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刺是心上人,心上人是心上刺。


    斷碑殘垣,斷壁殘垣,記憶完整卻也殘。


    參商不見,故人不見。


    不見不散,不散不見。


    永生不見,永生不散。


    有的人陪伴了你一段時間,卻終究得用一生去長久的懷念。


    懷念即是永遠,永遠是萬水千山。


    大霧在清晨爬升到山頂,彌漫了一座靜謐的山,打濕了盛放的花,也打濕了落下的葉。


    鳥鳴交疊,溪水潺潺,野果肆意生長。


    城市的燈火已經慢慢熄滅,天空開始變得明亮。


    有的人已經早起上班,有的人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


    有的人徹夜工作,在此時此刻陷入沉睡。


    有的人徹夜難眠,在此時此刻清醒異常。


    林芷悄悄把手從沈玨懷裏抽出來,躡手躡腳的,臉都沒敢洗,就輕聲換了衣服,迅速的下了樓。


    打了車,要直奔一個地方。


    司機一臉疑惑,但林芷一臉悲戚傷感,直接說“大哥,我給你雙倍價錢,你不要多問,我很想念他。”


    司機秒懂,腳踩油門迅速的開走了。


    然後,沈玨也灰頭土臉的走出酒店,打了一輛車,和林芷奔向了同一個地方。


    留下在原地淩亂的酒店前台:她逃?他追?她插翅難飛?


    沈玨其實很茫然,他昨晚喝酒的時候就有些疑惑,也是這一刻才忽然徹底明白過來。


    林芷所謂的徹底告別是什麽意思,原來他一早就猜錯了,他以為的徹底告別是昨天,其實確實也是昨天,但是更重要的,其實是今天。


    準確來說,是昨天與今天,今天更重要,是重中之重。


    這一刻,他看著晨光熹微,才徹底明白為什麽林芷還要反複騙他,不想讓他來安市,又特意一早就有意無意的打探他的酒量如何。


    兩個酒量很好又心極細腦子轉速很高的的人,各種偽裝,相互欺騙,都說酒量不好。


    但其實,他還是技高一籌,騙過了林芷。


    因為陸白早就悄悄說過,林芷酒量非常好,讓他注意一下。


    這一刻,他其實很感謝陸白這個兄弟兼妹夫。


    把人給他了,還包售後~


    給他的消息不多,但都非常有用…


    他自然也很感謝林芷,因為林芷確實很愛他,才不想讓他一起來。


    快樂可以共享,悲傷不想共擔,畢竟,這些都與他無關。


    她還一早就設下埋伏,如今又繼續埋伏。


    但是他更愛她,所以想陪伴她一起,去徹底告別這十年來甜蜜短暫,痛徹心扉淩亂不堪,又無疾而終的愛情。


    替她去承受和分擔,一些痛苦。


    他怕她全心都是洞,耗盡心力。


    相思成疾,無藥可醫。


    林芷臉靠著車窗,她看著玻璃上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心裏的淚如滾滾長江東逝水…


    耳機裏是《驚鴻一麵》:


    翻手為雲 覆手為雨


    金盆洗手 止風雨


    不戀紅塵 卻難舍回憶


    每一段都有你


    年少初遇 常在我心


    多年不減你深情


    江山如畫又怎能比擬


    你送我的風景


    柳下聞瑤琴 起舞和一曲


    仿佛映當年 翩若驚鴻影


    誰三言兩語 撩撥了情意


    誰一顰一笑 搖曳了星雲


    紙扇藏伏筆 玄機詩文裏


    紫煙燃心語 留香候人尋


    史書列豪傑 功過有幾許


    我今生何求 惟你


    遠山傳來清晨悠然的曲笛


    曉風掠走光陰


    殘月沉霜鬢裏


    有了你


    恩怨都似飛鴻踏雪泥


    我今生何求 惟你


    我今生何求 惟你


    然後一曲結束,下一曲是《琴師》:


    若為此弦聲寄入一段情


    北星遙遠與之呼應


    再為你取出這把桐木琴


    我又彈到如此用心


    為我解開腳腕枷鎖的那個你


    哼著陌生鄉音走在宮闈裏


    我為君王撫琴時轉頭看到你


    弦聲中深藏初遇的情緒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裏


    送回多少離人唏噓


    咽著你喂給我那勺熱粥


    這年月能悄悄的過去


    燈輝搖曳滿都城聽著雨


    夜風散開幾圈漣漪


    你在門外聽我練這支曲


    我為你備一件蓑衣


    琴聲傳到尋常百姓的家裏


    有人歡笑有人在哭泣


    情至深處我也落下了淚一滴


    隨弦斷複了思鄉的心緒


    你挽指做蝴蝶從窗框上飛起


    飛過我指尖和眉宇


    呼吸聲隻因你漸漸寧靜


    吹了燈讓我擁抱著你


    冬至君王釋放我孤身歸故地


    我背著琴步步望回宮闈裏


    你哼起我們熟知的那半闕曲


    它夾雜著你低沉的抽泣


    路途長長長長至故裏


    是人走不完的詩句


    把悲歡譜作曲為你彈起


    才感傷何為身不由己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裏


    我是放回池中的魚


    想著你喂給我那勺熱粥


    這回憶就完結在那裏


    這年月依然悄悄過去


    一路上山的車並不多,時間太早,這邊又偏安城市一隅…


    開了許久,終於開到了。


    她向司機道謝付錢,司機看著她說“姑娘,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順變…”


    林芷雙眼紅腫看著他“謝謝大哥,你是個好人。”


    然後順手轉了一萬給司機。


    司機大哥並不驚喜,隻傷感道“我不是圖你的錢,我隻是覺得,事實已定,心裏傷感,也要向前看,不要為難自己,你這麽漂亮,日子也會好起來的。”


    林芷看向他,沒有表情“您是個好人,日子也會好起來的。”


    司機看著她一身白衣的走向墓園,在她身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就把車開走了。


    他剛開了沒多久,隻看到後麵又有一輛車,他心想:這麽早就這麽多人來墓地?今天是什麽日子?


    然後他繼續開,後麵居然還有一輛…


    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感歎世上生離死別,乃人間至痛。


    也包括他自己…


    就又越開越遠,然後越開越傷感…


    山上很靜,鳥鳴像舊曲的旋律被反複彈唱。


    林芷一身白衣白鞋,在日光已經慢慢爬升的墓園裏行走,她隻覺得腳下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明明等了那麽多年,明明忍了那麽多年,可她突然不敢向前走了…


    她怕…


    這一刻,她的心,與她向來的果斷利落完全不同…


    她立在那裏,躊躇不前。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在清晨來到墓地,她年年都去祭拜蘇淮羅玉青和蘇盛,後來又加上了艾秋萍。


    如今,要加上這裏了…


    故去的親人對於想念他們的,還在世間的人來說,是永恒的思念。


    她歎了口氣,就又繼續走…


    直到她看見有一個墓碑前麵,好像放著一朵新鮮的白色荷花。


    心跳瞬間加速,像要跳出身體。


    她停下腳步,不敢動,一動就覺得腳步似有千斤重,但最終還是抬了起來。


    心繼續使勁的跳,連腳都開始麻木。


    她靠近那個墓碑。


    墓碑很幹淨,沒有照片。


    隻有兩個字,篆書的:李卓。


    墓碑前麵除了一朵白色荷花,還有一顆新鮮蓮子,一顆鮮紅的枸杞。


    她手瞬間無力,隻手中的白色菊花與荷花一起落地,花瓣也灑落下去。


    她伸手去摸那個墓碑,就像摸著一個人的臉。


    那張臉很熟悉,等了很多很多年,現在終於摸到了。


    她手指從墓碑的每一寸摸過,很輕,一邊摸一邊掉眼淚。


    她其實本來有很多想說,但現在張開嘴說不出哪怕一句話,隻嘴巴抖著,就突然心絞痛,無力的蹲在地上,然後雙膝一軟,撲通一下跪在墓碑前。


    然後號啕大哭…


    那個哭聲撕心裂肺,地動山搖…


    仿佛震的山上的樹木也一起落葉…


    沈玨正在走著,他正在找林芷,他其實並不打算靠近林芷,他隻是想遠遠的看著。


    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妻與他擦肩而過,突然駐足,像是同他一起,共聽那個哭聲。


    女人忽然閉上了眼睛…男人也捏緊了自己的手心…用力握著拳頭…


    三人都在原地沒動,靜默不言幾分鍾。


    慟哭聲還在持續,並且越來越大。


    三人再睜開眼睛,眼睛都是紅的,也都有淚水落下。


    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致意,都沒有再說話。


    夫妻二人就紅腫著雙眼,腳步沉重,相互攙扶著下了山。


    沈玨立在原地沒有再動,他坐在台階上,聽著林芷撕心裂肺的持續哀鳴,隻覺得那聲音就像刀子,一刀一刀,紮在自己身上,心上。


    與那一日聽她彈琴不同,也與在江邊不同。


    更像是知道霍燁去世後的意外,然後看著霍蘭陵徹底閉上眼睛的,那種徹骨悲傷。


    於是,此時此刻,他也跟著哭起來,但他不敢出聲,隻捂著嘴巴壓抑著自己。


    長長的頭發在抖動,不知道是因為身體在抖動,還是因為風吹的…


    這時候的風還是有些大,吹著林芷的哭聲也越來越大,吹得他的耳膜和全身一起痛…


    他哭了一會兒,直到他身邊坐下了一個人。


    一身黑衣一臉悲戚沉重的江城南戴著墨鏡,不同於沈玨向來看到的張揚肆意神采飛揚的樣子。


    手裏還拿著一束白色菊花。


    他微長著頭發,挨著他隨意坐下,打開袋子,遞給他一瓶啤酒“妹夫,喝點兒?”


    沈玨一身白衣,和江城南一身黑衣,在台階上坐在一起,在清晨的墓地裏,顯得格外別致。


    沈玨接下啤酒喝了一口“我找了她七年,從四月見她第一麵時起就再次愛上了她,但是我從未想過,她這些年,竟然背負了這樣痛苦的前半生…”


    江城南也喝了一口“是啊,我隻恨,我沒辦法幫她分擔,我能給她我所有的愛,卻沒辦法替她去承受哪怕半分痛苦…”


    沈玨喝著酒,心裏晦澀不已“我也恨,我為什麽不能早點遇見她,這樣她就少受點苦,不至於差點死去,還抑鬱成疾…”


    江城南繼續喝“我當初也恨,也心疼,不過你也不晚了,你比我們幾個人都好,是你最後能擁有她,你也可以給她,我們所有人給不了的一切,當然,我相信我們都是願意的。他若是泉下有知,也自當含笑九泉。”


    沈玨並不開心,隻繼續喝“我會替所有人愛她,不會再增加哪怕半分痛苦,就讓這些止步於此就可以了…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江城南欣慰一笑,帶著苦澀,把啤酒一飲而盡“果然是喜歡了我十年的人,也果然是她選的人,也果然是我爺爺滿意的人,你很好,我很高興。”


    沈玨把啤酒一口氣喝完“南哥,我不會吃醋的,有你們曾經愛她,或者以後愛她,也都是她和我的幸運…”


    江城南放下啤酒瓶“你以後同她一樣,叫我翀哥就行,是啊,我的愛不會停止,它會伴隨著時間一直在,它根植於血液和骨髓太多年了,我不能失去她,她也不能失去我,當然,如今,她也不能失去你…”


    沈玨捏著啤酒瓶覺得特別無力“是啊,我們都不能彼此失去…”


    林芷的哭泣聲越來越弱。


    沈玨手上還拿著一袋子吃的,裏麵裝著一束白色菊花。


    江城南打開袋子拿了一個蛋糕,他咬了一口“再等一會兒,你去抱她下山吧,這個地方以後每年都會來的,也應該來,我們都會記得他。”


    林芷的耳機裏是《之子於歸》:


    雁回顧,踏遍九州寒蕪。


    舉風骨,引決處。


    人間悲喜盡相付。


    取餘生,再續一方簡牘。


    昔人故,萬般疏。


    九州難覓同歸路。


    誰曾見,癡纏繾綣。


    皆化作,塵與土。


    弦起處,聲聲如訴。


    夢中韶華開謝過,幾度。


    一曲長歌婉轉。


    一顧隻影闌珊。


    一夢紅塵路漫漫,幾處聚散。


    且將三途望斷。


    再伴晨夕暮旦。


    與卿許一世長安。


    不換。


    柸中雪,抔中一捧黃土。


    欲久留,終卻無。


    便由長情爭命數。


    紙傘傾,覆盡半世霖鈴。


    癡心毒,情入骨。


    卻以此身譜子午。


    誰曾見,天涯夢遠。


    皆釀作,風與月。


    流年短,宮商如故。


    浮生盡了閑愁酒,幾壺。


    一曲長歌婉轉。


    一顧隻影闌珊。


    一夢紅塵路漫漫,幾處聚散。


    且將三途望斷。


    再伴晨夕暮旦。


    與卿許一世長安。不換。


    一曲參商漸暖。


    一顧風月枉然。


    一夢長亭水潺潺,落梅已紛亂。


    且賦絲竹幾段。


    再看日昃月滿。


    與卿許一世長安。


    不換。


    願之子於歸,再無離散


    她側躺在墓碑前,看著那蓮花,那菊花,隻覺得全身無力。


    像極了十八歲那一年的國慶,那個大雨中的自己。


    那時候的自己還在北城偽裝了三天,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偽裝,偽裝了最後的堅強。


    去成全所有人,卻唯獨成全不了自己…


    然後晚上在酒店裏哭,白天沒有什麽表情。


    後來一進機場就一直哭。


    從北城機場哭到南城機場,又從南城機場一路哭到了南大。


    一如今日。


    一偽裝就是七年。


    七年來所有的記憶在腦海裏交叉而過…


    愛讓人如浸蜜罐,也讓人痛苦不堪。


    長相思,以掩涕兮。


    直到沈玨蹲下,把她打橫抱在懷裏“我們回家吧,以後每年都來看他…”


    林芷虛弱的嗯了一聲。


    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看天,也沒有力氣去看地,她隻看著沈玨放在那裏的兩束白色菊花,小小的墓碑前已經被花填滿,花瓣也散落了一地…


    就像是誰散落一地的青春和愛情…


    花終究會枯萎,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愛是永恒的,它是一束光,永遠被銘記於心。


    沈玨輕輕的抱著林芷下了山,他動作很輕的下台階,不敢顛簸,生怕再弄疼她。


    一路慢慢的走,走出墓園,上了等在墓地外麵的,江城南的車。


    張揚雙眼濕潤,發動了車,然後車緩緩離去,墓園越來越遠。


    江城南插著耳機聽音樂,閉上了眼睛。


    沈玨回頭看了一下墓園,仿佛那裏沉睡著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他墨眉白衣,模糊又清晰。


    太陽漸漸爬升到天空最高處的時候,風停了,空氣也熱起來。


    秦鶴獨自來到了這裏,他一身白衣,雙眼紅腫,麵色憔悴。


    慢慢坐在李卓的墓碑前,看著兩束荷花,三束菊花。


    他放下自己帶來的一枝白色並蒂蓮,輕輕拿起蓮子和枸杞,放在所有花的最上麵。


    花和蓮子上的水汽已經散去,隻有地上的淚痕還在。


    很大一片…


    他輕輕的摸了一下那淚痕,不比自己每年留下的少。


    仿佛攢了很多年…


    他把那些花都整理好,然後靠著灰色墓碑,心裏又想: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這一輩子都遇不到你,這樣我們就不用才剛剛見麵,卻被迫永生分離…


    我們會在各自的世界裏各自生活…


    像平行線,永遠不會相遇…各自安好~


    那才是最好的結局吧…


    這句話他想了很多遍,他特別想回到過去,回到十八歲…


    他更願意回到那個時候的那種小小的痛苦中,也不願意永遠重複在現在的這種漫長的痛苦中…


    可惜沒有如果,時光也不能重來…


    這裏他年年都來祭拜,似乎把幾乎所有的淚水,都盡數留給了這座墓碑,也留給了葬在這裏的,這個人。


    他打開黑色手機殼,裏麵有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他留了很多備份,也會好好保存一輩子。


    他們的照片,真的不多…


    相處的時光過於短暫,話都沒來得及多說幾句…


    秦鶴抬頭遠望,那蒼藍的天空,與那一年十八歲的雲城,好像一模一樣。


    那一日從驚訝到欣喜的臉龐,後來就年年堆滿了淚痕…


    可惜,時光已逝,斯人也已逝…


    徒留自己,悲傷好像永遠比喜悅更多,一身一生,沉重如廝…


    他又輕聲重複道:我會替你,替我自己,替所有人,好好生活…也會盡力照顧好,你放不下的,又被迫放下的,所有的人…


    這句話,他說了七年,說了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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