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遠心中一沉,強自冷靜下來,又點了一遍人,發現與譚鈴音一同不見的還有叢順。


    眾人也由發現金子的驚喜變成現在的驚嚇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麽就沒了呢……”趙小六聲音發抖。


    這話有歧義,唐天遠很不愛聽,冷冷地掃了趙小六一眼。趙小六登時打了個激靈,躲到了李大王身後。


    李大王自己剛從水裏爬出來,這會兒凍得哆哆嗦嗦,竟也沒工夫緊張了。


    風水先生說道:“大人,想是我們觸怒了此地主人,才使他們被抓走了,”說著,看了一眼李大王,指指他手中的金磚,“快把東西給人還回去!”


    李大王顫顫巍巍地把金磚扔回了水裏。


    唐天遠不想再聽他們胡說八道了。他不信什麽怪力亂神,初步分析,叢順和譚鈴音同時悄無聲息消失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們無意中觸碰了什麽機關;其二,叢順生了異心……


    唐天遠拿過火把,走回到墓室之中,看到青石磚地上有未幹的腳印。方才他們從上麵下來的時候腳底幹燥,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腳印,隻有從河邊走回來才有可能如此。


    也就是說,他們主動走回到這裏了。倘若叢順見到什麽異狀,來不及稟報便跟蹤,這尚可解釋。但譚鈴音不會,譚鈴音一定會先和他商量。


    心中的猜測確定了幾分,唐天遠向四周高喊了兩句“叢順,出來說話”,最後,視線停在上方的通道口。


    叢順的聲音果然從那裏傳來,“大人,上來說話。”


    趙小六等人心知叢順當了叛徒。叢順的武藝好為人還隨和,所以人緣一直不錯,趙小六他們都把他當兄弟,卻沒想到……嘖嘖。


    唐天遠有些猶豫。那個通道口不大,叢順要是在外麵守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上來一個砍一個,他們都得玩兒完。


    但譚鈴音在他手上……


    唐天遠說道:“我要先確認譚師爺的安全。”


    過了一會兒,上麵傳來譚鈴音焦急的聲音,“大人你不要出——”


    說到這裏就停了,應該是被叢順捂住了嘴。


    唐天遠很生氣,表麵上還要強裝鎮定。他歎了口氣,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叢順冷笑,“大人是聰明人,何必說糊塗話,我想要什麽,你應該很清楚。”


    唐天遠問道:“你是宗應林的人?”


    他沒有回答。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唐天遠說道,“就算你拿到這筆錢,我隻怕你有命掙,沒命花。”


    “大人,休要說什麽‘宗應林要滅口’之類的話,這一點我比你清楚。”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死了,就現在。”


    叢順一陣沉默。他摸不清這人的路數了。


    唐天遠解釋道:“你都說了,我是聰明人,那麽你認為一個聰明人會放心地帶這麽多人來找寶藏嗎?這水裏沉著多少黃金,別人不知道,你應該很清楚。”


    叢順忍不住問道:“什麽意思?”


    “昨天,我給你們所有人都下了藥。服此藥者,十二個時辰左右發作,具體的發作時間因人的體質微有差別。發作之後腹痛難忍,半刻鍾之內不服解藥即斃命。此藥乃名醫秘法所製,倒也並非不可解,隻是從湊藥材到煉解藥,最快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就算是大羅金身,怕也等不到那個時候。”


    譚鈴音:“大人,幹得好!”


    她剛說了這一句,又被捂住了嘴。


    不說叢順,隻說墓室裏這一幹人等,早已經嚇得麵無人色,跪在地上求饒,“大人饒命,饒命!”


    “起來,你們若是忠心耿耿,我自不會虧待你們。非但保你們性命,還會使你們升官發財。”


    幾人便連忙賭咒發誓表忠心。


    風水先生湊過來,“大人,我……我也吃了嗎?”


    唐天遠點頭,“你與他們不同,你是今天早上吃的。”


    風水先生頓覺肚子好疼,“大人!不行,我我我我發作了,快給我解藥!”


    “確定?若非藥性發作,吃解藥就是在吃毒藥。”


    風水先生摸了摸肚皮,“額……我好多了,想是吃壞了東西,解藥不急吃。”


    叢順還在思索,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唐天遠的話。


    他最終相信了,因為唐天遠的動機無可辯駁。隻要是稍微有點心眼的,都不可能放心帶這麽多還未完全信任的人來此地,除非能握著對方的生死權柄。


    於是叢順說道:“大人,若不想眼看著譚師爺香消玉殞,就請速速給我解藥。”


    唐天遠道:“你若敢傷她分毫,就等著死無葬身之地吧。”


    談判陷入了僵持,誰都不願先讓一步。唐天遠怕給了解藥叢順不放人,叢順怕放了人卻拿不到解藥。


    過了一會兒,唐天遠說道:“不如我們談一談?那宗應林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


    叢順的聲音有些沉鬱,“我父母妻兒都在池州府。”


    原來是家人被挾持了。譚鈴音聽到這裏,本來還很討厭叢順,突然就對他有些同情了。她自己弟弟也被挾持過,那種感覺很慌亂,簡直對方要什麽她就得給什麽。


    唐天遠對叢順同情不起來。是,他家人被挾持了,但這不能成為他挾持別人的理由。


    不過,如果叢順幫宗應林辦事兒的原因是家人被挾持,那倒是比重金收買還好解決一些。唐天遠說道:“這個好辦,等我把宗應林抓了,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然也無心為難你的家人。”


    這口氣未免太大了些,一個小縣令,敢抓知府?叢順自然不信。


    唐天遠不屑,“到現在還以為我隻是一介普通縣令?宗應林輸就輸在挑人的眼光成問題,一個比一個眼瞎。”


    叢順被諷刺了,非但不鬱悶,反而燃起一線希望。要說,他其實早就懷疑這個縣令來頭不小。一個原因是此人當初一夜之間從安慶借兵,直到現在,宗應林都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第二個原因,前一段時間這縣太爺的朋友來了,那幾天叢順能感覺到整個縣衙多了好些武功好手,深不可測。


    於是叢順問道:“那你到底是誰?”


    “本官唐天遠,奉旨查辦銅陵縣黃金盜采一案。我是欽差,莫說池州知府了,就是布政使,也得聽我調遣。”


    叢順的第一反應是這人胡說八道。他雖然沒親眼見過唐天遠,但也知道唐天遠身為欽差,曾經出現在銅陵把這縣太爺罵了個狗血淋頭……啊,不對,怎麽那個“唐天遠”出現的時機會那麽巧呢?而且露那一麵之後就再也沒聽說過欽差大人的消息,這很不尋常。如果換個角度,那個欽差是假的,真的欽差一直待在銅陵明察暗訪……那麽所有問題都可以解釋了。


    雖然有些動搖了,但叢順對唐縣令一直心存防備,不想因為一麵之詞就輕信他。


    唐天遠把褡褳解開,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物什。他就知道,把這印把子帶出來是正確的選擇。當初想的是因為要下墓地,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萬一亂起來,這東西沒準還能鎮一下場麵。現在倒真派上了用場。


    “我要朝上扔東西,你接住了,如果摔壞了它,你就拿命賠吧!”


    叢順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見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從通道口飛出來,他還是及時接住了。


    打開一看,最明顯的兩個特征:長方形,紫印泥。


    這下由不得他不信了。叢順把東西一收,問道:“你就不怕我把它拿給宗應林?”


    “隨便。”


    唐天遠不信叢順會那麽沒腦子,也不相信他有那個膽子。敢算計欽差,那就是直接往皇帝的龍臉上抽,說不好全家就被端了。逃?往哪兒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逃到波斯國都不安全:大齊與許多小國都有官商往來,把你砍了拿回去獻給皇帝,真就是個順手的事兒。


    所以說這樣的罪名,與隻是被知府要挾成為從犯,是天壤之別。該如何取舍,智障都不會猶豫。


    叢順便道:“我隻要我家人安全,且永不受報複。”


    “這好辦,我不用你做什麽,把譚師爺放了就行。你若還不放心,自可回池州告訴宗應林,我已對你起了疑心,不讓你插手此事。”


    “好,你們上來吧。”


    “你先下來。”


    叢順便乖乖地下來了,下來之後換唐天遠他們上去,風水先生等人跟在身後。大家先是知道自己中了毒,後又得知眼前這位是欽差,連番驚嚇導致腿發軟,走得戰戰兢兢的。叢順押後。


    唐天遠上去時看到譚鈴音笑嘻嘻地朝他蹦過來。


    她手腳被捆了,不能走路,隻能一蹦一蹦的,兔子一般。


    唐天遠一把接住她,摟進懷裏。


    譚鈴音臉騰地紅了,“我讓你給我鬆綁……”


    “咳。”唐天遠方才情不自禁,現在也知道不好意思了,還那麽多人在場呢。


    他給她鬆了綁,一行人便出了墓穴。


    外麵看著的人並不知下頭發生了何事,看到出來的人麵色各異,他心中也犯嘀咕,心想估計沒遇到什麽好事,反正不如守在外麵的好……


    唐天遠讓人把大石頭挪回去,埋好。這樣即便有人想下去,也得費好些時間。他帶著眾人回去之後,做了三件事。


    第一,天目山封山,理由和以前一樣,鬧邪祟,出人命,不許人通行。反正這個理由大家都信。


    第二,讓人帶著他的親筆信前去安慶府找鄭少封,鄭少封看了信就知道怎麽做。


    第三,待在退思堂發解藥,誰肚子疼給誰吃。


    譚鈴音一開始還以為唐天遠說著玩兒的,沒想到他真的下了毒。她有些納悶,“你什麽時候下的?”


    唐天遠沒有回答,反而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狠毒了?”


    “也不是,”譚鈴音搖了搖頭,“你又不是存著心思要害誰。”那麽多錢,誰見了都會動搖的。趙小六他們隻知道水底有黃金,倘若知道水底有至少十萬兩黃金呢?大家才認識多久,又不是過命的交情,總要做個萬全的準備。


    有些事情,心軟的人狠不下心來做,但沒資格指責敢做的人心狠。若以結果論對錯,心軟的人未必真善,心狠的人也未必真狠。


    鄭少封帶著三千兵馬從安慶出發,路過池州時,把當地守軍嚇了一跳:現在並非戰時,也沒聽說哪裏出了亂匪,怎麽突然之間有這麽大的軍事調動?


    雖然猜不透,但鄭小將軍的名號許多人都聽說過,人家又有軍令,手續齊全,所以好奇心隻能憋在肚子裏。


    更可怕的是,鄭小將軍路過此地時,順便把知府大人帶走了……


    宗應林不是被綁走的,他是自願跟過去的,因為鄭少封說要見他的是欽差,他哪敢不從?宗應林隱隱就覺得不太妙,欽差怎麽會突然要見他呢,還是在銅陵縣這樣敏感的地方?不會是事跡敗露了吧?


    但這也太突然了,之前周正道和叢順沒給他傳遞什麽有用的消息,不過也一直是風平浪靜的,怎麽突然之間就……


    宗應林隱隱存著一些僥幸心理,覺得事情未必會如預想的那般差。再說,就算欽差要追究,他也有辦法找那唐飛龍頂缸。事情是發生在銅陵縣的,地方官聯合當地豪紳一同瞞天過海做下大案,他這當知府的可是一點也不知情,很無辜好不好……


    然而,等他終於到了銅陵,看到那個傳說中的“欽差”,宗應林才發覺,事情遠遠比他預想的要差。


    他被這個年輕人算計了,從頭算計到尾。


    事到臨頭,無話可說。


    唐天遠已經把周正道、孫員外、齊員外等人控製起來了,順便把孫、齊兩家翻了一遍,找到一批成色不怎麽樣的金磚——這些金磚該是與那暗流底下沉的金磚同樣的形狀大小、同樣的成色,所以算是物證。孫員外、齊員外得知縣太爺實際上是專案欽差,於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很爽快地招了。


    周正道是從犯,堅持了幾下,終於沒禁受住恐嚇,也招了。


    這些事情都是一天一夜之內辦完,讓人不得不驚歎其效率。


    至於宗應林,因為罪名比較複雜——又是知情不報又是貪汙受賄又是索要賄賂,還涉嫌謀殺,所以唐天遠打算把他交給刑部去審理,省事兒。反正作為欽差,他的使命就是幫皇帝找錢,現在錢找到了,其他的事兒他不想管就不用管。


    當然了,還是要幫友官收集一下物證的,所以唐天遠派人去宗應林家翻了翻。他本意是找些同成色金磚,沒想到除了金磚,還有些意外收獲。


    宗應林的一個小妾主動給搜捕的官差提供了兩本賬冊。賬冊條理清晰,內容詳實,豐富多彩。官差大驚,細問之下,才知原來這小妾當初是被宗應林逼著納的。姑娘受盡屈辱,苦不堪言,為了報仇,才一直忍辱負重,今日蒼天有眼,總算逮著了機會。


    唐天遠不無感慨,給了那小妾許多酬金。


    鄭少封的軍隊駐紮在銅陵郊外,他選調了六百兵士,等候唐天遠的安排。


    唐天遠臨時購買了三十輛馬車,偽裝成運送糧草的車隊進了天目山。鄭少封帶著一隊親信下了墓室。他有點發愁,下水撈金子,要是千八百兩的還容易,可據說有十萬兩,這得撈到什麽時候?人在水中不能呼吸,一次隻能撈一點,效率太低下。而且大冬天的屢次下水,也太受罪了。


    幾個人就沒急著動手,圍在岸邊想主意。譚鈴音建議用漁網,鄭少封覺得可以使用人海戰術。


    這兩個主意都不現實。


    唐天遠在岸邊來回走了一會兒,聽著嘩嘩的流水聲,說道:“這水是活水。”


    鄭少封沒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對,你說會不會有魚呢?”


    譚鈴音卻是突然兩眼發直,繼而一臉了然,看向唐天遠。


    唐天遠微微一笑,“懂了?”


    譚鈴音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鄭少封不解何意,“我說,你們倆眉來眼去的,是什麽意思?”


    譚鈴音笑著解釋:“竭澤而漁。”


    唐天遠一臉“我女人就是聰明”式的自豪,這使得鄭少封很不爽。最讓他不爽的是,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竭澤而漁”是什麽意思,還要先想想這個成語的出處和釋義,再分析一下,接著才一拍腦門,“我知道了!”


    嗯,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唐天遠方才觀察過,這個暗流不大,上遊窄下遊寬,水麵高度基本無變動。根據李大王的回憶,暗流深度有丈餘。


    如果他們在上遊把水流截住,等水麵降到足夠低,黃金自然就出現了。


    因為是偽裝的運糧車,所以車上有的是麻袋。鄭少封讓人拿了許多麻袋下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墓室的青磚掀了敲碎,挖了泥土,和碎磚塊混在一起裝麻袋,裝好之後扔進水裏。這個墓室的磚塊用完了,又讓人跑去上頭掀。他一邊忙活著,還一邊跟那口棺材聊天,“我今兒要辦大事兒,需要借閣下一點助力,他日定還你更好的來,莫怪莫怪,”說著,朝它拱了拱手,又補充道,“這事兒是皇上讓辦的,你若實在氣不過,就去找他說理吧。他就住在紫禁城,挺好找的……”


    譚鈴音在一旁聽得滿頭黑線。皇帝身上都是帶龍氣的,妖魔鬼怪的哪敢近身。不說皇帝,就說鄭少封,因為上過戰場,手裏有人命,所以身上帶著煞氣,這類人,鬼怪也很怕。哦,還有唐天遠,文曲星下凡,仙氣護體,邪祟更不敢靠近了。


    想了一遍,譚鈴音悲催地發現,倘若此地主人真的心懷怨恨,最可能找上的人就是她了……


    “竭澤而漁”的方法很管用,他們相當於在暗流的上遊築了一個微小的堤壩,堤壩不算結實,還漏水,但馬馬虎虎能用。水麵緩緩下降著,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金磚漸漸露出來。


    譚鈴音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黃金,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這個時候就顯出正規軍隊的素質來了,雖然大家情緒多少都有些激動,但依然紀律嚴明,隨時準備聽從鄭少封的指揮。


    鄭少封把所有人分成了三批。第一批是心腹之人,專門負責在水邊裝黃金;第二批是心腹中的心腹,負責把裝好箱的黃金運出去。這批人銜接內外,半個字不許透露;第三批是剩下的所有人,這一批人占大部分,他們專管在外麵等著看守貨物,並不知這一箱一箱抬出來的是什麽。鄭少封留下唐天遠和譚鈴音在水邊當監工,他自己上去壓陣。


    整個搬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所有黃金裝好車,太陽已經偏西了。鄭少封帶著人回到駐紮地,三千人看管著三十輛車,一層一層把糧車圍在中間。鄭少封下了軍令:但凡有閑人蓄意靠近糧車,格殺勿論;若有人打探糧車中是何物,格殺勿論;若有人談論此事,吃一百軍棍。命令一下,大家都知道這東西了不得——自然了不得,要不然也不會撥好幾千人運送三十車糧草。軍令大如天,眾人連好奇都隻敢偷偷摸摸地好奇了。


    回到縣衙之後,唐天遠重賞了那日一同下墓的眾人,並且給除風水先生之外的所有人每人寫了一封推薦信,下一任銅陵縣令看到推薦信,必不會薄待他們。他又警告他們必須守口如瓶。


    接著,他把段風找來,給了他一包銀子,“這些錢拿去發給你的弟兄們,每人二兩,讓大家去做些正經營生。”


    段風接過銀子,問道:“不治我的罪了嗎?”一開始可是說要弄死他的。


    唐天遠搖了搖頭,“你可以將功折罪,本來就不用死,至多是流放。不過吊死的那個姑娘,她家人我已經找到了。他們答應隻要你拿出五十兩銀子,就不再追究此事。”


    “我……我沒那麽多錢……”


    “我已經幫你給了。”


    段風聽此,跪倒在地,重重給唐天遠磕了個頭,“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後隻要您吩咐,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你起來,我不用你做什麽。你身手不錯,且有俠氣,記得以後為人做事要端正,不要害人。”


    “我一定做到。”


    前腳段風剛走,後腳叢順就來了。他來找唐天遠為的是兩件事。一是道謝,宗應林一壞事,樹倒猢猻散,他家人果真安全了。二是認罪,不管怎麽說,他確實參與了此案,給宗應林遞了不少線索。


    “不必,”唐天遠搖頭,“脅從不問。”


    至此,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也就該離開了。


    臘月寒冬的風,像是夾了冰碴兒,撲麵吹來,吹得人臉上肌肉也木木的,凍住了一般。


    譚鈴音忍不住摘下貂皮手套,揉了揉臉。


    唐天遠說道:“誰叫你不願坐馬車,冷吧?”


    譚鈴音緊了緊兔毛圍脖,又把狐狸皮帽子拉低了一些。她的聲音從一堆兔毛之間發出來,有些怪異,“不冷,還挺好玩兒的。”


    她打扮成一個士兵跟在其中,沒有穿盔甲;本來也想騎馬的,可惜不會騎,若是和唐天遠同乘一騎,又覺高調和怪異。


    於是她騎了一頭毛驢出來了,反正運黃金的馬車走不快,她就算騎一頭豬跟著,也不耽誤事兒。


    唐天遠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兩人高度差很多,譚鈴音與他說話時還要仰著頭。此刻她的臉埋沒在銀白色的狐狸毛和兔毛之間,更顯小了。唐天遠低頭看了看那騎毛驢的小兵頭兒,搖頭笑,“出息。”


    清辰跟在他們身旁,看著姐姐如此滑稽,他也無聲地笑了笑。


    鄭少封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唐天遠三人押在後麵,再後麵是唐家自己的隊伍。


    從墓中撈出來的黃金,連著孫、齊、宗家翻出來的贓款,加上譚鈴音保管的那一筆,林林總總,唐天遠大致估計了一下,有十五萬兩左右。這麽多錢,好多人還蒙在鼓裏。他也不能一筆一筆地核對,隻能全部鎖好封箱,先安全運到戶部再說。


    除了黃金,他還要把清辰安全地送到皇上皇後手裏。至於譚鈴音,她本來是想回家過年的,但唐天遠堅持讓她先跟著回京。正逢年底,又是這麽大的功勞一件,不趁機跟皇上多討點好處,還想等著過完年再說嗎?


    所以,譚鈴音路過濟南時,隻和清辰匆忙地回家看了一眼,飯都沒吃一頓,就又回頭追上了大部隊。唐天遠派了人保護他們,若非他不能走開,一定會親自登門拜訪未來的嶽父。


    到京城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了。唐天遠與戶部交接好之後,來不及回家,帶著譚鈴音和清辰,同鄭少封一起進宮麵聖。紀衡已經知道此事,見他們回來,自然很是高興,他決定要重重地犒賞他們。於是挨個問他們想要什麽。


    問唐天遠,唐天遠答:“皇上,您把微臣的那份兒賞算在譚鈴音的頭上就好。”


    問鄭少封,鄭少封答:“我想要個媳婦。”


    紀衡又問譚鈴音。


    譚鈴音有點迷茫,她好像也沒什麽特別想要的。一開始聽說要找皇上討好處,她還是很激動的,算計著要多少多少錢,可是後來看到那麽多錢給了國庫,她又覺得,錢給了國家至少能辦點事兒,也挺好,反正她又不缺錢花……


    唐天遠一個勁兒地給譚鈴音使眼色,鼓動她獅子大開口。


    譚鈴音說道:“要不您給唐大人升個官?”


    唐天遠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暗歎他們家音音在關鍵時刻犯傻。升官這種事,根本不用說,皇上自會給他升的。討好處不是這樣的討法,唐天遠後悔沒有提前跟譚鈴音溝通好,他也沒想到皇上會問得這麽直接。


    紀衡覺得這三人的回答甚是無趣。他看了一眼清辰,最終沒開口問他。萬一清辰想要譚鈴音呢……


    於是紀衡說道:“阿辰,你姐姐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吧。”


    清辰便跟著一個太監離開了。


    皇宮很大,清辰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坤寧宮。他是後來才知道自己這姐姐竟是皇後的,雖是親姐姐,但身份在那裏擺著,所以清辰見到她,想要下跪。


    未等雙膝著地,季昭便把他扶起來。她屏退了旁人,與清辰自在說話。季昭本不是囉唆的人,不過當姐姐的一見了弟弟,難免有些嘮叨。


    季家的宅子還在,早讓人又收拾布置了一遍,你住回去之後,想換什麽想置辦什麽,就跟下人說;你是國舅,按規定月祿有多少多少,這些錢未必夠花,不過我手頭還有多少多少產業,都給你,嗯,皇上也會另外給你置辦產業的;你若是無聊,可以多交些朋友,不過有些專門把人往壞道上帶的紈絝子弟你離他們遠一點;也可找些事情來做,你喜歡什麽就做什麽……


    清辰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用手勢比畫道:謝謝。


    季昭眼圈一紅,“自家姐弟,你別這樣和我見外。”


    清辰又點頭。


    季昭說道:“還有你的嗓子……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治好。”


    清辰再點頭。


    季昭看著清辰的神色,總覺他像是有什麽心事,便問道:“你可是有事情要說?或是遇到什麽事了?有人欺負你?”一邊問,一邊腦補出可憐的阿辰被人欺負的情形,不自覺有些上火,“到底是誰欺負你?!”


    清辰連忙安撫她:沒人欺負我。不過……我有一事相求。


    季昭忙問何事。


    清辰卻突然離座跪了下來。他很少伸手跟人要東西,現在多少有些慚愧。


    季昭扶他,他不肯起來。季昭說道:“你到底要什麽,給個痛快話,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給你摘。”


    清辰不想要月亮。他用紙筆寫下了幾句話。


    季昭看完他寫的東西,有些憂心又有些探究地看著自家弟弟。


    清辰眼中一片坦蕩。


    晚上,季昭問紀衡:“你說,阿辰會不會真的喜歡鈴音呀?”


    紀衡沒有回答,反問道:“怎麽說?”


    “他今天跟我說,鈴音和唐天遠的家世不夠般配。”


    “哦?他是想讓你反對這場婚事?”


    季昭搖了搖頭,“不是,他想求你給鈴音一個冊封,這樣一來……”這樣一來,譚鈴音背景硬了,在唐家受委屈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冊封?未婚女子的冊封一般隻有宗親女子才可以。”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答應清辰了,”季昭扯著他的袖角搖,“好不好嘛?”


    “行了,最煩你撒嬌了。”一點反抗的餘地都不給他留。


    不過嘴上這樣說,紀衡的眼睛還是笑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反感自己的女人撒嬌。


    季昭很高興,又問道:“那你打算封她什麽?”


    “縣君?”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小氣!”


    紀衡扣住她要收回的手,笑看他,“縣主?”


    季昭一撇嘴,“還是小氣。”


    “哪兒小氣了,隻有郡王的女兒才能封縣主。”


    “她給你找回那麽多錢,還不敵一個名號嗎?”


    “那是唐天遠找的。”紀衡突然想到唐天遠說的要把功勞算在譚鈴音的頭上,再想想自家那小舅子……唉,都是癡人啊。


    紀衡歎了口氣,說道:“要不就封個郡主吧,她是阿辰的義姐,也就是你的義妹,又立了功,封個郡主倒也說得通。”


    季昭還想討價還價,“你也認她做妹子,封公主怎麽樣?”


    紀衡哭笑不得,“你當封公主是好事嗎?娘家太硬氣了,夫妻可能會有隔閡。”


    好像也有道理。季昭點點頭,“那就郡主吧,你是九五至尊,不能食言。”


    紀衡趁機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心吧,對誰食言也不會對你食言。”


    季昭笑著去拉他的手。


    紀衡突然把她往懷裏一帶,拇指蹭著她的嘴唇,目光一閃,“比如……你上次說想騎馬了。”


    季昭一愣,“對啊,你說帶我去的,不過現在要過年了,等開春吧。”


    他低頭,用下巴蹭著她光潔的額頭,壓低聲音說道:“不用等開春了,今晚就給你騎吧。”


    “……”


    因為昨天晚上說著說著就把主題跑偏了,季昭第二天才想起來還有話沒問完,她又鍥而不舍地問紀衡:“你說,阿辰是不是真的喜歡鈴音?”好糾結啊……


    紀衡渾不在意地答:“我不過隨口說了句話,至於你胡思亂想到現在嗎?阿辰隻是真的把鈴音當家人看待了,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有人待他好了,還不許人家報答一下?這才是實在的孩子,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沒的,要實在閑得無聊,你就騎——”


    季昭及時擋住了他的嘴。


    紀衡再次上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把唐天遠狠狠表揚了一番;接著給大家介紹了自家小舅子,說了一番表麵上意思是“我小舅子剛來你們都擔待點”實際上表達的是“你們誰敢惹他就給老子吃不了兜著走”的話;最後,皇帝陛下宣布把皇後新認的義妹冊封為“金蘭郡主”。“金蘭”一封號,一來契合譚鈴音與皇後“結金蘭之義”的意思,二來譚鈴音幫著找到巨額黃金這也不是秘密,皇上這樣封,就是記住了她的功勞。


    譚鈴音自己都有點傻眼。當初跟著來京城討好處,想的最多的是要多少錢,至於冊封什麽的,她根本不敢想。


    皇上做得很到位,冊封不隻給金冊名號,還給了宅子、田產。這些以後都會成為譚鈴音的嫁妝。


    不過譚鈴音來不及在京城嘚瑟,她得回家了。除夕夜是趕不上了,但一定要回家過年。


    聘書已下,她和唐天遠的婚期也定了,是在四月,此番回去,她就不能隨便出門了,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等著出閣。


    唐天遠親自送她離京。他舍不得看著她離開,舍不得說再見,不自覺地跟著走了一停又一停,等譚鈴音堅持要趕他回去時,他已經走出原定的話別地點二十多裏地。


    譚鈴音坐在馬車裏,撩著車簾看他,“快回去,又不是生離死別,四個月以後又能見了。”


    說到這裏,唐天遠很鬱悶,還要四個月呢。


    譚鈴音也很舍不得,“照顧好糖糖。”糖糖畢竟是頭獅子,且長得越來越胖了,唐天遠在自家開辟了一個空的小院落,給糖糖當窩。


    唐天遠點了點頭。


    譚鈴音怕再說下去她一衝動不走了,於是吩咐人啟程。


    唐天遠策馬沒再跟著,待在原地一直望著衛隊。眼看著那一排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小成了一行漸遠的雁,他才掉轉馬頭。


    譚能文悔得腸子都青了。清辰竟然是國舅!他把國舅爺往外趕!


    譚夫人在此中起的作用比譚能文大,得罪的人比譚能文多,因此她比譚能文更後悔一些。除了悔,還有怕。她曾經差一點害死國舅爺,她還跟郡主作對!


    媽呀,這日子沒法過了!


    譚鈴音要是她親女兒,那麽就算是公主,譚夫人也有恃無恐了,可惜人家不是,人家的親娘是嫡母,用不著看小妾扶正的繼室的臉色。


    譚夫人以前還敢仗著自己是譚鈴音名義上的母親,偶爾說她幾句,現在在她麵前,是大氣也不敢出了。


    雖然後悔清辰的事,但看到自己女兒當了郡主,譚能文十分欣慰。加上譚家要和唐家結親的消息傳得全城都知道了,譚能文的身份一下就不同尋常了,今年給他家拜年的人絡繹不絕,有好些人,譚能文自己都捋不清楚來路。


    連知府都派人送了年禮,還邀請譚能文過府做客。


    譚鈴音有些擔心,勸她爹道:“爹,現在不同以往,外麵那些想和你交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善意,你不要被人算計了。”


    “我知道,他們都是見風使舵的,我經商一輩子,還分不清楚四五六?”


    譚鈴音怕她爹得意忘形,忍不住又道:“也別惹事。”


    “你放心,我知道我是借了誰的風,倘若給你和我女婿惹麻煩,我能得什麽好?我又不傻。”


    譚鈴音心想,你不傻,你把小妾扶正了?


    其實扶正小妾這種事,譚能文也後悔過。他的第一個妻子來自一個落魄的書香門第,因家中惹了官司,急需要錢打點,隻好把女兒嫁給了商人,換了不少錢財。發妻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清高,一直跟譚能文客客氣氣的,不會討好他。譚能文的品位十分大眾,不喜歡這樣的調調,又納了幾個妾。妻子雖性格不討喜,但持家很好,可惜的是年紀輕輕的,就一病沒了。


    譚能文一直沒有兒子,很著急。他有個親哥哥,醉心武學,不肯成家,延續香火的任務都落在他這個弟弟身上。老譚家一直人丁單薄,譚能文想找個過繼的孩子都不好找,再說了,過繼的哪如親生的好?


    後來小妾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可把他高興壞了。那小妾有幾分姿色,又嘴甜會討好人,譚能文一心軟,就把她扶正了。


    但小妾的見識短淺,且智力有限。總之在做小妾這方麵,她比鈴音她娘強,但是在做嫡母這方麵,她遠遠不如。


    女人麽,倘若隻是會暖床,會說好話哄人,隻消當個小妾就好,何必要把她當正妻對待呢?男人是勢利的,在這方麵分得很清楚。所以譚能文偶爾會有些後悔。


    後悔是沒有用的,就算為了兒子,也不能休她了。


    哦,兒子。譚能文自從上次打了小寶一巴掌,他突然就開竅了:雖然得這個兒子不容易,可若是把孩子養廢了,那跟絕後有什麽分別?


    以及……把小寶放在他親娘那兒教養,能不廢麽?


    所以從銅陵回到濟南之後,譚能文就給小寶請了好幾個師父,嚴加管教,並且減少了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


    閑話休提。且說譚鈴音在家中待嫁,平時就是看看閑書做做針線,日子過得無風無浪,突然有一天,一個先生找上門來,自稱是郎中,要給郡主看病。


    家丁覺得這郎中自己就有病,於是把他轟走了。


    第二天那郎中又來了,還帶了兩個護衛,口稱拿著“聖旨”,一定要給譚鈴音看病。


    家丁打不過護衛,就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譚能文,譚能文一聽到“聖旨”兩個字,就去和譚鈴音商議了。


    譚鈴音莫名其妙,“我有什麽病?還帶聖旨?一個江湖郎中帶聖旨,這聖旨也太不值錢了吧?給他點錢讓他走吧。”


    譚能文道:“說是給你看眼病。”


    譚鈴音有些驚訝。她這眼病,小時候沒有,後來才得的,眼睛也不疼也不癢,就是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問過好多大夫,都說治不好。她自己也翻過一些醫書,醫書上也說治不好,隻能緩解。


    不過既然是帶著“聖旨”來的,想必有什麽奇方?


    譚鈴音半信半疑,請了那郎中來見。


    因自家女兒快出閣了,譚能文不願她見外男,便讓譚鈴音坐在屏風後麵說話。


    譚鈴音問:“是皇上讓你來的?”


    大夫答:“是。”


    譚鈴音又問:“你是太醫?”


    “不,我是一個懷才不遇的郎中。”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


    郎中很快解釋清楚了。原來他嘔心瀝血二十年,研究出一套治療眼病的方法,可惜的是沒有人信,不過他瘋癲的聲名日漸遠播。皇上聽說了,把他宣進宮問了些話,最後派人護著他南下來找譚鈴音了。


    其實紀衡也是沒辦法了。唐天遠當初所謂的“有一個心願未了”,竟然是“他能看到譚鈴音有多美可惜譚鈴音看不到他有多俊”……還有比他更自戀的嗎!


    所以唐天遠希望皇上幫忙找良醫給譚鈴音治眼病,紀衡已經拒絕過他一個要求了,這一個要求看起來又不難,於是答應了。


    後來問遍了太醫院,紀衡才發現,這種眼病根本沒法治。


    再然後,聽說一個人自稱可以治這種病,他把那瘋癲的郎中叫過來問了問具體方法,覺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有反作用,就讓他來試一試了。


    不管怎樣,死馬當活馬醫吧。


    譚鈴音聽他如此說,又看了他遞上來的聖旨,於是說道:“那就請先給我號一號脈吧。”


    “不用號脈。”


    譚能文問道:“不號脈怎麽治病?”


    “郡主,我需要見到您才可施治。”


    譚能文有些不高興,想阻攔。譚鈴音說道:“我又不是沒見過人,不必如此。”說著,從屏風後走出來。


    郎中把自己的醫藥箱打開,裏麵沒針也沒藥,隻有許多透明的水晶片子,形狀都不規則。譚鈴音好奇地拿起一片看了看,表麵竟然不是平的,而是有曲度。


    幾人一同來到院子裏,這裏光線好。郎中拿出一遝寫了字的紙,讓人站在不遠處舉著其中一張,問譚鈴音道:“能看清嗎?”


    能看清才怪。譚鈴音搖了搖頭。


    郎中舉起一個小水晶片,置於她的左眼前,“能看清嗎?”


    她繼續搖頭。


    “郡主,看來你病得不輕,”郎中搖頭感歎,又拿起一片,“現在呢?”


    “咦?”譚鈴音有些驚訝,“還真是有些清楚了,這是不是一個‘天’字?”


    郎中點了點頭,“你把右眼擋上,我們再試一試。”


    譚鈴音依言照做。郎中不停地更換水晶片,同時還讓持字的人一直更換手中紙張,直到譚鈴音的答案變成“十分清楚”。


    譚鈴音有些激動。這個好像真的管用?


    郎中記下這個水晶片的編號,又幫她試了右眼,也相應記下了。


    譚鈴音等著他開藥方,結果郎中把東西一收,“我三日後再來。”


    說是三日,譚鈴音等了十幾日,也不見人來。想是那郎中覺得自己水平有限、救治不好,所以跑了?


    譚鈴音有些鬱悶。她連著為此高興了好幾天呢……


    三月,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時節。


    譚鈴音家院中也種了杏樹。稀稀落落的幾株,一直通向牆根兒。杏花是白中透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粉——托宋代某名句的福,再沒有人敢挨著牆根兒種紅杏了。


    一場春雨過後,杏花落了滿徑。譚鈴音踏著雪白的花瓣,莫名地又想起了唐天遠。


    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總之最近越來越想得頻繁。唉,原來思念一個人是這樣的,說不清楚是酸是甜還是澀,那感覺纏滿心頭,揮散不去。滿腦子都是他,煩躁得想故意拋開,又舍不得……


    掰著手指頭算算,還一個多月才能見到呢!


    譚鈴音想,他最近在做什麽呢?他一直在給她寫信,她知道他年後離開了翰林院,調進禮部做了員外郎。別小看禮部,裏頭的彎彎繞深著呢,夠唐天遠參一段時間了。最近的一封信,說的是禮部在準備今年的科舉考試。今年逢三年之期,會試加殿試,可夠忙活的了。


    他現在一定很忙吧,會不會很累呢……


    這樣想著,譚鈴音竟然出現了幻覺。


    ——她看到牆頭上,爛漫的杏花後麵,立著一個人,看身影就知道是他。雖然看不清臉,但譚鈴音就是能感覺到,他在對她笑。


    身後的兩個丫鬟驚叫時,譚鈴音才發覺,這根本不是幻覺。


    她安撫住丫鬟,讓她們先下去,不要聲張。


    丫鬟聰明又有眼色,連忙避開了。


    譚鈴音看著他從牆上跳下來,看著他緩緩走到近前。


    “你……”


    她隻說了這一個字,就被她扯進懷裏。鋪天蓋地的吻席卷下來,風一樣刮得她心慌意亂。她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回吻他。


    唐天遠更加激動,他像是渴慌了的獸,不斷從她口中尋找甘霖。他多希望他們就這樣纏綿下去,永遠不要有盡頭。


    良久,譚鈴音鬆開他,趴在他懷裏喘息,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來了,我想你了啊。”


    他想得心都快裂開了,想得像是不見她一麵就要死掉。


    “我也想你啊。”譚鈴音小聲說道。


    唐天遠心想,有這句話,什麽都值了。


    他本來忙得要死,可要是不見她一麵他也要死,所以他就頂著上官綠幽幽的目光請了幾天假,反正禮部又不光他一個人在做事,大不了回去加班加點趕工。


    可惜他來得不巧了。譚能文去外地談事情,譚夫人的祖母過世,她回娘家了,接待他的隻有管家。這樣的情況,他也不能要求譚家小姐出來見客吧?


    唐天遠等不回人,有些急。他在譚家宅子外麵溜達了一圈,幹脆一縱身,翻牆。


    反正這招他練得純熟。


    翻一道牆就能見到心上人,那感覺不能更美妙了。


    譚鈴音聽他說了經過,她咯咯直笑。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笑,總之聽到他說話就心情好,就想笑。


    唐天遠又何嚐不是如此。


    他抱著她舍不得撒手,聽她說自己最近的情況。好吃好喝,奇怪的是也沒胖多少;濟南的閨秀們聚會經常邀請她,每次都必拿他打趣;做了好多針線活,成親用的針線,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別人幫忙的;哦,還有一個古裏古怪的大夫,差一點就治好她的眼疾了呢……


    唐天遠聽到這裏,鬆開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盒子來。


    “這是什麽?”譚鈴音奇怪,盒子怪好看的。


    唐天遠打開盒子,拿出一個奇怪的物事,解釋道:“這是那個大夫做的,他並非因擔心治不好所以逃跑,而是不小心打壞了本來準備好的水晶。這水晶必須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還要塊頭足夠大,他自己不可能找得到,找得到也買不起,隻好又回去問皇上要。湊好了水晶,要仔細打磨,又花費了一些時日,是以現在才做好,我就給你帶過來了。”


    譚鈴音看著他手上捏的東西。一個形狀奇怪的框架,材質像是玳瑁,中間留兩個圓形的洞,鑲了水晶片。她想摸,他還不讓,笑眯眯地縮手一躲,最後舉著架子架到她的臉上。那框架的兩個細爪子勾著她的耳朵,鑲著水晶片的框框橫在鼻梁上。


    這樣打扮,更襯得眼睛大臉蛋兒小,雖然看著有些滑稽,不過也挺可愛的。唐天遠捏了捏她的臉,“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譚鈴音以前總覺得自己眼睛上像是結了一層薄薄的霧,現在,這薄霧被抹去了,還了她一個清晰幹淨的世界。


    ——感覺好極了!


    她仰頭看他。眼前的男子眉如墨染,目似寒星。此刻正勾著嘴角笑,柔柔的目光全是情意。她禁不住讚道:“你真好看。”


    唐天遠很滿意,低頭親她,“過獎,你也不錯。”


    兩人又擁在一起說了會兒話,終於還是要分別了。


    他們互相安慰,沒關係,還有一個月就能見了。


    然而心裏卻都在想,還有一個多月才能見呢。


    唐天遠一定要譚鈴音先離開。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


    他一縱身,跳上牆頭。


    陽光正當空,灑下來裹住他的身體。空氣中有花的香氣,微風一吹,攪動滿園的春意。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勾起嘴角,幸福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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