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發出一陣震動,停了下來,廣播裏隨即傳來一個圓潤的女聲:“前方停靠站是符家集,請要下車的旅客朋友帶好隨身行李準備下車,本次列車在符家集停靠時間為五分鍾。”


    許多年前的火車到站也是這樣報站的吧?他把背包提在手上,突然有些沒來由的憂鬱。大連,北京,天津,上海,廣州,成都,武漢,重慶,這些大城市在報站員的聲音裏,也僅僅隻是一個站名而已,和這個符家集沒什麽不同,隻是停靠的時間有長有短而已。


    下了車,他才發現車站已經翻建過了。是翻建而不是新建,許多年以前那破敗的站台已經修整一新,但怎麽看都仍然象很久以前的樣子,隻是上麵多了一些新鮮的石灰印跡而已。


    一個做慣了手術的外科醫生可以毫不猶豫地揭開瘡疤,剜去下麵那些腐爛的肌肉,但一個人能夠重新找出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麽?下了車的時候,他感到茫然。


    車站上有個小賣部,裏麵放著一些香煙和小包裝的零食。夏天的正午,蟬聲正拖著長音,一個中年婦人正懶洋洋地坐在裏麵,一把小電扇正呼呼地吹著,十幾步外,是一個穿著汗衫的老頭子躺在一張躺椅上,手裏拿了把蒲扇,似乎已經睡著了。他走到窗口,那個婦人站了起來,道:“要什麽?”


    他看了看,指著一包煙道:“給我一包香煙。”


    鄉音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隻是現在聽到卻沒有什麽激動。那個婦人拿了包煙扔在玻璃櫃台上,道:“八塊五。”


    他從錢包裏摸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車站附近,現在鱗次櫛比地建起了十幾排樓房。和三十年前那種蘇聯式矮房子比起來,現在的房子式樣要漂亮得多。多了這樣一排建築,他已經不能辨認出記憶中的那個車站了。


    他把錢遞給那個婦人,有點遲疑地道:“對了,我想問一下,你是這兒人麽?”


    那個婦人拿出兩個硬幣找給他,聽得這話,抬起眼看了看他。也許這個問題問得太沒禮貌了,她倒沒在意,順口道:“是啊,都幾十年了,一直住這兒。”


    “以前這兒有一戶人家,不知你記不記得?”


    “什麽人家?”婦人抬起頭,“你要找誰?”


    他想了想,鼓起勇氣,才道:“是一個姓彭的,好象是大學教授。”


    婦人淡淡地道:“沒印象了。這麽多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時的事了吧。”


    他有些失望,拿過那兩個硬幣和煙,道:“謝謝。”轉身要走,卻聽得那婦人大聲道:“對了,你問問那邊的老劉吧,他退休前是扳道工,說不定會知道。”


    他看了看那個老頭子。那個老頭子仍然閉著眼,時不時扇一下扇子。在站台上納涼,實在有些古怪,大概隻有聽慣火車聲的扳道工才能在這個地方睡得著。他還沒走過去,那個婦人已經在大聲叫道:“老劉,老劉,醒醒。”


    老劉睜開了眼,他連忙走過去,撕開煙盒,取出一根煙遞上去:“劉師傅吧?”


    老劉坐了起來,接過煙,他連忙掏出打火機點著了,還沒說話,那婦人大聲道:“老劉,他要問問以前這兒有沒有一個彭教授。”


    這老人睜大了眼,盯著他,他心頭有些發毛,勉強笑了笑,道:“劉師傅,我是他們的親戚,好多年沒見了。”


    “那個彭老師可不是這兒人啊。”


    他說的是這兒的方言,反而無法自圓其說了。他隻好幹笑了笑,道:“是啊,我是這兒人。”


    這當然不是回答,幸好老劉也沒有多問,隻是歎了口氣:“那時你大概還小吧,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八九年多了吧。”


    “死了?”他有些失望,隻是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是死了。唉,那年頭,死得不明不白。”


    他想了想,道:“對了,劉師傅,你還記不記得那時鐵路上有個工宣隊長,好象……象是姓陳的,你還記得麽?”


    老劉的眼神中一陣空洞:“工宣隊長?姓陳的?”他咂巴一下嘴,象是捉摸著這名字,“沒這個人,鐵路上一共沒幾個人,工宣隊成立也沒幾時,馬上就解散了,我不記得有這麽個姓陳的。”他想了想,拿起邊上的茶缸喝了口水,斬釘截鐵地道:“對了,沒這個人!”


    不可能!老劉的話說得太快了,他幾乎馬上覺得老劉是記錯了。他道:“不對,我記得很清楚,有這個人,老穿件軍裝,是個蹺腳。”


    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肯定,老劉倒有點遲疑:“你這麽一說,我好象也有點印象……怪事,就是想不起有這個人。那時工宣隊的隊長姓朱,九一年死的,我們還常常一塊兒下棋呢。”他對那個婦人道:“阿三頭,你記不記得你爺說過,他當工宣隊長時,還有個隊長姓陳的,是個蹺腳麽?”


    那個婦人把身體探出半個來,道:“我爺好象也說過有個蹺腳,可是我也不記得這個人了,要麽很早就調出去了。”


    老劉吐了口茶葉末,道:“沒有的事!我在鐵道上幹了幾十年,這個狗不拉屎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進過一個人,從來沒人調出去過。”


    這個小鎮已經變了許多,但是還能看得到過去的痕跡。


    找了個小旅館住下,他在邊上的飯店裏吃過了飯,獨自走到街上。


    時間象潮水,卷走了太多的記憶。潮水退去後,還能揀拾回多少?獨自走在這條雖經拓寬,卻依然湫溢的街上,他茫然地看著路的兩邊。與三十年前的三四家店鋪相比,現在這條街已經不知繁華了多少倍,隻是,他仍然可以找到自己曾經到過的地方。那些曾經長過雜草的牆根,長過瓦鬆的屋簷,破損的青石板路麵,現在依然在他的記憶中清晰如新,現在他仍然可以說得出那兒原先的樣子。


    不可能。不可能是記憶的錯誤。他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著,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如此清晰的記憶居然僅僅是個幻覺。


    不可能。


    他走上了橋頭。這座橋幾乎沒有變動,隻是橋頭處立了塊縣文管局的石碑,說這座橋是縣級文物。也是這樣的夏日,炎熱的午後,就在這座橋上,曾經有兩個不願午睡的孩子在橋上打鬧,這一切絕不可能是自己的幻想。雖然後來他在大學裏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說是有自閉症的孩子會幻想出一個玩伴來,並且深信不疑,但他絕不相信當初的自己患有自閉症,而那個曾經一塊兒到處玩耍的同伴隻是自己幻想的產物。可是,這一次到故鄉來對追尋自己的記憶,卻隻讓他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難道近三十年前的自己,真的隻是一個自閉的孩子,在一個夏天的午後,獨自來到鐵道邊,看到一場車禍後才想象出了那件事麽?盡管這些年母親總是說自己在胡思亂想,但他一直堅信自己沒有錯,錯的隻是別人。


    隻是,有可能所有人都錯了,隻有自己對麽?雖然真理有時候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確定自己掌握的是不是真理了。


    是麽?那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不,確切地說,是二十九年前吧。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二十九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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