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西風的身子很暖,在與我胸膛緊致的貼合下,就仿佛要用這一襲火紅的衣衫燃盡體溫。


    我不會記錯,這的的確確是他第一次擁抱我。像男人那樣子的擁抱……


    他的呼吸平靜得有點誇張,心跳連一丁點加速的力量都沒有。如果不是雙臂匝的很緊,我甚至以為他隻是輕飄飄沾在我身上的。


    而我垂著手,並不肯環住他的腰背。我貪戀他的懷抱,卻無法忘記此時此刻的他早已是別人的丈夫。


    “洛西風。放手……”


    “別說話。”他把頭擱在我肩上,長發撩著我的脖頸。


    我突然就很討厭他身上的這身刺目的紅豔,紅得令我又嫉妒又心塞。


    “你放手。”我壓低聲音冷冷地說。不敢高聲喊,我是很怕這麽一喊,喉嚨就會哽得生疼。


    洛西風你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這樣抱著我算什麽!


    “你後悔麽……”他不肯放手也不肯起身,陰冷的地下暗室中貌似升騰出一種僅屬於我們之間的默契溫度。


    濕暖的感觸,爬滿每一寸肌膚。


    我咬牙,說我不後悔。


    “可是我後悔。”洛西風突然哼笑了一聲,氣息的暖溫噴的我脖頸又軟又癢:“明知道你不是小孩子,卻總是忍不住想要把你當成小孩子來賭氣。阿黛,我……”


    “洛西風你在說什麽啊!”我皺著眉屏住淚。伸出猶豫了一整個擁抱寬度的手臂——


    隻覺得越來越沉的重量壓住我的肩,他的身子軟綿綿,像水一樣流淌。我驚慌失措地抱他,卻隻抓了那一手黏膩膩的猩紅色!


    “洛西風?”


    我後退一步,他鏘然倒地。我跨前一步,低頭卻駭然不已——


    我看著自己這一身哭喪般的白色衣裙,從胸口與他擁抱貼合的接觸麵開始,一層白紗一層血。染得霜花紅叫天。


    “洛西風……”


    我跪下身子,一手按住他的胸口,淅淅瀝瀝的血水卻從他背脊瘋狂地湧動。我立起身子,抱著他的半個肩膀按住後心,致命的前創口又開始絕望地崩裂。


    從前胸貫穿背後,盡在心脈之處!


    原來兮楉在離開之前,從他身前瞬移到背後,竟然——


    我隻記得洛西風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全然沒有看清這樣的毀傷。


    果然,紅衣太高調太華麗,耀眼的美豔像麻痹的毒素,無論多痛都可以讓人視而不見。


    就像,當年的蘇硯……


    “洛西風你明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狐妖的對手,為什麽還要惹他!”


    我吼完就一句話也不說了,隻在他微弱起伏的胸膛上壓上自己無助的雙手。


    他的血溫熱如燙過的酒,手掌心卻是冰涼如鐵。


    “別這樣看我,阿黛……”他支起手,去捏我的魚鰓子:“打不過那狐狸也沒什麽好丟人的……他那麽強,我躲不開。”


    是躲不開,還是不想躲?


    從我入你洛西風門下的那天起。你教我第一招就是逃跑。


    可是如果明知道逃不掉,為什麽還要拖延?明知道一招都抵不住,為何沒有畏懼?


    因為在一個強大而敏銳的敵人麵前,這是他唯一能為我找到一條活命之路的方式。


    回憶聲聲。言猶在耳——


    “師父,萬一遇到連你也打不贏的妖怪怎麽辦?”


    那是我入洛西風門下,第一次跟他出門去收一隻蜘蛛精時問出的話。


    “廢話,打不贏就跑啊。”


    我又說那要是也跑不掉呢?


    “那就罵他。反正要死的。罵得有骨氣一點,不能死的太窩囊。”現在回想起來,從那一刻起,我對洛西風是否真的是蘇硯轉世這件事,始終持有崩潰的懷疑。


    我說師父那我也要跟你一起罵麽?我不會罵人……


    後來他一扇子敲我腦袋上了:“笨死了,我罵他,你不就可以趁機跑了麽!”


    我恨不得翻出死魚眼來丟他——


    你丫就是不想讓我這做徒弟的看到你挨揍吧!


    可是也許隻有這樣,兮楉才會不屑於對我這個小角色出手。才會狂妄自大地甩身離去,才會帶著貌似同情地口吻對我說‘我們才是同類’。


    那麽洛西風,你為什麽連犧牲都要做得如此囂張麽?


    你與蘇硯,也隻有在這一刻。和鳴了靈魂而沒有什麽不同。


    我沒有哭到崩潰,隻是跪坐在他身旁像著了魔一樣堵著那洶湧絕望的傷,徒勞的血泊沿著他身下的長發漸漸匯聚。


    我想問他痛不痛,還沒等開口他便衝我搖頭。


    “不痛……”他緩緩開口說:“從你,堅持要從這裏離開的那一天起,就空了,不會再痛了。”


    “洛西風你說什麽廢話!你愛過我麽?你敢說你把我放進過這裏麵麽!”我把他抱在身上,任由他的鮮血把我這一身素白染得如同比翼的嫁衣:“你永遠都是這麽討厭,把別人的眼淚當唱文,把別人的心意當遊戲——”


    “我隻想我的阿黛在掛念我的每一刻,臉上都是笑著的……卻沒想到,從一開始,就輸給了梅妝。


    你,怎麽可以,比我對你的愛……成長得更快呢?”


    “洛西風!你閉嘴!”我撕開他的衣衫,將止血金瘡藥一類的不分青紅皂白往上灑。頃刻間就被血水衝的不見了蹤影。


    我用力壓著,可是這麽凶險的失血在他每一次艱難的呼吸下越發不可收拾起來。我的兩隻袖子全染透了,渾身濕得像個血人。


    “紅裝……也很適合你。其實今晚,我又想過,如果揭開蓋頭的那一瞬,是你的話……”


    “洛西風你閉嘴啊!”


    昏暗的地下密室裏,隻有一點點慘透的亮度沿著牆縫擠進了月光。


    他慘白如紙的臉色下,唇色染血。櫻紅淺淡。


    洛西風什麽時候會這般聽我的話?我叫他閉嘴,他就真的……再也不說話了。


    連一句告別的沒有?連一句愛不愛,都不表明?


    就這樣安靜地睡在我懷裏,連心髒都懶得再跳一下。


    我隻知道他爬到樹上就懶得下來,洗完澡後就恨不得立刻就寢懶得梳妝,甚至在教我法術的時候因為懶得用扇子敲我的頭,幹脆隔著大半個院子彈石子彈得我一腦袋包。


    可是心髒不能懶得跳啊!洛西風,這樣你會死的!


    他睜了睜眼睛。最後也沒能給我一個熟悉而專屬的眼神。淡淡的眸色暈染著微弱的氣息,他對我說:“我活著,已是唐芷的丈夫。但我死了,就可以是你的男人……”


    漫長的黑夜總要過去的,豔陽永遠不知寒霜的罪孽。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用記憶支撐著身架,看那紅衣似火的男人躺在那濕濡的泥地裏。無論從那個角度去看,都像極了前世今生的一尾小鯉。


    我想。我要不要就這樣守在他身旁,與一個新的紀元一同埋葬?


    而這一次,我又要不要放棄梅妝與阿黛,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去認識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識的他?


    緣分總是那麽任性,命運總是那麽輕狂。


    愛與不愛之間並不一定要隔著不共戴天,而執著之下的傷人傷己,不過是咬著不放了一柄雙刃劍。


    我與洛西風,就是我與洛西風之間的悲劇。與蘇硯。與梅妝,皆無關。


    大周天啟聖曆,重陽節。


    太子軒轅奕被刺府邸,當場一命嗚呼。目擊的下人皆誠惶誠恐,顧左右而言一白毛妖獸破門而入,拳穿胸掌挖心。


    七日國喪後,新太子軒轅野受封領命,剪除妖魔。以平饗天下。


    “軒轅野明日就要起身回臨安城了,你呢?”


    星堂走到河邊問我話的時候,我正在一片荷葉下發呆。


    整整兩個月來,我把自己徹徹底底當成了魚。都說魚的記憶力很差,可我為什麽總是忘不掉那些本不該死在我麵前的人呢?


    我吐出一顆泡泡,吹走了頭頂的枯荷。


    “聽說兮楉修魔七重,為了能夠穿越六界,在昆侖山大肆殘骸生靈。”星堂說:“你有沒有想過,作為洛西風的徒弟,應該把他未竟的——”


    我直接化成了人形,直立到星堂的麵前。嚇得他抽風一樣地轉身。


    “小鯉魚……你!”


    我踩著荷葉涉水,大大方方地取了岸邊的衣服。挑著淡紅的唇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廉恥?”


    星堂咽了咽口水,不出聲。


    “洛西風死了,再也不會有人告訴我女孩子該怎樣,不該怎樣了。”我披上青白的籠衣,赤腳踩在琉璃石鋪就的長路上,拖曳著——及腰的白發!


    “洛西風到底有沒有死我們還不知道,沒有消息難道不是好消息麽?小鯉魚,你把頭發染回來好不好?這樣子走在院子裏很嚇人的!”


    “你是妖,難道還怕鬼麽!”我哼了一聲,裹緊衣服消失在庭院深處。


    那天我陪在洛西風的身邊,一下一下數著他越來越微弱的心跳,到後來——究竟是心跳停止,還是我的思緒停止,已然分不清了。


    洛景天帶著人來到唐家宅,處理了後事,並帶走了洛西風。


    星堂告訴我說也許老前輩有辦法能救他,也許我可以不用那麽急得就把自己這一頭青絲愁成白發。


    可是我搖搖頭,擺弄著如雪的挽絲說:“我以為,這般白頭,也算到老。”


    兩個月時間慢如切割,沒有人知道洛西風的消息。他活著,亦或死了,無從而知。


    軒轅野把我當魚一樣養在荷花池裏,他新登東宮政事繁忙,但是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陪我。


    我幾乎,不出來見他。


    於是他就在水麵上與我喃喃那對話,我吐幾個泡泡,表示我還在。


    走在東宮後院的青石台上,我依著白發對月發呆。直到身後被人披了一件大紅的鬥篷,比我的顏色還新鮮。


    “阿黛,你好久不肯出來了。”軒轅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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