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曦珠仍乘車到藏香居。


    三個多月的時日,她已大致了解鋪子裏所售各種香料的色形,及其用途,即使閉目嗅聞,也能叫得上香名。再是和津州那邊,曾與父親交好的富商,在父親未去前,互相走動頻繁。


    她也寫信,並攜京城采買的禮一並送去。


    曦珠想著若以後回去,免不了要打交道,現在得先與人有聯係。


    一方水土,一方人。


    她又是女子,年歲尚輕,到時要想重新在津州立足,還走行商的路,真得有人協助。


    她將筆墨擱下,把信紙四折存入封內。


    喚人過來,叮囑一番,就起了身,掀開布簾走出去,要和掌櫃柳伯一道前往信春堂。


    今日有一樁藥材上的生意。


    大夫給病人開方子時,有時會用到香料,碾磨成粉或是煎煮成湯。麝香、沉香、安息、香附子、藏紅花等,都是常用的。


    這回城東一家醫藥堂要定下明年的量,不下二十多種的香料。


    去酒樓的路上,曦珠和柳伯說著等會與人見麵時,該論的細節。


    說完,還有好一段路,柳伯聽到車外的嘰喳鬧聲,揭開帷裳一角,恰經通往貢院的街道,笑著轉回頭說道:“秋闈這是要開考呢。”


    曦珠也望一眼,都是穿著襦衫,提著裝滿吃食紙筆籃子的學子,有二十才出頭的,也有滿頭白發拄著拐杖的。


    還有送考的家人,臉上都是殷殷期盼,和掩飾不了的焦切。


    她不免想起了許執,他現在也進了考場嗎?


    有沒有人送他。


    但這個念頭才出來,曦珠就模糊記起她曾聽他說過家中境況。


    今日他應當是一個人去的考場。


    曦珠垂眸,低聲應了柳伯,心裏希冀他此次考試定要順利。


    馬車穿過街巷,到了信春堂門前。


    雅間內已有人等候,進去後,一眾人商議了足有半個時辰,茶盞續了兩回,直到小二要來添第三回時,都約定好起了身,互相再說些無關生意上的套話,就告辭著離去。


    見醫藥堂的人走了,曦珠也跟著柳伯朝樓下去,要回去藏香居。


    這時有一個穿深青袍衫的人過來麵前。


    起初柳伯以為這人是要過去,自覺擋了別人的路,畢竟這樓道確實有些窄,但他靠圍欄處挪步,也不見這人過去,再看這人的目光直直落在姑娘身上,想起兩個月前溫滔的事,眉頭一豎,就要問出口時。


    這人卻躬身拱手,道:“柳姑娘,我家大人有請,望能見您一麵。”


    柳伯乍驚,問道:“是誰?”


    這京城中能被稱為大人,隻會是當官的。方才是沒講話,可現在再瞧這人的樣貌舉止,定是大戶人家出身。


    是哪個大人?請他們姑娘幹什麽?


    柳伯劃過許多心思。


    這人答道:“督察院副都禦史秦大人。”


    一聽這話,柳伯呆了,沒弄明白這樣的大官怎麽就和姑娘扯上幹係了。


    曦珠也愣住。


    這人言簡意賅再道:“大人說是昨晚中秋燈會,關於您看到那兩人的事,要和您商談。若您願意,就與大人相見,若不願,大人也不勉強。”


    曦珠一瞬感到冰涼。


    這樣明了,就是說昨夜燈會快要結束之際,衛度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場景,不僅是她看到了,秦令筠也看到了。


    他要見她,是想做什麽?


    還是這樣給人選擇。既讓人來傳話,就篤定了她會去。


    曦珠咬緊唇。


    她確實不能不去。


    她不能確定衛度私養外室的事,作為好友的秦令筠早就得知,或是衛度隱瞞了所有人,誰都不知道。


    前世她身份尷尬,知道的實在不多。


    若是秦令筠早就知曉所有的事,那他會不會把昨晚那幕告訴衛度。


    說了,本就被衛度瞧不起的她必定被針對,不說,再想起前世刑部牢獄的事,他是想威脅她嗎?


    若是秦令筠也不知衛度有外室的事。


    那他的邀見,又是為了什麽?


    似乎隻在刹那,曦珠想了許多,最後深吸口氣,問道:“他在哪裏?”


    這人側身,轉望樓道盡頭的雅間,示意道:“大人在那裏等您。”


    曦珠收回目光,對柳伯緩聲道:“您在此處等我。”


    如今的太子沒有被廢,鎮國公府衛家也沒有倒,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秦令筠並不敢對她做什麽。


    可這份定心在想起那些往事時,仍然讓她膽寒。


    曦珠不能完全放下,在去之前,她望了眼柳伯,想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剝去她寄住在公府的表姑娘身份,不過是個身份低微的商戶女。


    柳伯點了點頭。


    他不知怎麽出來談個生意,就能碰上這樣的大官要找姑娘。但姑娘的眼神他明白,這是讓他不要走哪裏去,注意聽裏頭有沒有異樣。


    曦珠暗下又吸氣,才跟在那人身後,走向那扇半掩的門扉。


    到了門前,有另外的人從背後徹底打開門,同樣躬身,延手請入,道了聲:“姑娘請進。”


    曦珠捏緊裙衫,輕輕提起,走了進去。


    被人引著,繞過繡山水絹素屏風,便見一人悠然地坐在圈椅上,穿身煙墨圓領袍,手裏端著一盞釉白竹節茶盅,麵前暗紅木桌上是五六盤糕點,未動一塊。


    他顯然在等她。


    聞聲,秦令筠抬眼看過去。


    昨晚遠隔紛攘一眼,又是晦暗不明處,實在不能看清她。


    當下陽光正好,從楹窗照入,落在她微低的臉上和腰身,勾出一彎明媚弧線。


    竟比在賞荷宴那次見麵,瞧上去更美了。


    隻是。


    也不知是他錯覺,總覺得她在怕他。


    從初見起。


    身處督察院,監察檢舉百官言行,秦令筠見過很多怕他的人,但絕沒有這種,說不上是什麽,但這種異樣讓他對她更有興趣了。


    他微微眯起眼,在她走到他麵前,看到她攥緊的手指時,鬆眼輕笑,伸手示意對麵的椅。


    “坐。”


    曦珠本就忐忑難安,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當聽到他的低沉笑聲,寒意侵骨,仿若再次回到刑部牢獄。


    她被鐵鏈的碰撞聲驚醒,看到秦令筠再次走進囚牢中。


    卻不能挪動半分。


    盡管他讓獄卒悄生炭盆,但她的手腳業已被冰寒的地磚凍僵,甚至有了凍瘡,疼痛癢意驟起,似有千百條小蟲在裏麵四處鑽拱啃食,她卻連動一下,都沒有力氣了。


    更何況想要躲開他。


    曦珠再次被他扯進懷裏,隻能強睜著昏意沉沉的眼,看著秦令筠解下她身上的衣裳係帶,掀開輕壓,將在掌心揉熱的藥,用指腹塗抹在她腰間縱橫的傷口上,溫柔地與鞭打逼供她時的樣子截然不同。


    “我看傷好多了,現在還疼地厲害嗎?”他問,接著歎氣道:“再過兩日,我會接你出去。我已在外找好了地方,到時就讓大夫來看你的傷,會好的,再忍忍,過兩日就好了。”


    似乎是在告訴她,也是在告訴自己。


    隻要兩日過去,所有的事都會變好。


    衛家倒塌流放的事,衛陵戰死的事,都成了過去,她很快也要成了他的人,和衛家再無瓜葛。


    曦珠忍受著他貼膚遊移的觸碰,被藥噬咬侵吞的鞭傷,疼地她止不住發顫流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死氣沉沉地,恨看虛偽的他。


    片刻得不到回應,秦令筠低頭看向她,伸手捏住她的臉腮,輕笑出聲:“現在不願與我說話,也沒有關係,待出了這裏,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笑。在絕望中。


    他的臉開始變得虛無,笑聲卻漸漸大起來。


    如魔音入腦,讓曦珠不可自抑地抖了下。


    “柳姑娘?”


    秦令筠覺得她有些呆滯了,不得不叫了她一聲。


    曦珠回神,目對他望過來的眼神,狠掐了把手心,讓自己清醒過來。


    所有的事都重新來過,她不可能再淪落前世的境地。


    “不知秦大人叫我來,說的是衛二爺的什麽事?”


    不願和他兜圈子,曦珠想趕緊離開這裏,直接問道。


    秦令筠可不想那麽急地把事情說完。若非她出府來,他想見她一麵都難。


    他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道:“我讓人上了這些糕點,都是姑娘們喜歡的,你先嚐嚐,我們再說事。”


    說罷,他兀自端盞輕撇浮沫,喝起茶來。


    曦珠卻看著擺在瓷盤中各色精致的糕點,再見他不急不緩的樣子,隻得咬牙坐下,卻不動一口點心。


    就這樣和秦令筠耗著,直到他的茶水喝完。


    秦令筠倒是對她能抗住壓迫感到訝異了,他擱下茶盅,手肘撐在圈椅扶手上,撥弄著扳指看她。


    半晌,他道:“柳姑娘能來見我,就當知曉是什麽事。”


    他的目光瞧著再清正不過。


    “昨夜的事你看過後,最好忘了,別記在心裏,也別告訴公府裏的誰,若是泄露出來,衛家二爺想要對付你,可再輕而易舉不過。”


    這樣的慈善言辭,若非曦珠知道他的真麵目,真要感激他。


    況且他和衛度是好友,為何不把她知情的事告訴衛度。


    曦珠呼吸一窒。


    再看到眼前糕點時,一陣頭皮發麻。


    現在的秦令筠對她……


    她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姑娘。


    秦令筠看著她,沉聲道:“再者,柳姑娘能出府做生意,想也是聰明的人,該知道衛二夫人的出身是次輔府孔家,若是因昨夜的事,太子一黨失了孔家支持,到時可不僅是衛家的事,太子那邊……”


    話到這步,他也不接著往下說了。


    曦珠卻在他這番話後,隻想冷笑。


    有一件事,是她一直在思索的,便是秦家到底是何時倒戈的。雖按著上輩子來看,是在一年多後,即神瑞二十五年春,和衛家劃清關係,徹底站入六皇子的陣營。


    但在之前,暗處裏,秦家是否已經變了立場。作為秦家長子,又身居高位的秦令筠,絕對脫不了關係。


    而現在他的話,是處處為了太子黨好。


    真真假假,曦珠不想再與他同處一間屋子。


    衛度這件事,即使秦令筠不說,她也沒蠢到在國公回京前,要去告訴誰。


    “你放心,昨夜我所見之事也會當不記得。”


    “上回舍妹在公府的碎語,想必對你多有叨擾,我現下才提醒你這一句。”


    秦令筠轉了話頭,問道:“不知上回送去的鏡匣,柳姑娘喜不喜歡。若是不喜,你可再說樣,我挑選送去給你做賠禮。”


    曦珠忍了又忍,話到這裏,算是完了。


    她道:“多謝大人告知,我會忘了昨夜的事。至於鏡匣,我。”


    “我很喜歡,就不麻煩大人了。”


    曦珠再難坐下去,起了身,朝秦令筠行過別禮,就匆匆告辭離去。


    並未留意離去過急,輕係腰間的素帕隨風飄墜,落到地上。


    秦令筠靜坐片刻,再聽不到那細微慌亂的腳步聲,才站起身,撣了撣袍袖,走過去將帕子撿起來,抖去塵埃,攤開看,上無花紋,絹絲質地。


    放在唇鼻上輕嗅了下,一股幽香絲絲縷縷地襲來。


    須臾,他才放下,隨即將帕子塞進衣襟內,慢步踱到窗邊,俯首看向街道上一輛遠去的馬車,沉壓眉眼攏起笑意。


    *


    曦珠是在回到藏香居後,發現自己的帕子落了。


    在得知秦令筠要見她時,她的心緒就一直不平靜,這下掉了帕子本沒什麽,不過是張素絹帕,沒她的名,甚至連花葉都沒有一片一朵。


    可她記得在進去那個雅間前,還別在腰間的。


    那是落在裏麵了嗎?


    這個猜想,讓曦珠難安起來。


    她讓鋪子的夥計再去趟酒樓尋,卻沒有。


    “秦大人走了嗎?”


    夥計道:“我去的時候,人都走好一會兒了。”


    曦珠心沉到底,該不會被他拿了?


    直至回到公府,去往春月庭的路上,她還是一陣心煩意亂。蓉娘在旁問是生意上的事嗎?曦珠不能答她,胡謅緣由應付。


    正要過那棵杏花樹,卻遇到一人,她不由滯住腳步。


    是衛陵。


    衛陵自然而然地看向表妹,就見她神情不耐,一雙黛眉也緊蹙。


    還從未見她這樣,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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