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麵透風的屋子時, 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 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媽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隻會重複這一句話, 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 如果再讓他選一遍, 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冷冷問道:“為什麽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 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仰著頭看她, 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 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曆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不能睡安穩, 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 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 ”她擺了擺手, “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麽?”


    “沒什麽, 睡吧。”


    ……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 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你想叫我什麽?”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麽,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嘞——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著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著紗窗,我便是千裏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杠,此刻隻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麽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隻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饑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當一當。


    她倒是找出幾件值錢的東西,可惜全是那個小傻——不,小元寶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問道:“這東西是用什麽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來。”


    “蛟。”


    “蛟……是什麽東西?”


    “水裏生的惡獸,吃人。”


    林芳洲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她繼續摸那皮甲,目光變得有些纏綿,“這個,一定很值錢吧?”


    小元寶被問得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清楚。”


    林芳洲繼續愛撫它,“我若是拿去賣掉……”


    “會招致殺身之禍。”


    “……”娘希匹的,差點把這茬兒給忘了!


    那樣一副怪獸做的皮甲,到頭來連個胡餅都換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她扔開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邊看一邊讚道:“你這小飛蛇真好看!”


    小元寶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麽?”


    “龍。”


    “胡扯,你真當我沒見過世麵嗎?龍怎麽可能沒有腳?”


    小元寶耐心地解釋:“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龍。”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龍沒有腳,到後來才長出腳來?”


    小元寶竟被她的胡攪蠻纏噎得無話可說,他本就不愛說話,更沒什麽辯才,這會兒噎了一下,便扭頭說道,“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林芳洲點了點頭,問:“這個也不能賣?”


    “那……小飛蛇,口內含珠,珠上刻著我的名字。”


    林芳洲覺得很新奇,把那小飛蛇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找,“真的?我怎麽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鏡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鏡是什麽,她從蔣玉匠那裏見識過,小小的一塊,能把眼前的東西放大十數倍。那水晶透鏡很珍貴,是蔣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讓旁人碰。


    總之一句話,這些東西千好萬好,就是不能賣!


    林芳洲把它們歸在一處,連同小元寶換下來的那套白色中衣。林芳洲:“一會兒都燒掉。”


    “嗯。”


    她看著那玉佩,又有點心疼,於是拿過來揣進懷裏,“這個歸我了。”


    小元寶欲言又止,最後隻是垂著眼睛點點頭,“嗯。”


    ……


    林芳洲餓得難受,出門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麽風,大街上十個人裏倒有八個會停下來跟她招呼一聲,還衝她笑……笑什麽笑!


    還有人站在不遠處,對著她指指點點。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們吼道:“怎麽,不認識你大爺爺了?”


    “林大爺爺,我們可都等著你的紙獅子呢!有了紙獅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芳洲終於明白她今日備受矚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罵了他們幾句,在一片哄笑聲中,快步走了。


    這城裏是沒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幾條魚,掏個鳥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時節,還不很熱,那城外風光真不錯。草樹蔥蘢,天氣和暢,鳥鳴啾啾,甚是悅耳。林芳洲餓得肚皮都要扁了,已無心欣賞鳥鳴,隻想著若把那鳥兒拔了毛烤來吃,不知要有多香……


    走著走著,走過一片青綠的瓜田,離著很遠就聞到了甜瓜的陣陣香氣。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開瓜秧,看到的是碧瑩瑩圓滾滾的甜瓜,如狗頭那般大!


    嗬!


    林芳洲喜得兩眼放光,擼起袖子剛要摘瓜,又擔心被人抓個現行,她小心地抬起頭,四下張望,隻看見遠處一架瓜棚,那瓜棚紋絲兒不動,看不見裏麵是否有人。也不知瓜農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懶睡。”林芳洲自言自語著,給自己鼓了鼓氣。


    她在瓜田中挑了兩個大甜瓜,摘下來一手一個抱在懷裏,剛站起身,陡然聽到一陣狗吠:“汪汪汪汪汪!”


    林芳洲暗道不好,抱著甜瓜轉身便跑。


    身後的狗吠中,夾雜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賊!”


    林芳洲哪裏會站住,一溜煙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耳聽得身後的狗吠聲越來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卻始終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小道裏走過來一抬四人小轎。林芳洲來不及細看,便衝著那小轎跑去,心裏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敵我,必不敢亂來。


    她大概是真的嚇糊塗了,活生生一個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個瘦弱的男子抱著倆甜瓜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身後是一條狗,再後麵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漢……這畫麵真是太美了,抬轎的人也嚇了一跳,急忙停下來驚慌道:“幹什麽!幹什麽的!”


    那轎子因著慣性左搖右擺的,可憐了裏頭的人,被搖成了湯圓。


    林芳洲圍著那轎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終追著她不放,眼看著追上來,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褲腳咬掉了一塊。


    林芳洲嚇出了一身冷汗,緊急之下,看到轎子停在地上,她一彎腰,哧溜——鑽進了轎子裏。


    老漢總算趕上來,發現事態有些混亂,他喝止住了正打算衝進轎子裏的狗。


    “你們,我,那個……”老漢試圖解釋。


    抬轎人怒道:“你們要幹什麽!若是衝撞了——”


    他話還未說完,卻聽到轎內一個暴怒的聲音吼道:“林!芳!洲!”


    接著是一個驚惶到幾乎失禁的聲音:“太太太太太太爺!”


    林芳洲跌跌撞撞地從轎子裏滾出來,看到那老漢竟已經跪在地上,連他的狗都跟著趴下了,尾巴搖得蒲扇一般,要不怎麽說狗眼看人低呢!


    林芳洲也跪下了。


    縣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這才從轎子中慢吞吞走下來。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緊不慢,步子沉穩闊氣,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著臉笑道:“太爺,你怎麽在這裏?”


    她卻不知。這縣令今天是去獵戶家吊唁,順便頒發個忠勇表彰,回來時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趕。


    縣令不想理她。他更不想回憶自己剛才被一個大男人抱著甜瓜壓倒……的那種尷尬。


    那老漢見小賊和太爺套近乎,生怕自己吃虧,連忙說:“太爺,這小賊偷我的甜瓜!”


    此刻林芳洲懷裏還抱著甜瓜呢,人贓並獲。


    縣令隻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臉,斥道:“大膽刁民!昨日你戲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沒想到你今天變本加厲,光天化日,這是明搶!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做的?!”


    “太太太爺,我我我我就是鬧著玩呢,跟他鬧著玩,我這就還給他……”林芳洲說著,趕緊把甜瓜還給那老漢,一邊對老漢說,“爺爺,我錯了,隻是開個玩笑,你饒我這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敢了……”


    縣令問那老漢:“本縣判他將瓜歸還於你,你看如何?”


    老漢忙道:“謝太爺為我做主!”


    林芳洲以為自己終於逃過這一劫,哪知那縣令判完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爺,你看我們倆的事已經完了……”


    “你和他的事完了,咱倆的事沒完,”縣令冷笑,道,“你不是聰明嗎?不是想智取嗎?不是成天遊手好閑無事可做嗎?本官限你三日之內給我想個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讓你吃一輩子牢飯!”


    “別別別,太爺,這太難為人了,這個這個……你這是公報——”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把後麵那倆字吞回去。


    “嗯?你想說本官公報私仇?”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就好。來人,起轎。”


    “太爺,等一下啊太爺……”


    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那頂小轎飄然離去。


    她癱坐在地上,哭喪著臉,“完了……”


    老漢聽得糊裏糊塗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說道,“隻是偷兩個瓜,還了就罷了,不必吃一輩子牢飯。我也沒說讓你吃一輩子牢飯啊……”


    林芳洲擺擺手,“不是因為你。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她一點也不想說。


    老漢豎著耳朵想聽那話到底有多長,結果林芳洲隻是說:“對不起啊老爺爺,我……我隻是太餓了。”


    那老漢便有些心軟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瘦弱蒼白,年紀大概比他的孫子還要小呢。他猶豫了一下,把一個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裏,“拿去吃罷。平常的過路人,或有饑渴,討一個半個的瓜吃,我也不收錢的。可是你該和我招呼一聲,不要偷東西。”


    林芳洲很高興:“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


    老漢弱弱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芳洲:“哈哈哈我開玩笑呢!”


    “你這小子!”老漢也笑了。


    ……


    林芳洲抱著甜瓜回去,砸成兩半,與小元寶分吃。


    一邊吃瓜,林芳洲一邊跟小元寶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講完之後,她問他:“你見過老虎嗎?”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瓜,聽到她問,便點點頭,“見過。”


    “不是年畫上的,是真的老虎。”


    “見過。”


    “胡扯,你若見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見的老虎,都關在籠子裏,”小元寶說到這裏,突然抬起頭,輕輕眯了一下眼睛,“我有辦法了。”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麵透風的屋子時, 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 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媽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隻會重複這一句話, 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 如果再讓他選一遍, 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冷冷問道:“為什麽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 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仰著頭看她, 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 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曆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不能睡安穩, 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 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 ”她擺了擺手, “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麽?”


    “沒什麽, 睡吧。”


    ……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 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你想叫我什麽?”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麽,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嘞——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著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著紗窗,我便是千裏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杠,此刻隻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麽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隻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饑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當一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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