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繁盛的城邦,在後半夜的街上的冷清,也越會讓人生出一種極為強烈的落差感。甚至會讓人懷疑,走在眼下的寂靜路麵上,真的是白天那樣的車水馬龍、人流不息嗎?


    “其實我剛才還是有點擔心,怕張兄會在席麵上做出什麽不雅的舉動。還好,張兄這次竟然連慕容鷹,都沒有過多的去嘲諷和挖苦。”


    張殘失聲笑道:“現在想想的話,一見麵就吵架拌嘴的,那不是毛頭孩子的所作所為麽?縱然逞了口舌之快,又有什麽作用!成人之間的仇恨,都是用刀和劍去解決的。”


    完顏傷哈哈笑道:“那張兄無往不利的嘴上功夫,真的就要無用武之地了!”


    張殘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古時那麽多英雄豪傑,一生都在修行屠龍之術。而隨著最後一具龍骨化為塵泥,他們一身的技藝,不也都無用武之地了!”


    完顏傷先是嗯了一聲,然後才認真地說:“在下從高麗返回之前,張兄請深入簡出,就算遇到什麽一時的不忿,也要暫時忍耐!”


    整個上京城裏,除了完顏傷和上官艾,張殘已經沒有說什麽朋友了。而金國人本就敵視漢人,所以完顏傷在擔心張殘萬一意氣用事,就很有可能會賠上自己的小命。


    張殘隨意地笑了笑,轉而問道:“老兄你何時動身?”


    “明天一早就出發!哈,其實我想到索琳,巴不得現在就坐上馳往高麗的輕舟。”


    看著完顏傷一副心馳神往又心潮澎湃的樣子,張殘壓製住了心裏無盡的哀傷,不露痕跡地牽出一絲微笑:“祝完顏兄馬到成功!”


    他確實是真心的在祝福著完顏傷。


    既然蕭雨兒已經命不久矣,張殘又何必圖與蕭雨兒相聚的一時之歡,卻斷送了完顏傷一生一世的幸福。


    “好吧!剛才其實大家都是表麵上的和氣,誰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這樣的宴會,未免太不盡興!幹脆你我兄弟回去之後,再痛痛快快的醉到天亮!”


    完顏傷居然抱住了張殘的一個肩膀,意氣風發的說。


    他沒有注意到張殘一閃即逝的黯然神色,張殘更是強笑著說:“那你要小心了,別被張某灌得趕不上明早的船!”


    兩人歡笑著趕了回去。


    至少完顏傷有句話說的沒錯剛才的宴會,確實太不讓人盡興了!畢竟看見不想看見的人,已經不是什麽開心的事情。而和這些不想看見的人,偏偏還得委以虛蛇的共聚一堂,並舉杯同樂,可想而知那是多麽晦氣的一件事。


    最後,還得送上所謂的最誠摯的祝福。


    天哪,有些事情,真的不敢回想!


    比之前一刻的大魚大肉玉盤珍羞,現在雖然隻是一壺清酒,和幾顆屈指可數的花生米,但是無論是張殘還是完顏傷,卻分外覺得舒坦和滿足。


    原來感情的深厚,竟然誇張到可以影響人們的味覺。


    “金軒麟現在勢力微薄,我覺得此行或許不像想象中的那麽順利。完顏兄獨身遠走高麗,更需要小心行事,千萬別被金軒麟利用了!”


    張殘的提醒絕不是多餘的,完顏傷豈會不知?而且他更清楚,此次一別,他是否有命回來,也是個未知之數。


    沒錯,他帶著金軒麟一直都在覬覦的河圖。但是在上京城這塊土地上,在完顏傷的地盤上,拿河圖交換索琳是一回事。而在高麗的國土上,拿河圖交換索琳,則是根本不同的另一回事。


    因為在高麗,是金軒麟的一畝三分地,萬一金軒麟“黑吃黑”,完顏傷可以肯定,他絕不會咽得下這口氣。屆時翻臉動手的話,他自己根本沒有任何生還的希望。


    別看金軒麟風評不錯,或許那隻是人們不知道金軒麟衣著光鮮的另一麵罷了!完顏傷雖是江湖中人,但也久經官場,更明白為了權力與利益,那些再光潔的人,也能毫不猶豫的做出再肮髒的事情。


    但是,完顏傷還是決定要去,而且,義無反顧,毅然決然。


    很簡單,因為那裏有索琳,有他的摯愛。這個原因,足以為他任何不理智的行為,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


    完顏傷沉默了一下,旋即又是爽朗地笑道:“張兄想多了!在下此行或許算不得順利,但是我身居上京城的要職,除非高麗真的要和我大金動兵,不然的話,金軒麟沒有必要非得取了我的性命。”


    “充其量,就是失了張兄的河圖罷了!”


    說到最後,完顏傷還是歎了一口氣。


    張殘清楚,完顏傷的歎氣並不是因為“有可能失去了河圖”而對張殘的歉疚。因為兩人相互扶持到了現在,根本沒有可能會因為這些身外之物,而產生什麽隔閡和不快。


    他歎氣,隻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帶索琳回來罷了。


    說起來,在此之前,整件事情其實已經完全在張殘等人的掌握之中。而僅僅是金國皇帝的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念頭,忽然之間,局勢突變,並讓張殘等人全盤皆輸。


    三國孔明,在火燒五丈原時,望著天上的傾盆大雨,歎出了一句千古名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而張殘回想近來的數次爭鬥,他自然是無一勝績。但是他敗在的,不是天災地難上,而是敗在了詭變莫測的人性上。


    難不成,人性比之天意,更加讓人不可捉摸?


    下一刻,張殘一飲而盡,定定的看著完顏傷,鄭重地說:“若是老兄在高麗有什麽意外,張某一定會把複仇的火焰,燒透整個高麗的山川河流!”


    完顏傷虎目之中的感動,久久不逝。到了最後,他隻能哈哈一笑,以玩笑扭轉眼前的沉悶氣氛:“張兄真是烏鴉嘴,好像巴不得老子出什麽意外似得!”


    說著笑著,不知不覺,時間就是這麽流逝的。


    天色剛剛微微亮,兩人還未走出家門,就見上官艾昂頭闊步的走來:“兩位真是不夠意思哩!喝酒也不喚上在下!”


    完顏傷自然知道上官艾是什麽意思,微笑著說:“在下隻是不想把道別的傷感,多波及一個人罷了!”


    上官艾哈哈一笑:“那完顏兄就是把重逢的喜悅,少惠及了一個人!做人呐,哪能這麽吝嗇!”


    看著上官艾故意不滿的臉色,張殘和完顏傷皆是心滿意足的大笑。


    還有什麽,比惺惺相惜的兄弟共聚,更加讓人快樂!


    一邊走著,上官艾說道:“完顏兄放心!張兄在上京城裏,有在下關照著,保準沒人能夠欺負!”


    上官艾的話還確實觸動了完顏傷的心事,但是張殘卻忍不住接口說:“上官兄混哪條道的,說話這麽雞賊!”


    完顏傷一時真沒忍住,噴笑了出來。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如果分離是必不可少的,不妨在當時多留下一些快樂和歡笑,那麽回憶起來,就不會是別離的同伴掛滿淚痕的臉了。


    望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完顏傷一騎絕塵(騎馬至渡口再乘船),走得是那麽的瀟灑,那麽的頭也不回,上官艾這才憂心忡忡地看著張殘:“如果有一天,完顏兄知道了他的幸福,是源自於張兄放棄了雨兒小姐才換來的,或許他並不會如何感激,更多的是憤怒。”


    張殘點了點頭,終於不用掛著強裝起來的微笑,低落地說:“無所謂了,張某又不是非要得到兄弟的感激,才去做這些事情。”


    “那,雨兒小姐怎麽辦?”上官艾試探性地問。


    張殘茫然地看著上官艾,良久之後,才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有的時候,什麽也不做,並不是懶惰和逃避,隻是無奈之下,做出的最為艱難的選擇。”


    上官艾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這一刻,他知道還不如幹脆就這麽保持著沉默,放任張殘去流淌出他的哀傷。


    兩人返回城門,都一路無話。不過沒走多遠,一個女子慌慌張張的朝著張殘撞了過來。


    偏偏張殘此時一顆心沉到了最低穀,直到最後一刻才猛然反應過來,扶住了那名女子。


    “哎呀!”


    那小姑娘叫了一聲,又因為驚慌失措,手裏抱著的物事沒有拿緊,摔落向地麵。


    張殘既然已經回過神,隨手一抄,便抓住了包裹。


    沒錯,張殘是不在狀態。但是他對殺氣的感應,卻沒有半點的遲鈍。


    倘若這個女子,真的是有心傷害張殘的不軌之人,那麽就算張殘心不在焉,別說被她撞了個滿懷了,她能侵至張殘的三丈範圍之內不被發現,也絕無可能。


    “你這人是瞎子嗎?走路不長眼?”


    那小姑娘雖然杏目圓睜,一臉的不忿樣子,倒是不失為一個小巧玲瓏的小美女。


    這事根本怨不得張殘,明明是這小姑娘走路沒注意撞到了張殘,反而卻“惡人先告狀”,也就是張殘實在沒心情計較,於是淡淡地說:“姑娘竟然被我這個瞎子撞到,也算是了不起了。”


    這話分明就是說你丫比瞎子還瞎。


    而後張殘沒再理會,繼續朝前走。


    人一生下來,都是從不懂任何事到慢慢懂得任何事。雖說到了最後,每個人的性格都有不同,但是相同之處,則是美好的品德,都是培養出來的。而惡劣言行,都是因他人的忍讓慣出來的。


    “混賬!你給我站哦,好吧!”


    張殘還沒有完全轉過身來,那小姑娘倒是抱著包裹,又急匆匆的走了。


    這下子張殘忍不住說道:“要說張某以前也沒少和人吵架,最後總是能分出輸贏。但是吵架吵到一半就跑了的,倒是第一次見到。”


    上官艾笑著說:“張兄猜一猜,她抱著的是什麽東西?”


    張殘知道上官艾在故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讓自己從悲傷之中掙脫開來。


    暗歎了一口氣,他人的好意,拒絕的話是不識抬舉!


    “張某的感官又沒有缺失,肯定嗅得到她抱著的,是一些藥材。”


    上官艾笑著點了點頭:“那張兄知道,那些藥材是用來做什麽用的?”


    張殘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思索了一番:“應該是用來治病用的。”


    上官艾呸了一聲,氣道:“這不是廢話麽!”


    張殘也扯動了一下嘴角,說道:“張某又不是郎中,除了治療刀傷劍傷的藥材外,其餘的幾乎一概不認識!更不用說僅嗅了幾下,便從這複雜的氣味上,斷定出它們能治什麽病了!”


    上官艾哈哈一笑,靠近了張殘,微笑著說:“上京城的某個達官權貴的千金,偷吃了禁果,卻一不小心懷了孕,於是隻能吩咐貼身的小婢,來偷偷買些安胎的草藥。”


    張殘點了點頭:“張某並不稀奇上官兄能夠推算出這些東西,張某稀奇的是,上官兄怎麽還對這些藥材竟然熟悉到隻是輕輕一嗅,便了解了它的功效是用來安胎的?”


    上官艾擺了擺手:“張兄收起這個眼神吧!在下並沒有禍害過任何姑娘,純粹隻是小時候的夢想罷了!在下當時一直勵誌想做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所以才對藥石分外有研究罷了!”


    張殘哦了一聲,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醫者救了一輩子的人,臨到關頭不能動彈的時候,很可能還得假手他人為自己續命,張某總覺得這很諷刺。”


    上官艾倒沒有對張殘的說法產生不快,隻是有些惋惜地說:“更諷刺的,是在下從來沒有救死扶傷過,反而用手中的長劍,取走了不少無辜的性命。”


    這次輪到張殘寬慰上官艾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牛羊隻是想懶懶散散的啃著青草曬著太陽生活,但是為了果腹,人們不是照樣磨刀霍霍麽?有時候就是這樣,你不去殺人,卻總會有人在暗處圖謀你的性命,沒辦法的事情!”


    “哈哈!也是!”上官艾點了點頭,又問道:“張兄小時候有什麽夢想嗎?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嗎?”


    有!有很多!


    試問誰在幼年時候,沒有過夢想,沒有過渴望?


    不過,“成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張殘已經再無可能。畢竟因為令然的事情,張殘已經有了“背信棄義”的烙印。


    而“成為笑傲群雄的絕世強者”,也因為令然這件事的影響,張殘被廢去了修為,以至於經脈枯萎了足有五年之久。


    這黃金一般的五年歲月,也足以令張殘喪失了成為絕世強者的資格。


    微笑了一下,在上官艾詢問的眼神中,張殘淡然道:“誰還記得那些天真的想法?縱然記得,或許張某現在也覺得當時的異想天開,不過是一個笑話罷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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