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雲坊之狀,比唱戲之日還更甚,一眼望去,全是人影,坊內沒有一點空餘空間。隻是坊內的氛圍,已不是當初的那種激動欣喜,而是充滿了濃濃的哀傷和離愁。


    望著那一個個不舍和神情的眼神,本來心情舒暢的墨寒軒瞬間變得難受,心中陣陣涼意。


    一個喜歡戲曲的姑娘深情地望著墨寒軒,一臉的懇求,道:“梅先生,求你不要走,我們大家都特別喜歡你,特別喜歡聽你唱戲,我們舍不得你。”


    一個老伯開口道:“梅先生,你給我們唱了三年的戲曲,你讓我們體會到了真正的戲曲,也詮釋了戲曲的精髓,求你不要離開這兒,你若走了,我們以後到哪兒去聽如此美妙的戲?”許多人都隨聲附和,央求墨寒軒。


    眼前的這一幕,讓人感動不已,一個地位低賤的戲子,通過三年的努力,讓清鎮人民真正喜歡,讓這兒的人都尊敬戲子身份。對於戲子而言,這是多麽崇高的尊敬,多少年來,這種情景還是第一次。


    墨寒軒眼中泛起了淚花,漂泊多年,被多少人謾罵,受了多少的冷言嘲諷,如今終於有了自己的身份。離開這兒,又不知要遭受多少辱罵,戲子向來沒有身份,沒有尊嚴,真不想離開這兒。然而一切不是自己所決定的,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要傳承戲曲,哪怕再被人辱罵,哪怕沒有一點兒的尊嚴,也要堅持下去。


    墨寒軒強顏歡笑,道:“眾位鄉親,很感激大家對我的支持,也感激大家對我的尊重。三年相處,真的很好,很感激,這將是我一生美好的回憶。清鎮,給了我很多東西,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在這兒生活了三年,使我受益匪淺。說實話,我真舍不得離開,但我是戲曲傳承者,我要將戲曲傳遍五湖四海,讓更多的人知道戲曲,也要更多的人尊敬戲子。我堅持了唱戲,必然有我的路要走,大家不必如此,梨雲坊會一直在這兒為大家唱戲,他們都是有名的角兒,完全可以把我替代,到時候希望大家看在我的薄麵上,多去捧場,我就知足了。”


    老伯歎息,知道無法留住他,道:“好吧,既然先生執意要走,我等也不阻攔。隻是先生此去,恐怕要想再見到先生,已是不可能了,先生就為我們再唱一次吧,讓清鎮百姓永遠記住先生,記住先生的戲曲。”


    所有人異口同聲,誠懇要求墨寒軒再唱一次。


    墨寒軒掃了一眼,所有人都是難道誠懇,想要拒絕,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淩宇捋捋青絲,見墨寒軒表情猶豫,知道他有些為難,道:“寒軒,你就再唱一次吧,你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經典形象,以後也難有人再次超越,你一走,他們定會想念。今日離別,你就再唱一次,讓他們永遠記住你這位戲曲大家梅硯生,記住你這位一代男旦梅先生。這也是對戲曲和戲子的傳承與尊敬。”


    墨寒軒放下包袱,望著眾人道:“承蒙大家如此看得起,我就為大家再唱一次。我四歲學戲,十三歲登台開唱,唱了九年戲曲,從沒有真正唱過悲情戲曲,今天我就為大家再唱三出戲曲,以謝清鎮的父老鄉親。”


    說著便去化妝,南宮幻靈也去幫他,班主忙開始張羅,大約兩刻鍾的時間,一陣鼓聲想起,墨寒軒身著白色戲袍,輕移蓮步來到台上,開腔唱了兩出戲:


    一曰《坐樓》


    一曰《臨終恨》


    兩出戲悲傷不已,唱腔哀婉而高亢,那一聲聲的高腔和低吟,可謂悲天嗆地,唱出了人物內心的那種悲痛和愁恨。


    墨寒軒向著眾人行了一禮,道:“今日離別,我心甚是不舍,眾位來此送別,我心感歎。實在是無以為報,《西廂記》中有一出《長亭送別》,乃是崔鶯鶯與張生長亭分別所唱,今日我將之改動些許,送給各位,感謝眾位鄉親三年的陪伴。”


    弦聲陣陣響起,寒軒從簾子後麵慢慢走出來,那動作,真像一個正要和心愛之人分別的女子,那神情,那眼神,那情感,女子恐怕也未能如此真切演繹。


    寒軒立在台中央,輕輕揮動水袖,深情道出一段道白:


    “相聚匆匆,今又離別,我心好亂。十裏長亭,不知送別了多少人。多少離人淚,灑滿了這長亭呐。”


    樂聲相合,水袖輕舞,雙眼含情,動作處處體現離別之不舍。假聲委婉,和著樂曲,唱了這出《長亭送別》:


    [正宮][端正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滾繡球]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係,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叨叨令]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麽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隻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揾做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麽哥?兀的不悶殺人也麽哥?久已後書兒、信兒,索與我淒淒惶惶的寄。


    [脫布衫]下西風黃葉紛飛,染寒煙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


    [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籲氣,推整素羅衣。


    [幺篇]雖然久後成佳配,奈時間怎不悲啼。意似癡,心如醉,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


    [上小樓]合歡未已,離愁相繼。想著俺前暮私情,昨夜成親,今日別離。我諗知這幾日相思滋味,卻原來比別離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嗬輕遠別,情薄嗬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並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


    [滿庭芳]供食太急,須臾對麵,頃刻別離。若不是酒席間子母們當回避,有心待與他舉案齊眉。雖然是廝守得一時半刻,也合著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尋思起就裏,險化做望夫石。


    [快活三]將來的酒共食,嚐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眼麵前茶飯怕不待要吃,恨塞滿愁腸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裏。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籲氣。


    [四邊靜]霎時間杯盤狼藉,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兩意徘徊,落日山橫翠。知他今宵宿在那裏?有夢也難尋覓。


    “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人生長遠別,孰與最關親?不遇知音者,誰憐長歎人?”


    [耍孩兒]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裏,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五煞]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裏,最難調護,最要扶持。


    [四煞]這憂愁訴與誰?相思隻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嶽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


    (白)桃花依水伴綠江,紅傘輕舟景惆悵。春風不識離人味,碧水輕流挾花香。離別雖苦,卻是必然,雖不知何日是歸期,但有緣自會相逢。


    寒軒微屈身子,右手拋袖,轉搭在右肩部,左手往前輕拋水袖,頭微垂,雙眼含情脈脈地望著左手拋出的水袖。墨寒軒就這樣定住,三出戲曲隨著這個動作也結束了。


    望著眼前的這一幕,淩宇感慨萬千,道:“如此細膩的情感,真是讓人感動,女子恐怕也是望塵莫及啊。看來女子的柔情,男人最懂,而男子的剛毅,女子才最明白啊!”


    三出煽情的曲目,所有人在這種氛圍和曲目的悲情之下,都感動了,眼圈紅紅,眼中淚花點點,有的早已流淚滿麵。


    寒軒卸了妝,拿上包袱,幾人上馬出發。


    所有百姓就這樣注目望著漸漸遠去的寒軒,那種不舍,讓人無法忘懷。


    墨寒軒回頭望了望眾人,所有人都不舍地望著自己,那種情感,那種眼神,不禁讓寒軒流淚了。


    三年相處,一朝離別,曾經熟悉的環境,今日離去,永遠也無法再回來了,所有的,都成了回憶。


    佩瑀望著淩宇,深情對視一眼,微微點點頭,然後又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語、麵無表情的無憂,然後揚鞭,揚長而去。


    寒軒等人與淩宇道了幾句離別之語,也各自上路。淩宇等四人,又開始一次新的征程。


    正是: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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