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玻璃珠


    自從太太知道了小人的秘密後,又過了幾個月。


    郵遞員的家庭生活一點變化也沒發生,相反,兩人仗著小人,生活得比以前快樂了。


    造菊酒的工作,現在全由惠美子做。


    良夫到郵局去,隻剩下一個人的白天,惠美子把壺放在桌


    上,輕輕、輕輕地叫小人: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她很認真地叫喚著。接著,她仔細地一個一個觀察下梯子


    的小人們。她想方設法,想向這些小人們表示友好。


    看得出來,小人一家,在手絹上一邊勞動,一邊不時互相點


    頭,互相笑著,但聽不見他們發出一絲兒聲音。


    他們太小了——是的。大概象人類的耳朵,聽不見螞蟻


    說話和下雪的聲音一樣吧。惠美子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們對


    話,至少,應該讓他們知道有自己這樣一個人,在看著他們


    呀。


    一天,惠美子想出了個好主意。


    她想送母親小人—點禮物。


    那天,惠美子望著手絹上的小人,翻來覆去地想著,給他


    們什麽東西才好。最後,她終於想出了一樣好東西。


    (對,對,那個好。)


    她打開針線盒。那裏放著一些金色的有孔玻璃珠,是她刺繡


    毛衣時用剩的。


    (串上這個,給那母親小人做項鏈正合適。)


    惠美子趕緊取出針和線。但這時,小人的工作已將近結


    束,父親小人捧著最後的花,爬到了梯子的中間左右,母親小


    人的一隻腳,也搭上梯子。


    惠美子停止做項鏈,急急忙忙把一顆有孔玻璃珠,放進母親小人的帽子裏。


    小小的帽子中,小小的菊花上,一顆玻璃珠,象金色水果一樣噗嗒地掉了下去。母親小人停止了爬梯子,同時,似乎在召喚大家。


    父親小人,回過身走下梯子。留在手絹上的孩子們,也集攏了來。他們好奇地瞧著母親的帽子裏邊。


    暫時間,五個人出神地注視著玻璃珠,然後,一齊仰臉向上,恰象我們仰望天空那樣。


    (他們看著我哪!)


    刹那間,惠美子的身體僵住了。她覺得,小人們終於第一次看見了自己,從現在起,她要成為小人們的朋友了。


    五個小人,仰麵朝天地看了片刻,然後,扭過頭,又按順序去爬梯子。


    他們象在說話,(怪呀,他們的一切和以往沒什麽兩樣。)


    —一惠美子歪起頭。(為什麽他們不肯注意我呢?)


    其實,小人們的眼睛根本看不見惠美子。


    她大大了。


    同時距離過遠。


    在小人們弱弱的視力看去,惠美子穿著的紅毛皮衣,就象是遠處晚霞的天空。一顆小玻璃球對小人來說,是天上送來的大圓寶珠。


    這禮物似乎使母親小人極其歡喜。


    再一次出來時,母親小人太太把玻璃珠象別胸針那樣裝飾在胸前。而且,她似乎為了感謝這從天而降的禮物,幹活比往常更加起勁。


    當母親小人要回壺中時,惠美子又送給她一顆有孔玻璃珠。


    母親小人覺察到落在帽子裏花上的玻璃珠,一下子笑了。她抓起玻璃珠,貼近眼邊,看個沒完沒了。


    知道了壺的秘密,惠美子有了另一種快樂。


    那就是,把造好的酒,倒到漂亮的玻璃瓶裏,送給熟悉的人們。


    所有的人都歡喜菊酒。大夥兒都說,生下來還是第一次喝這樣美味的酒。


    因此,得到菊酒的人,一定要回來送謝禮,而且必定這麽說:“下一回再求您了。”


    或者說:“想讓朋友也喝喝,請再來一瓶.”


    惠美子突然忙起來了。


    過不上幾天,那十幾個等著贈送菊酒的人,都開始輪流來詢問了。其中,有人為交換酒,送來漂亮的鍾表。也有人給惠美子織毛衣——不,那人已經差不多把毛衣織好,在等著惠美子送酒來。


    這樣,以前一星期造一回菊酒,後來一星期兩回,不久,隔一天就得造。


    最後,惠美子隻要一看見菊酒壺,眼前就浮現出這個那個太太的臉和各式各樣的回禮。


    時間不長,郵遞員小小的住處,堆滿了回贈的禮物:一人一雙毛拖鞋,大電氣台燈,壁掛,雅致的門簾,親手做的點心,珍奇的水果,華麗的食器,出色的花瓶,等等。


    良夫打量著房間裏的東西,快活地說:


    “菊酒果然是幸運的酒啊。”


    這時,良夫有點忘記那酒庫老奶奶的話了。


    其後不久,良夫的送信地區變了,幾乎不去酒庫所在的東街。惠美子也常常忘記,那壺是“代人保管”的。


    惠美子暗想:用菊酒做點買賣多好啊——(能不能不讓任何人知道,偷偷賣呢……)


    一次她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一天,意料不到的喜事進了門。


    那天,惠美子跟往常一樣,獨自坐在桌前讓小人造菊酒。


    這時,不知是誰,在敲公寓的門。又是哪兒的太太來要酒了吧?惠美子用脆朗的聲音“哎——”地答應後,走過去。


    門外站著個沒見過的男子.那人有禮貌地向惠美子鞠了躬,說:“我是車站前飯店的主人。”


    他恭恭敬敬把一張名片遞給惠美子,突然小聲說:“聽說您家有珍貴的酒。”


    江美子一驚。那人又突然做出央求的臉色:“喏,請告訴我實話吧。大夥兒都說那酒十分好喝,您已經把它分給相當多的熟人了吧?還得到了各式各樣好禮物吧?”


    “……”


    “我希望從今以後,您把那菊酒賣給我。”


    “賣?那、那、不行。”


    即使惠美子有過那念頭,可這時也發慌了。她急忙解釋說:“那酒隻有一點點,是從鄉下送來的,要說賣,那可……”


    飯店主人打斷惠美子的話:怎麽樣,一瓶5000日元?”


    (5000日元……)


    惠美於咕嘟地咽了口唾沫。然後,她心中暗暗盤算著。


    (一瓶,5000元……)


    說實在的,惠美子現在最想要的是錢,比什麽禮物都想要。


    先幾天,報上登了賣房子的廣告,是所小小的帶院子的房子.可愛的陽台深處,雪白的拉門在閃光。那旁邊,是間有向外凸出的窗戶的西式房間,還有帶門廊的大門。


    “喲,這所房子真好哇。”


    她看著歎息嘀咕著。丈夫斜眼看了看,說:“沒有錢,什麽也辦不了。”


    真的!這所房子的要價,帶著許多個零呢。


    現在,想起這件事,惠美子的心動搖了。


    (不行,不行。)


    她閉上眼睛。但飯店主人的聲音,象早晨的新聞一樣,清楚地流進她耳朵裏。


    “喏,怎麽樣啊太太?5000元一瓶,一天就要一瓶,您看行不行啊?”


    (一天5000元……)


    惠美子慌了神。


    “恩……不、不……那個,那個……”


    飯店主人從兜裏掏出一個雪白的信封,好象已經說定了似的,幹脆地說:“這是今天的錢。請勞駕給拿一瓶吧!”


    惠美子不由得接過信封,接著,她跑進房問,急忙把剛造好的菊酒倒進玻璃瓶。她的手瑟瑟發抖,灑了不少酒。心底有個聲音在嘀咕:“這不行,不行。”可是,那帶院子的新家在腦子裏一浮現,她就毫不猶豫地來到大門口,遞過瓶子,低聲說:“那個,這件事,暫時請對誰也不要說吧。”


    飯店主人回去後,惠美子關上門,上了鎖。她坐在房間正當中,心胸撲通撲通跳,打開那信封看。


    裏邊確實有一張5000元的票子——她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看,飛速地把錢收在櫃子抽屜裏。


    但還是擔心,又把錢放在鏡子後麵。那也不行,又夾在日記本裏。


    (重要的秘密漏出去了。)


    知道了這件事,良夫一定會發怒吧。


    可這時,惠美子想起了母親小人。


    (我已經送給她禮物了嘛。)


    惠美子打算以後一直給她送玻璃珠做禮物。而且覺得,用菊酒換成錢,是會被小人們允許的。


    如今,惠美子胸中膨脹起一個很大的計劃:趕緊離開這隻有一個房間的公寓,搬到帶院子的舒服的家裏去。


    (幾年才能買到那房子呢?)


    她心中暗暗盤算起今後積錢的計劃來。


    從那以後,小人們,每天每天都被惠美子叫出來勞動。


    惠美子把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造出的酒,偷偷賣給飯店,隻有星期日造的灑,才為自己家留下。


    一天的工作完成,作為獎品,母親小人便得到一顆有孔玻璃珠。小人太太用細線把玻璃珠串起來,掛在脖子上。


    小人脖子上的珠子增加一顆,惠美子的秘密錢就增加一張。這對郵遞員的太太,當然是激動而了不起的事。


    沒想到有一天,飯店主人提出,希望惠美子能賣給他更多的菊酒:“這樣出色的酒,輕易找不到。因為它,我家的客人增加了好多。每天兩瓶怎麽樣?不,三瓶,四瓶,不論多少,我都買。”


    “呀,真的?”


    惠美子的臉變成薔薇色。但,這件事可有點勉強。


    因為小人一天隻能出壺外一回,並且,一回隻能出剛好一瓶的酒。到現在試了多次,都是這樣。


    “這,一天一瓶,已經很勉強了。”


    惠美子遺憾地說。飯店主人卻不讓步:“別說這樣的話,能不能想法再分給我一點?分給別人的份兒,能不能賣給我?至少一天兩瓶。”


    惠美子想:啊,如要真能做到,那該有多好啊。


    “恩,想個什麽辦法看……”


    惠美子這樣回答。


    以後,惠美子一連想了好幾天。怎樣才能一次取得兩瓶酒。


    一天,她終於想出了妙計。


    “對呀!”


    她啪地一拍手,趕緊打開櫃子,拿出一塊新手絹。那是特別大的手絹,攤開來,有以前的兩倍。


    (使用這個,菊花田會擴大一倍,酒也應該能取得兩倍。


    這麽簡單的事,以前怎麽會想不到呢?)


    她把大手絹攤在壺旁,叫喚小人: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跟往常一樣,五個小人從壺中出來了。母親小人的項鏈已經相當長,一直垂到肚子上,閃閃發著光。而且,她的丈夫也正在做項鏈。大半下一回該是孩子們的了。


    “玻璃珠,多少都有。所以,要拚命幹活呀。”


    惠美子嘀咕著。


    比往常寬得多的手絹上,小人們一個勁地種苗,直種到各個角落。


    “對,對,就是這樣!”


    直美子敲著桌子。盡管手絹大了,小人們的工作情況,卻和以前絲毫沒有變化。


    但等到手絹上的工作全部結束,五個小人消失在壺中後,發生了麻煩的事。


    惠美子剛吹去菊花田,突然,酒從壺裏溢了出來。


    “不得了了!”


    惠美子慌裏慌張地去找抹布。這工夫,菊酒仍然象泉湧似的,嘟嘟地往外溢,桌上灑了剛好一壺的酒。


    擦著濕桌子,惠美子很長時間地想這是什麽原因。一會兒,她醒悟地點點頭。


    酒溢出來,那是當然的,因為小人們造出了平常兩倍的酒。


    (對呀,在酒溢出前,急忙把它挪到別的瓶裏就行啦。)


    惠美子點了好幾次頭。


    第二天,一次獲得兩瓶酒的方法,終於成功了。


    這樣,惠美子開始一天賣給飯店兩瓶菊酒。飯店主人特別高興。


    “謝謝。今後還請多關照。有多少我都買。”


    (有多少都買!)


    這最後一句話,留在惠美子的耳中,怎麽也離不開。


    有多少都……是的。哪怕是現在的五倍、十倍,飯店都會買的。惠美子心裏直發癢。


    (對,把菊花田盡量弄大點試試看。)


    第二天,壺旁邊,代替手絹,攤開了包袱皮。下一次,更大的包袱皮。再下一次,用上了桌布!


    桌布沒法攤在桌上,改成鋪在房間裏的草墊上。


    桌布的田地,對小人們來說,似乎太寬廣了。


    小人們種了一半苗,必定要擦一次汗,摘了一半花,也要擦一次汗。從前是快樂地、從容地勞動,現在是目不旁視,胡亂勞動了。即使那樣,幹完活,也得花費將近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對小人,也許長得象一個星期或者十天吧。登梯子回去的小人們的腿,有點搖晃了。


    但小人一家,勞動得很好,大概是由於那玻璃珠。


    (對,玻璃珠給他們帶來快樂啦。以前他們幹活象機器。


    現在能帶著快樂幹活,是特別好的事呀。)


    惠美子自己,也覺得有了快樂,她也比以前忙多了。吹去桌布上菊花田的工作——不能簡單得象從前那樣,“呼——”


    地輕輕一吹氣酒行。等全部吹完,已經喘不上氣,精疲力盡。


    接著,趁造成的酒還沒溢出,把它巧妙地裝進瓶子,當她係著大圍裙往瓶裏裝菊酒時,覺得自己似乎成了酒店的老板娘。


    自從惠美子把菊酒換成錢以來,好多天過去了。


    什麽事也沒有。連良夫都不知道。機靈的惠美子,隻有良夫在家的星期日,才用原來那塊小手絹去造菊酒。


    什麽事也沒發生,惠美子暗中放心了。每逢一天無事地結束,她都要摸著胸膛鬆口氣.慢慢地,她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這件事,是小人們跟自己的交易。隻要小人得到玻璃珠,能歡喜地勞動,就對誰也不用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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