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亡靈大軍第一時間在淺淺河灘上擺開了陣勢。一身漆黑的蜘蛛劍士一個挨著一個,並排成列,它們身穿胸前有蜘蛛紋飾的戰甲,齊刷刷向前一步,雙手倒握著一掌寬的黑色大劍,放平了劍刃,劍尖抵地,一隻手與胸齊平抓緊配重錘,另一隻手手心向上,在後方推住劍柄,身體前傾,與劍身呈一定夾角——兩千一百具骷髏同時保持著這個動作,一排排大劍在冷雨之中依次放下,劍鋒之上寒光連成一線,好像死亡的利齒。


    一小簇黑騎士簇擁在維斯卡格爵士周圍,這位外號沉默者的黑暗貴族領主同樣穿著黑騎士的盔甲,隻不過沒有帶頭盔,胸甲上麵露出一顆蒼白的頭顱,稀疏幾根毛發猶如風中的雜草,它臉上全是幹涸的屍斑,眼中燃燒著蒼白的火焰,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單手長按鑲嵌著黑色玫瑰的利劍劍柄,一如它的外號,沉默地看著西麵。


    那是起伏的河岸丘陵,雨幕形成薄霧,遮蔽了視線。在薄霧之後,漆黑的森林林立如牆,然而忽然之間,一麵麵聖白的旗幟就出現在了森林之中,旗幟之下,是連成一片正在行軍的人類步兵,銀灰色的盔甲反光如粼光般閃爍著,此起彼落,維斯卡格爵士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它從未聽說過這支軍隊,但對方裝備精良,顯然不是雜牌。


    一裏地,是一個雙方都隻能靜靜地觀察對方的距離。


    “沒有持盾,輕步兵,規模在五個大隊左右。”維斯卡格爵士一眼就默算出自己麵前這支軍隊的規模,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這不算什麽本事,亡月之海一地。擁有大大小小四百多個自治領與小邦國,那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軍人,尤其是老練的軍人。它們是整個黑暗世界最好的雇傭兵,身經百戰,對於戰爭的敏感早已成為本能。“一個半團。”它放下心來。靈魂之火中屬於黑玫瑰的驕傲又占據了上風,忍不住有些輕蔑。


    蜘蛛劍士是輕步兵與騎兵的克星,隻要沒有重騎兵,它們就是戰場上最可怕的力量,更何況對方的數量還遠不如己方。維斯卡格爵士冷漠地笑了笑,心想這些傲慢自大的人類貴族一定還墨守成規,抱著步兵隻是防禦性力量的信條,但他們一定不知道,步兵也能露出獠牙。變成一把撕裂陣地的尖刀。


    “就讓蜘蛛之後來告訴你們罷,屬於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這位黑騎士指揮官再看了一眼埃魯因的軍隊,白獅衛隊正在徐徐前進,心中更確定了這一點。


    這個時候河岸對麵開始浮動起星星點點的閃光。


    “他們在加持法術。”


    “有魔法師團。”


    身邊黑騎士甕聲甕氣的對話讓維斯卡格爵士微微挑了挑稀疏的眉毛,對麵這支軍隊還真不一般,有魔法師團,那至少也是梵米爾軍團那個級別的軍隊了。對方很有可能是中央軍團的一部分,而不是什麽貴族軍隊。隻是不知道是那一支,它皺了皺眉頭。心中嘀咕南方軍團不是已經到了安培瑟爾附近了麽,而眼前這支軍隊究竟是來自那一支軍團?


    魔法的閃光逐漸變得密集起來。維斯卡格爵士終於變了變臉色——這個規模,難道是埃魯因的王室騎士團,或者黑刃軍團或者白獅軍團的一部分?“不可能,這三支埃魯因人的精銳不可能來南境,除非他們已經徹底放棄安培瑟爾以北的地區了。”它搖搖頭。心中直犯嘀咕,眼前這支軍隊實在是太過古怪了。雖然瑪達拉軍隊中亦有屍巫,但認真說來屍巫並算不得是巫師,這個配比的魔法師團,不要說它沒見過。就算是在聖者之戰後整個沃恩德的軍事曆史上,也從未出現過。


    一千五百人的步兵,配備了超過一百人的魔法師團——


    “這真是瘋了!”維斯卡格爵士覺得要不是對麵瘋了,就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戰場上回蕩著嗚嗚的號角聲。


    “維埃羅人讓我們調頭撤退,”布蘭多將目光從水霧彌漫的河灘方向收回,同身邊的柯文、卡格利斯和芙蕾雅說道:“看來他們還算有點良心。”


    “嘿嘿,至少證明我們要救的人不全然是廢物。”卡格利斯笑嘻嘻地答道。


    柯文一語不發,來自沙夫倫德的年輕人是第一次親身參與戰爭,眼前的場麵,與他想象中不同,白獅衛隊正在細雨中緩緩徐行,號令聲不時傳進他的耳中,“劍出鞘!”“列隊前進!”來自托尼格爾的年輕人們剛剛離開森林時隊列還有些散亂,不過前進了百米,就已經形成了層次分明的陣列,騎馬的士官與傳令官在隊列前後飛馳,旗幟飛揚,這樣的軍隊,與他見過那些貴族的軍隊截然不同,他隱隱有些感觸,仿佛這支軍隊應當是從某段曆史之中走出,來到這戰場之上。


    那段曆史,叫做埃魯因的建立。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布蘭多持劍而立,在馬背上昂首看著自己的軍隊,臉上帶著一種淡然的神色。


    “這支軍隊在他看來不過如此。”柯文想到,“這位伯爵大人究竟想要什麽樣的軍隊?”


    布蘭多輕輕一笑。白獅衛隊已初現雛形,埃魯因踏出了它的第一步,但現在他要看到的,是親手推開那扇大門。那閃爍著金色光芒的大門背後,是另一個時代,在上一段曆史中,它開始於白銀之年,而在這段曆史中,它將開始於今天,今天之後,就是未來。他抬起頭,看著前方雨幕之中那道纖細的背影,而此刻芙蕾雅亦回過頭看著布蘭多所在的方向,她騎著一匹雪白的戰馬,此刻正滿心疑惑,“布蘭多他究竟想要幹什麽?魔法師團不是這麽使用的啊……”,在埃魯因的戰術操典上分明寫著:寶貴的魔法師必須得到最嚴密的保護,超過一百人的魔法師團就必須得到一個軍團的保護。否則應當將他們分散開來,避免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魔法師團是寶貴的輔助作戰力量,有時候甚至能改變戰局;巫師具備極強的個人戰鬥能力,是戰場上較強的個體,在一般的戰術中,這樣具備較強戰鬥力的個體應該將他們分散在軍隊中。這樣一來既能得到有效保護,也能在各個點上對敵方的陣列、指揮人員產生有效威脅。


    但現在,托尼格爾人的魔法師團正和步兵一樣排成一個方陣,隻有少量白獅衛隊保在這個方陣之外,她們的吟唱聲響徹河岸,仿佛聖歌,空氣中光芒浮動,一層層法術加護在前麵的白獅衛隊身上。卡格利斯正仰頭看著散發著淡淡色彩的光環與雨水一起從半空中降下,降在每一個士兵。甚至包括他自己身上。


    他有些好奇地用手摸了摸那層離他身體幾寸遠的能量護罩,仿佛有一層氣流在上麵流動,繞過指尖,形成漩渦——那是風盾。“真是壯觀。”卡格利斯喃喃自語,將如此多的巫師配備給一支僅僅有一千五百人的軍隊,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尤其是安蒂緹娜與梅蒂莎,前者從領地培養巫師的困難出發。勸告布蘭多要珍惜這支難得的力量,而後者擁有來自於聖者之戰的經驗。並不看好布蘭多對於魔法師的集中使用,而其他人;甚至包括芙蕾雅在內,大多也持反對態度,托尼格爾現在是有很多巫師,但這些巫師大多是來自於各個傭兵團,女巫以及信風之環的德魯伊中。而不是領地培養的後備力量,也就是說,一旦損失,就很難補充。


    在所有人看來,這支難得的魔法師團。完全應該作為托尼格爾的一支秘密力量,小心地使用,但布蘭多卻力排眾議,將他們放在一起,組建了這支魔法師團。這個破天荒的魔法師團自從組建以來就飽受非議,卡格利斯甚至聽說,連夏爾都不看好這支魔法師團的前途,那些追隨維羅妮卡的克魯茲人更是直言這完全是暴發戶的舉動。


    但領主大人會是暴發戶麽?


    卡格利斯看了看一臉淡然的布蘭多,捏了捏下巴,“嗯,好吧……有點像。”但無論如何,超過兩百人的魔法師團提供的增益法術,足足可以覆蓋一整支軍隊,當它們一重重附加在白獅衛隊的每一個人身上時,這一幕的確有些壯觀。


    “領主大人這麽做,似乎的確有些見地。”尤塔最後看了一眼河對岸,然後拉下金屬麵罩,在雨中甕聲甕氣地答道。


    在不遠處弗恩聽了這話搖了搖頭。他一邊拔出長劍,與自己的部下緩步前進,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將巫師集中,不是沒人這麽做過,但效果實在有限,敵人會將陣形散開,讓法術效果不那麽明顯。而就算是擊潰一兩支部隊,但集中的魔法師團一旦遭到打擊,珍貴的巫師的損失還要遠遠高於對方,得不償失,久而久之,也就沒人這麽幹了。


    但那位領主大人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


    布蘭多看了看卡格利斯一臉好奇猜疑的神色,心中明白對方所想,“你認為巫師是什麽,卡格利斯。”他問道。後者慌忙拉下金屬麵罩,雖然這麽做有些不禮貌,但他也猜出布蘭多剛才看到他偷笑的神色,他支支吾吾地答道:“大人,戰術操典上寫——”


    “別逗了,卡格利斯,你又不是科班出身,別和我提什麽戰術操典了,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布蘭多沒好氣地答道。


    “大人,我真不知道。”卡格利斯搖搖頭,他又不是巫師,怎麽知道巫師會幹些什麽。鄉間傳聞這些巫師個個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但這些傳聞顯然是不能信的:“不過梅蒂莎公主她……”


    布蘭多對於埃魯因那陳舊的戰術操典嗤之以鼻,但他也不見得就讚同梅蒂莎的說法,是的,聖者之戰可以說是巴貝爾要塞毀滅之後發生在這大地之上規模最宏大的一場戰爭,在那場戰爭中有霜騎士,有龍王騎兵,有敏爾人的暮歌之衛,有銀精靈的公主衛隊,那場戰爭猶如史詩般壯麗。但在那場戰爭中,偏偏沒有巫師。


    巫師的曆史,自圖門而始——


    圖門將魔法傳授給白銀之民,從他開始,沃恩德有了第一代巫師,然而一直到布加人的王朝鼎盛。巫師的曆史才開始變得光芒耀眼。這些法則的竊取者,在聖者之戰時期,還不過是一支方興未艾的力量,弱小得就像是破殼的雛鳥,在那樣力量層次的戰鬥中,他們能做的僅僅是仰望。而巫師參與戰爭的曆史,還要追述到更晚,神聖之盟的瓦解,直接導致了布加人不問世事。銀精靈退入深穀,凡人的時代降臨了,而在許多年之後的今天,戰爭的規則真正地改變了。


    巫師是什麽?


    很多人認為巫師是改變戰場局勢的力量,他們千奇百怪的法術可以給整場戰爭帶來意想不到的變數,他們可以讓堅硬的土地變得泥濘,可以讓幹燥的戰場忽然降雨,可以在森林中燃起大火。可以瞬間建起城壘與要塞,可以給友方的軍隊提供數不清的幫助與保護。但他們都忽略了一點。巫師的另一麵。


    毀滅性的力量。


    “巫師代表著火力,”布蘭多對卡格利斯說道,他在雨中傲然而立:“這是一種可以主宰戰場的力量。”


    這個說法與前一種似乎並沒什麽區別,卡格利斯雖然不明白‘火力’是什麽意思,但也聽出布蘭多想說什麽。他有些不以為然,但仍舊甕聲甕氣地答道:“巫師的法力是有限的。領主大人,而且他們的敵人是活的,維羅妮卡大人不是也說過麽,用巫師珍貴的法術去殺傷分散的敵人,是一種浪費。”


    這的確是個問題。這畢竟還不是大魔潮開始的時代,不過那是之後的事情,今天自己手下這支魔法師團用來應付眼下這些骨頭架子已經完全夠用了。布蘭多回想著斜林會戰,回想著那場戰爭中巫師造就的奇跡,他冷冷地笑了笑,馬上這種奇跡就要降臨到瑪達拉的骨頭架子頭上了。


    托尼格爾的巫師學徒們對於今天的戰鬥已經操練了成千上萬次,隻是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那會帶來什麽,它隻會在綻放光芒時,深深地震撼每一個人。


    雙方已經進入了一百五十碼的最後距離。


    埃魯因人開始吹響短號,白獅衛隊開始加速,但仍舊井然有序,騎在馬上的士官們也下了馬,加入自己的隊列中,高舉佩劍,用口令指揮自己的部下準備開始衝鋒。而這一刻,布蘭多目光中精光閃爍,他掃過瑪達拉長長的陣列,那些骨頭架子果然分散開了,不愧是來自於亡月之海的帝選團,名不虛傳。


    當雙方接近到一百碼距離之內時,維斯卡格爵士手下的屍巫才開始為蜘蛛劍士加持法術,它們很沉得住氣,或者不如說它們的指揮官很沉得住氣——因為亡靈本身根本就不存在沉不沉得住氣一說。


    “速度比想象中快,”維斯卡格爵士對自己手下說道:“這支軍隊有古怪。”


    白獅衛隊古怪的雄獅肩甲早已映入了他們的視野之中,在法術的加持下,這支平均水準不過黑鐵巔峰的托尼格爾步兵的速度,已經接近了輕騎兵的啟動速度。維斯卡格忽然磨了磨牙齒,意識到眼前這支軍隊可能根本不是什麽防禦性的步兵,而是和他的蜘蛛劍士一樣,是一支徹頭徹尾的用於進攻的步兵。


    “他們像什麽?”他回頭問道。


    “有點像是傳說中的白獅軍團。”一個黑騎士甕聲甕氣地答道。


    “不,不是。”維斯卡格爵士搖搖頭,“不對。”


    它有些可惜,它手下沒有骷髏射手,不然就能試探一番。但也無所謂,這來自於亡月之海的帝選團,由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親自選出的軍隊,配備整個瑪達拉最精銳的亡靈士兵與指揮官,無論他們前麵是誰,下場都隻有一個,那就是被碾碎。她比了個手勢,讓黑騎士打起號旗,將信息傳遞給軍隊之中的屍巫,讓整個陣型更展開一些,在河灘上開闊的地形對它們有利,因為自己一方兵力更盛。


    而正是這個時候,前方的雨幕之中忽然閃過一片閃光。


    來了。


    維斯卡格爵士心中想到。


    雅克伯爵在山頂上看到上百條金色的線劃過雨幕時,那些熾熱的火焰猶如融化的鋼流,彼此交錯著,然後消失,又閃現,一束接著一束,漂亮得像是冬琴祭典上放的禮花。所有人都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魔法師!”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托尼格爾人竟然這麽多魔法師!”伯爵大人回頭去看其他人,維埃羅的貴族們麵麵相覷。


    他們怎麽能這麽使用魔法師?那個托尼格爾伯爵是個暴發戶嗎!?


    每個人心中都是如此想到。


    火球像是雨點一樣落在了河灘之上,造成了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效果,河灘上鬆軟的泥土像是被注入了生命,活了過來,一片片翻騰著,被掀起,形成仿佛末日一般的場景。甚至連白獅衛隊自己的士官都差點被眼前這一幕嚇呆了,恐怖的爆炸整個兒將維斯卡格爵士的第一線給犁了一遍,那兒的骷髏劍士本來就站得分散,現在更是零零散散,一輪火力過後,一個篩子般的陣地出現在了白獅衛隊麵前。


    就在這一刻,芙蕾雅心中好像閃過一道閃電,意識到了什麽。


    維斯卡格爵士同樣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這一輪魔法打擊並沒有摧毀他的軍隊,事實上造成的打擊十分有限,雖然也有傷亡,但比起對方巫師法力的消耗,這點傷亡微乎其微。但問題在於,法術過後,前麵還有一支白獅軍團。它原本以為那不過是步兵,不可能那麽快進入陣地,但對方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步兵。


    那就是該死的不用騎馬的騎兵!


    那才是曆史上真正的白獅步兵!


    “快!”維斯卡格爵士忽然尖叫起來:“讓後排頂上去,別讓他們那麽快切入一線陣地!不能讓他們跑起來!”


    但正是這個時候第二輪魔法打擊如期而至。


    布蘭多的目光落在夏爾身上,夏爾沉吟了片刻,下達了攻擊指令。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中,巫師們的法術向前延伸,落在了蜘蛛劍士第一線與第二線之間的陣地上。而那兒,現在幾乎不過是一片空地。雅克伯爵身後的維埃羅人幾乎嚇傻了,“托尼格爾人怎麽在攻擊空地,他們瘋了嗎,巫師們的法力不要錢?”


    林茲伯爵忽然住了嘴,因為他看到數不清的懼靈忽然從血杖的本陣之中飛起,直奔向河岸西麵,那些怪物幾乎鋪天蓋日,傾巢而出。


    “血杖意識到問題了,”雅克伯爵看著這一幕,幹巴巴地答道:“它南麵的兩個團要完蛋了。”


    “什麽?”


    河岸之上此刻已響起了響亮的口哨聲。


    魔法的效果還遠遠沒有結束,但芙蕾雅已經舉起長劍,簡單地下達了她在這場戰爭之中的第一個口令:“衝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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