月,你不必延長這個酷刑。但話說回來,甚麽時候你才能找到另一個像這樣的獵物來殺!


    唔,饑餓壓倒了正義感。我先讓額頭貼住他頸項,手移到他腦後,讓他碰到我的頭發,聽他吸氣的聲音,然後我開始啜飲。


    我擁有了他。我擁有了他的情感,他和老上尉在前屋裏,街車由外疾駛而過。他對老上尉說,「如果你再向我暴露,要我碰它,我永遠不會再靠近你。」而老上尉發誓他再也不會那麽做。老上尉帶他去看電影,到蒙特裏恩酒店吃晚餐,在飛往亞特蘭大的班機上發誓再也不那麽做,「隻要讓我在你身邊,孩子,讓我靠近你,我再也不會那麽做了,我發誓。」他的母親在門前喝酒,梳自己的頭發。「我知道你們的遊戲,你跟那個老頭,我知道你們在幹嘛。他買那些衣服給你穿?你以為我不曉得。」然後是泰瑞臉孔正中央的彈孔,一個金發女孩側過身倒向地麵。第十五件謀殺,那就是你,泰瑞。他和多拉在卡車上。而多拉知道。多拉隻有六歲,但是她知道,知道他射殺了她的母親,泰瑞。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半個字。泰瑞的屍體在一個塑料袋裏。老天,塑料袋。然後他說,「媽咪走了。」多拉甚至沒有問。她才六歲,她知道。泰瑞尖叫著,「你以為你可以把女兒從我身邊帶走,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以為你可以帶走我的孩子,我今晚就要和傑克一起帶她離開!」磅,你掛了,甜心。我對你忍無可忍。倒在地上的是一個漂亮可愛樣子很普通的女孩,渾圓蒼白粉紅色的指甲,嘴唇看來永遠格外鮮潤,頭發紮成一束。粉紅色的小東西,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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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10:nosferatu,"諾斯非拉圖",羅馬尼亞語的吸血鬼、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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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多拉開著夜車。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半個字。


    你對我做了甚麽!你殺了我!你在奪取我的血液、而非靈魂,你這個小偷,你這個天殺的你究竟是甚麽東西?


    「你在跟我說話?」我抬起頭,血從我唇邊滴下。老天爺,他在跟我說話!我再次咬下去,這一次我扭斷了他的脖子,但他沒有停止。


    沒錯,就是你,你是甚麽?為什麽,這些血是為了什麽?告訴我,該死的你下地獄去吧!該死的你!


    我壓碎他手臂的骨骼,扭脫了他肩膀的關節,最後一滴我所能得到的血是在我的舌頭上,我把舌頭伸入他的傷口吸吮,給我,給我,給我吧


    但你是甚麽?你叫甚麽名字?上帝在上,你到底是誰?


    他死了。我丟下他倒退一步。他在跟我說話!在我殺他的時候跟我說話!問我是誰?還極力保持清醒?


    「噢,你真是令人充滿驚奇,」我低語。我試著厘清腦袋。血液溫暖我充滿我。我讓它留在嘴裏。我想抱他起來,撕開他的手腕,喝下任何殘留的東西,但那太醜陋了,而事實是,我沒有再碰他一次的欲望!我咽下那些血,讓舌頭滑過齒間,品嚐這最後一口,他和多拉在卡車上,多拉六歲大,媽咪死了,頭部中槍,現在開始永遠會和爹地在一起。


    「那是第十五件謀殺!」他大聲對我說。我的確聽到他的聲音。「你是誰?」


    「你這個雜種在跟我說話!」我俯視他,血正從我的指尖淌下,最後流向我的腿;我閉起眼,想著,為此而活,僅僅為此而活,為了這樣的味道、這樣的感受;接著他所說的話回到我的腦海,在一間花俏酒吧裏他對多拉所說,「我就為了像現在這樣的一切而出賣了我的靈魂。」


    「噢,看在上帝份上,死吧,天殺的!」我說。我希望血沸騰不止,但我受夠他了,六個月對吸血鬼和人類之間的一場愛來說實在是已經夠了!我抬起頭。


    那個黑色物體不再是尊雕像。它活了起來。它打量著我。它活生生地呼吸,在狂暴而閃閃發光的黑色怒容下望我,俯視我。


    「不,這不是真的,」我大聲說。我試著讓自己進入深沉的冷靜狀態,置身於危險當中時我總是如此。不是真的。


    我慢條斯理地用手肘撞撞地板上的屍體,隻是為了確定我人還在那裏,我沒有瘋,恐懼自己即將陷入迷亂,不過那沒發生,接著我開始尖叫。


    我像小孩一樣地尖叫。


    然後我跑出那裏。


    我飛奔而出,遠離走廊,從後門衝進無盡的夜色。


    我跑上屋頂,筋疲力竭地溜進一條窄巷,靠向磚牆。不,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也許是我的受害者最後投射出的一些影像;他從死境中投射那些影像,一種甜美的報複。讓那尊雕像看起來像活的,那巨大的黑翼物體,山羊蹄


    「沒錯,」我說。我擦拭嘴唇。我躺在肮髒的雪上。巷子裏有其它人類。別來煩我們,我也不會去煩你們。我又一次擦拭嘴唇。「沒錯,報複,為他所鍾愛的那一切,」我大聲自言自語,「為他在那裏所擁有的一切報複。他對我投射那個影像,他知道我是甚麽,知道如何」


    除此之外,追獵我的那個東西也從不會如此平靜,如此凝然,彷佛映像。它總是脹大,升起,如同濃厚的煙霧,還有聲音──那不過是尊站在那裏的雕像罷了。


    我爬起來,向自己發怒,為逃跑而狂怒,為錯過了整場殺戮中最後的這點小把戲而狂怒。我氣到想要回去,踢他的屍體踹那尊雕像,那尊雕像無疑會在它主人的腦袋完蛋並且徹底失去意識之後瞬間回複成花崗岩。


    斷折的手臂,肩膀。我把他搞成了一個血坑,他會召喚出那個東西也不是沒有道理。


    而多拉會聽到這些。斷折的手臂,肩膀。斷折的脖子。


    我步上第五大道,走入風中。


    我把手塞進羊毛衫的口袋,這樣的穿著在冰雪寒風中顯然是太過單薄,十分不恰當,而我走了又走。「好啊,該死的,你知道我是甚麽,而有那麽一下子,你讓那尊雕像看起來像活的。」


    我停步凝止不動,越過車潮注視著中央公園內覆蓋著雪的陰暗樹林。


    「如果這一切都有關聯,那就來吧。」我不是對著他,或那尊雕像,而是對著那個追獵者說。我隻是拒絕害怕。我狂亂不安。


    戴維在哪裏?在某個地方狩獵嗎?狩獵就像他還是活人時最喜歡在印度叢林裏做的,狩獵。我將他締造成永遠必須補殺自己同胞的獵手。


    我做了決定。


    我要馬上回公寓,我會看著那尊該死的雕像,為了自己而看,確認它不具生命,然後我要為多拉做我應該做的──處理掉她父親的屍體。


    返回公寓,重新爬上後麵那座漆黑的窄梯,隻花了我一點點時間。我竭力克製自己的恐懼,愚蠢的暴怒,屈辱和顫抖,以及一股奇特的興奮感──未知事物一向會引起我這種感覺。


    他生鮮的死屍的臭味。被浪費的血的臭味。


    我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其它東西。我走進一個小房間,那一度是個常常被使用的廚房,裏頭仍然存放我那受害者死去愛人整理家務時遺留下來的物品。沒錯,我要的東西就在水槽水管下方,人類總愛把它放在那裏──一盒綠色的塑料垃圾袋,正適合裝他的殘骸。


    我忽然想起他也是用這樣一個袋子丟棄他妻子泰瑞的屍體。我在痛飲他的血時看到了它,聞到了它。喔,真見鬼。所以是他給了我這個主意。


    附近有幾把刀,雖然不能拿來做外科手術或用於雕刻,但也夠了。我拿了最大的一把,刀刃是碳鋼材質,然後走進客廳,刻意擺出毫不遲疑的姿態,轉身,注視那尊巨大的雕像。


    鹵素燈依然閃耀;刺目,將光束沉重地打入陰暗的騷亂之中。


    雕像;山羊蹄天使。


    你是白癡,黎斯特。


    我走向它,站在它麵前,冷冷地審視細節。可能不是十七世紀。可能是當代作品,手工雕刻的,沒錯,但它具有一種屬於當代的圓熟,這張臉的確表現出威廉.貝克式的肅穆──邪惡,怒容滿麵,擁有貝克式聖徒與罪人之眼的山羊蹄生物,滿懷聖潔一如滿懷憤慨。


    突然間我想要它,想擁有它,用某種方式把它弄到我紐奧良的房子裏當紀念品,好讓我以全然的畏懼跪伏於它腳邊。它冰冷而莊嚴地矗立在我麵前。接著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對這些古物做出處置,它們就會失落。當他的死被發現的同時,它們全部會被查封,這就是他向多拉強調的,他真正的財富,將落入陌生人之手。


    而多拉轉過身以細瘦的背脊向他並且哭泣,像個被傷痛、恐懼及最糟糕的挫折耗盡力氣的孤兒,沒辦法安慰她最愛的人。


    我朝下望。我站在他破碎的屍體前,他仍然顯得血肉生鮮,殘破不堪,為肮髒的鼠輩所殺。黑色的頭發非常柔軟、淩亂,眼睛半開。由我不經意的毆擊和擠壓所造成傷口滲出的微量血水,將他白色的襯衫染成了邪惡的粉紅。他的軀幹和腿形成駭人的角度。我扭斷了他的脖子,也扭斷了他的脊骨。


    喔,我得把他弄出這裏,把他處理掉,這樣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曉得。沒人會曉得他死了;調查員不會去煩多拉,不會令她的生活陷入愁雲慘霧。然後我再來考慮這些古物,也許我會偷偷把它們運到多拉那裏去。


    我從他的口袋裏取出證件。全是假的,沒一樣有他的真名。


    他真正的名字是羅傑。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名字,但隻有多拉叫過他羅傑。他和別人交易時都是使用異國風格的化名,具有怪異的中古式發音。護照上的名字是斐特烈.瓦金。這讓我覺得好笑。斐特烈瓦金。


    我收起所有的證件,放進自己口袋,打算等下全部毀掉。


    我開始用刀作業。我切下他的雙手,為它們的優雅和精心修飾過的指甲感到驚奇。他非常自戀,的確。至於他的頭,我是用砍的,與其說運用了技巧,還不如說是透過蠻力硬把刀子壓進肌腱和骨頭裏的。我懶得闔上他的眼睛。死者的凝視絲毫不具誘人之處,真的。它毫無生氣。他的嘴柔軟不帶情緒,臉頰因為死亡而平緩。這是常見情形。我把這些──頭,還有手──分別裝進兩個綠色袋子,接著我折迭他的軀幹,勉勉強強塞進第三個袋子。


    血在地毯上到處都是,我發覺隻有一層染血,地板上鋪了好幾層地毯,全都是廉價商店的劣等貨色。不過重點是,屍體馬上就會上路。它腐敗的臭味不會引來樓上和樓下的人類,沒人會曉得他變成甚麽樣子這對多拉來說最好,當然,比看見一張我所製造景象的生動照片要來得好。


    我向那個天使,或說惡魔,或者說帶了一頭亂發、美麗雙唇和圓睜巨眼不管是甚麽東西的不悅臉孔望了最後一眼。接著,我像聖誕老公公一樣地扛起那三個袋子,出門去把羅傑一塊又一塊地料理掉。


    那並不是甚麽太大的問題。


    我拖著腳步穿越冰封而空蕩蕩的黑暗街道和住宅區,我隻有一小時的時間可以考慮,尋找那些荒涼雜亂的工地,垃圾堆,穢物汙物堆積之處,不可能有人再去翻再去清裏的地點。


    在高速公路陸橋下方,我將他的手埋葬進一個巨大的垃圾堆,附近有幾個人類遊蕩,他們帶著毛毯和點燃於錫罐中的微弱燈火,完全沒注意我在幹什麽。我將被塑料包裹住的手埋入渣屑極深處,沒人會想到再去挖它們出來。我走向那些人類,他們幾乎連頭也沒抬。我拿了幾張鈔票丟向燈火。風差點吹走這些錢。然後有一隻手,當然,是活人的手,其中一個流浪漢的手迅速伸進火光中,抓住了那些鈔票,將它們拉回寒風吹拂的黑暗之中。


    「謝啦,兄弟。」


    「讚美主。」我說。


    我到更遠的地方以相同方式棄置他的頭。後門的垃圾收集櫃。一家餐廳的潮濕廢棄物。惡臭熏人。我沒有向那顆頭望最後一眼。它令我羞窘。它不是戰利品。我從來沒將人頭當成戰利品一樣保存過。這種想法似乎很可悲。我不喜歡它透過塑料所傳來的冷硬感覺。如果乞丐發現了它,他們不會去報警。更何況,乞丐早已經在這裏弄到過他們的蕃茄萵苣通心粉與法國麵包皮。餐廳好幾小時前就關門了。這些垃圾都結了冰;當我把他的頭塞進汙穢深處時它們發出嘎紮作響和鏗鏘碰撞的聲音。


    我返回市區,仍然走著,仍然在肩膀上扛著最後一個袋子,他慘不忍睹的胸膛手臂和腿。我沿著第五大道而行,經過沉睡的多拉所在的旅館,經過聖帕特裏克大教堂,走了又走,經過那些花俏商店。凡人匆匆穿行過雨篷底下的走廊;駕駛者在他們笨重而緩慢的轎車上忿怒地猛按喇叭。


    我走了又走。我踢濺著泥濘而我痛恨自己。對於能夠嗅到他的氣味我也一樣痛恨。但就某一方麵來說,飲血是這麽一件神聖的事,它就是需要這樣的後續餘波以及洗滌。


    其它人──阿曼德,馬瑞斯,我所有的不朽者同胞,愛人,朋友,敵人──總是詛咒我從不「處理殘骸」。好吧,這一次黎斯特做了好吸血鬼。他親自做了清理工作。


    我在幾乎走到格林威治村時發現了另一個完美地點,一間巨大倉庫,看來已被廢棄,它的上方樓層布滿漂亮閃耀的玻璃窗碎片。裏麵有各式各樣破爛,聚集成一大堆。我可以聞到血肉腐敗的味道。某個人好幾星期前死在這裏。是因為寒冷才沒有讓這個味道傳進人類的鼻子。也或許是沒人在意。


    我向前更深入走進那洞穴般的房間──揮發性氣體,金屬,還有紅磚的氣味。房間正中央矗立著一座和金字塔陵墓一樣龐大的垃圾山。一輛卡車停在它旁邊,近得讓人感到危險,引擎仍然是熱的。但是這裏並沒有任何活人。


    極重的血肉腐敗味自龐大的垃圾堆中四溢透出,我由味道估計起碼有三具死屍。說不定更多。這個味道令我極度作嘔,所以我沒花太多時間仔細審視情況。


    「好啦,我的朋友,我總算把你全埋進墳墓了,」我說。我壓擠袋子,將它深深塞進破瓶破罐爛水果皮,成堆成迭的卡紙木頭及廢物之間。我差點引起山崩。事實上是發生了一兩次小震動,接著這座難看的金字塔又安靜地自動恢複成形。唯一的聲音是老鼠的聲音。一個啤酒瓶滾到了地上,遠離這座陵墓數呎遠,微微閃光,沉默而孤獨。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打量著那輛卡車;破舊,沒有牌照,引擎溫熱,有人類不久前駕駛過的氣味。我何必理會他們在這裏幹嘛?事實是他們由那扇金屬大門來去進出,完全沒注意到,或者是偶爾會在這個埋骨堆上添加更多東西。應該是沒注意到。誰會把車停在自己殺害的受害者旁邊?


    但是在所有人口稠密的現代大都會裏,我指的是那些第一流城市,世界級的邪惡巢窟──紐約,東京,香港──你往往可以發現最怪異的人類行為模式。我早已為犯罪的多麵向性所蠱惑。因此我被帶向他。


    羅傑。再見,羅傑。


    我再一次走出去。雪開始停了。這裏荒冷而慘黯。一塊裸露的床墊躺在街角,雪蓋住了它。路燈壞了。我不太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我往河的方向走,來到島的最盡頭,我看見一座非常古老的教堂,可回溯至荷蘭統領曼哈頓時期教堂的其中一座,一小塊被柵欄圍起來的墓地連接著它,墓碑上記載著1704甚至是1692這樣令人敬畏的數字。


    它是歌德式建築中的珍寶,聖帕特裏克大教堂榮光的一小部份體現,也許還更加繁複神秘,它的細節以及結構,它在大城市的溫順無奇與不毛之中的堅定凝立,全令它成為受歡迎的景象。


    我坐在教堂的階梯上,喜愛那斷裂拱門的切割麵,想沉浸於那神聖的石材背後的黑暗。


    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那個追獵者不在附近,今晚的行動並未引來另一個世界的訪客,或恐怖的腳步聲,那尊巨大花崗岩雕並不具生命,而羅傑的證件依然在我的口袋裏,這會多給多拉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的時間,在她心靈的平靜為她父親的失蹤所擾亂之前,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事情經過的細節。


    冒險結束的感覺很棒。我感到好多了,遠比和戴維談話的那時候來得好太多。現在就回去,看著那尊怪物似的花崗岩雕,會是件再完美不過的事。


    唯一的問題是羅傑的惡臭緊緊糾纏著我。羅傑。他是從何時開始成為「受害者」的?我現在稱呼為他羅傑。這是不是愛的象征?多拉叫他羅傑,爹地,羅吉(惡注11),爸爸。「親愛的,我是羅吉,」他從伊斯坦堡打電話給她,「你能不能和我在佛羅裏達見麵,隻要一天就好。我必須和你談」


    我掏出那些偽造的證件。風又急又冷,不過不再有雪,雪在地麵上變得堅硬。沒有凡人能像這樣坐在這裏,坐在教堂大門既淺又高的斷裂拱形之間,但是我喜歡。


    我望著那些假護照。徹頭徹尾一整套假數據,其中一些我看不太懂。有份埃及簽證。他一定是從那裏走私過來!而瓦金這個名字再次令我泛起微笑,因為這是一個連小孩聽到都會笑的名字。瓦金、布利肯和納德(惡注12)。不就是那首詩嗎?


    將它們全部撕成粉碎是件非常簡單的事,讓它們四散飛進夜色,飛過這一小片墳場上矗立的小墓碑。好一陣煙塵。它像一道灰燼飄過,彷佛他已被火葬,最後的讚詞已被誦出。


    我覺得疲倦,充溢著血液,十分飽足,如今我對自己向戴維傾訴的那時候表現得如此害怕感到愚蠢。戴維一定認為我是白癡。但我究竟搞清楚了哪些事?那個追獵我的東西並非特意在護衛羅傑,也就是我的受害者,或是和羅傑沒有關聯,這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那不代表追獵者已經離去。


    那隻表示追獵者會依自己選擇的時刻行動,或許和我做了甚麽並無關聯。


    我讚歎著這座小教堂。它在曼哈頓下區其它的建築物之間顯得多麽無價,繁麗,而又不協調。它是這樣一份濃厚的哥德風,與古老以及現代的混合,除去這樣的混合之外,這座怪異的城市裏沒有甚麽是真正不協調的。附近的路標上寫著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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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注11:羅吉(roge)是羅傑(roger)的昵稱,事實上多拉在第一章就已經使用過這個昵稱,但當時為了避免混淆,一律都翻羅傑


    惡注12:瓦金、布利肯和納德,原文是wynken,blinken,andnod,是一首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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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是在華爾街路底?我靠向石壁,閉上自己的眼睛。明晚我會和戴維會合。而多拉又如何呢?多拉是否在大教堂對麵的旅館裏,如同天使一般地在床上沉睡?假如我在整場冒險結束之前,秘密謹慎而絕望地向床上的多拉偷望最後一眼,我會原諒自己嗎?夠了。


    最好把關於那個小女孩的念頭趕出腦海;忘記那個在空蕩蕩紐奧良修道院裏,穿越巨大黑暗長廊,手握電子火炬的身影,勇敢的多拉。這不會是最後一個我愛上的凡人女子。不,忘記它吧。忘記它,黎斯特,你聽見了沒?


    當你開始以諸如整體生命藍圖、屬於一存在的一個氛圍、或是完整人格之類的觀點開始思考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充滿潛在的受害者。也許我該南下返回邁阿密,如果說戴維能夠和我一起走的話。明天晚上我們可以長談。


    當然他會非常為難,我明明叫他到奧林匹克大廈訂房間,現在卻又準備跑到南方。但接著我們大概就會跑到南方。


    我十分強烈地意識到,假如我現在聽到那些腳步聲,如果我感覺到那個追獵者,那麽明天晚上我將會在戴維的懷抱裏顫抖。追獵者不在乎我去哪裏。追獵者是真實的。


    黑色翅膀,某種蓄積著黑暗的意識,濃厚的煙霧,還有光。不要仔細去想。你一整個晚上已經想了夠多恐怖的事,不是嗎?


    甚麽時候我才能找到另一個像羅傑一樣的人類?何時我才能見到另一道如此閃耀的光輝?而整個過程裏那個狗娘養的都在跟我說話,在意識不清之中和我說話!和我說話!還想辦法用某種精神衝擊力把那個雕像弄得跟活的一樣,去他的。我搖著我的頭。是我造成的嗎?我做了甚麽以前沒做過的事?


    我跟蹤羅傑好幾個月,我愛他如此之多,所以我在殺他的時候向他誦念著某種無聲的十四行詩?不。我隻是啜飲他,愛著他,將他帶入我。於我之中的羅傑。


    一輛車子緩緩駛過黑暗而來,在我身旁停下。這些人類想知道我是不是需要幫助。我搖了搖手,轉身,橫越那一小片墳場,在墓碑之間穿行,越過一座又一座墳墓,朝遠離格林威治村的方向而去,速度快到他們可能根本沒看見我離開。


    想象一下。他們見到一個金發年輕男人,穿著雙排扣海軍藍上衣,脖子上圍了一條眩眼的領帶,在這麽冷的天氣裏坐在這座古怪小教堂的階梯上。然後這個人不見了。我大笑出聲,我愛那沿著磚牆冉冉上升的笑聲。現在我靠近了音樂,手挽手走著的人群,人類的聲音,和食物烹煮的氣味。那大概是一群年輕人,他們身強力壯,覺得嚴寒的冬天也可以充滿樂趣。


    寒冷開始影響到我。幾乎和人類一樣難受。我想進到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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