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寶和店任職


    紀衡很懊惱,又有些無奈。


    怎麽就親上去了呢?對著一個太監,他也真下得去口。並且親完之後沒有任何不適感,甚至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


    停!不能再想了!


    紀衡單手拄著頭,目光呆滯地盯著案上奏章。奏章末尾朱批的地方,被他用紅色毛筆隻寫了一個“田”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卻像是一張嘴,正笑對著他傾吐譏嘲之語。


    斷袖!玩太監!惡不惡心!


    紀衡突然很惱怒,持著朱筆在那個字上狠狠塗抹幾下,直到把那字蓋住,隻剩下豔紅一片,乍一看像是一攤血,觸目驚心。


    他丟開朱筆,向後靠在椅背上,渾身無力一般,腦內空空,胸中卻又似塞得極滿,擠得人呼吸不暢。


    椅背是純銅鎦金的,也沒有墊著靠背,硬硬的,從前不覺得怎樣,現在卻硌得他更加心煩意亂。


    紀衡隻得把這股心煩意亂集中於拳上,握著拳重重一砸麵前書案,案上的書本奏章毛筆等被震得哆哆嗦嗦移動了位置,一個方形的薄胎青花筆洗嚇得錚然作響,隻那方墨綠色八仙慶壽端硯還算穩重,略微顛了一下便巋然不動,硯內墨汁卻不安地漾著細紋。


    盛安懷聽到屋內猛然作響,心內擔憂,於是邁著小碎步進來察看情況。紀衡見到他,便問道:“何事?”


    盛安懷因有些心虛,不好意思說皇上我擔心您所以進來瞅瞅,隻好拿方才的一件事回他:“皇上,太後娘娘方才差人送來一瓶自製的藥茶。另外,太後娘娘說她那裏有些時新鮮果,底下人侍弄的櫻桃樹今夏也結了好果子,請您得空去慈寧宮品嚐。”


    雖然紀衡並不缺那幾個果子,但是太後想方設法地和兒子套近乎,紀衡自然不可能說什麽氣頭上的話,於是沉默不語。


    不過,太後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送茶葉請果子,總讓紀衡覺得她的目的怕是為了康妃,因此心中不大舒服。


    他本就心情不好,現在更不願為了饒恕康妃而使自己憋屈,想了想,說道:“你帶人把婉嬪流產牽涉到的所有奴才都送到玉華宮去,傳朕的旨意,此事交與順妃嚴查,不可有任何姑息。”


    盛安懷領旨離去。


    接著,紀衡去了慈寧宮。


    太後見兒子這麽快前來,以為他是妥協,便很高興,急忙吩咐人上茶端果子,又指著一盤櫻桃對紀衡說道:“這是哀家宮中的花匠種出來的果樹。尋常櫻桃每年三四月間熟,她卻能把這果子成熟的時間推遲兩三個月,所以現在這麽熱的天兒,咱們還能吃上這新鮮又爽口的櫻桃,你說好不好?”


    紀衡嚐了一個,淡定地說好。


    太後便高興地和紀衡聊起來,聊著聊著果然說起婉嬪的事情。太後其實自己夾在中間也為難,又不想兒子失望,又不願康妃有個好歹。


    紀衡卻告訴太後,這事兒他不管了,已經移交給順妃去查。


    太後驚道:“為什麽?”


    “順妃做事妥當,朕信得過她。”


    最後半句話可謂誅心之言。他信得過順妃,那麽信不過誰?康妃,還是她這個當娘的?


    太後聽到此話,便知以兒子的聰明,想必已經知道內情。她隻好黯然道:“衡兒,你知道,我一切隻為你好,倘若你覺得為娘的做得有什麽不妥,隻管說出來,不要等旁人來離間我們母子。”


    紀衡聽到太後說軟話,也笑道:“母後說笑了,朕再信別人,也不及您之萬一。此事要等一切查明才好辦,說句心裏話,朕也不希望鬧得太大。”


    太後知道他是打算放康妃一馬了,然從此康妃的把柄被順妃握住,必會留些遺患。兒子行事穩妥周全,最擅製衡之道,現在竟是把前朝那些製衡的法子搬到後宮來了。她雖心中犯堵,但是知道以兒子的脾性,做到此種程度已是不易,也就不再說什麽。


    又聊了會兒天,紀衡問起如意。太後向外邊一努嘴:“他在花園裏玩呢,跟你宮中那個小奴才。”


    紀衡知道這個小奴才指的是田七。他本想去看看如意,但是聽說田七也在,昨日裏讓人臉紅心跳卻又讓他不想回首的事情一時湧上腦海,讓他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於是便有些猶豫。


    太後訝然:“你不想去瞧瞧如意嗎?”


    這話終於給了紀衡一點兒勇氣,他站起身:“那麽朕就去看看,如意是個不省心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闖禍的。”說完見太後點頭,他便轉身離去。


    太後因紀衡剛才給了她麵子,現在便也投桃報李地說道:“不用擔心,田七很好,如意與他玩,哀家放心。”


    紀衡聽到此話,隻轉身應了一聲,腳步卻更加快了幾分,簡直像是逃出去的。


    田七和如意正在慈寧宮花園裏圍著那棵櫻桃樹玩耍,除了他們倆,在場的還有戴三山和盛安懷。


    盛安懷辦完皇上交的差事,也來到慈寧宮。紀衡身邊有跟著的人,盛安懷本不需要前來,但是他不放心。皇上他新近成了變態,大概是難以接受,導致性情很是古怪,盛安懷自認為是個忠心為主的奴才,總要前來照應。


    而且田七也在慈寧宮……


    盛安懷來了之後,聽說皇上正在和太後聊天,他便沒進去,隻去花園尋田七,在一旁看著田七和如意玩。


    田七不是沒被人圍觀過,但是她從來沒有如此不自在過,盛安懷的眼神裏透著那麽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就好像是在麵對待殺的豬羊時的那種悲憫,看得她心裏毛毛的。


    於是她隻好偷偷問道:“盛爺爺,您是不是有什麽事兒想對我說?有話您直說,和我還分什麽彼此!”


    盛安懷隻沉痛地拍了拍田七的肩膀:“田七,看開點。”


    田七:“……”一直看得挺開的呀!


    盛安懷自然不可能跟田七點透這種事情,他把這事兒嚴嚴實實地捂在心裏,跟誰也不敢說,甚至為保守秘密而感到提心吊膽。昨夜一晚沒睡,輾轉反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剛一睡著就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說夢話時把真相給抖出去了,就這麽給嚇醒了,再無睡意。


    田七不知道盛安懷糾結的心情,隻是問道:“是不是我想出宮的事情,更難了?”


    “嗬嗬……”盛安懷把拂塵一甩,不願再多言,“你呀,先別想這些了,殿下叫你呢。”


    如意已經叫了田七兩聲,田七方才沒有聽到,現在把注意力轉向他,於是拉起如意的手:“殿下,怎麽了?”


    如意指著那一樹的紅櫻桃:“我想要這個,你幫我摘。”


    櫻桃樹因沒有幾年樹齡,不算高,碗口粗細,今年是第一次結這麽多果子。田七抬頭望去,隻見翠葉遮掩之下,一簇簇的櫻桃宛如被泉水衝洗過的瑪瑙珠子,透紅可愛,微風掠過,櫻桃樹隨之輕搖,千萬顆瑪瑙珠如同無聲的小鈴鐺,玲瓏相碰,婉轉可愛,真可謂“斜日庭前風嫋嫋,碧油千片漏紅珠”。


    田七隻覺口中津液橫流,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她知這樹是太後娘娘的寶貝,不過既然如意想要讓她摘,她也就不用拒絕了,因此欣然應允,也不用旁人架梯子,自己擼了袖子順著樹幹爬上去。也幸虧她身形比一般太監瘦小一些,這小樹還算禁得住,倘若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怕是要把樹幹壓折。


    如意在一旁直給她助威叫好。


    爬到樹上,田七坐在一條枝丫上,摘了一顆櫻桃,掏出手帕擦了擦,便摘掉果柄,放入口中,果然甜爽多汁,實在美味。


    吃了一個不過癮,她於是又摘了一個,接著又吃了一個,一邊吃一邊點頭。


    如意仰頭密切注視著田七的一舉一動。他是小孩子心性,本來隻是看著櫻桃好看,就想摘來玩,此刻田七吃得津津有味,他也就想試一試,偏偏不好意思要來吃,怕被人笑話是饞蟲,於是如意隻好眼巴巴地看著田七,問道:“田七,好吃嗎?”


    “好吃!”田七說著,又納了一顆櫻桃入口。她一邊吃著,一邊摘了櫻桃用衣服兜著,好下去的時候給如意。


    如意卻有些等不及,又問了一遍:“好吃嗎?”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好吃!好吃!”田七連答兩聲,她低頭看如意一臉渴望地抿嘴吞口水,那表情太過有趣,一時便惡趣味地停在樹上不下來,一邊吃櫻桃一邊觀察如意的表情。


    如意舔了舔嘴唇,兩眼水潤有神,此刻有些發直,像是翹首等待投喂的雛鳥:“我也想吃……”終於說出口了。


    “你等一下嘛,等我多摘一些給你。”田七兀自在樹上不下來。


    如意饞得幾乎泫然欲泣:“田七,戴三山也想吃。”


    戴三山翹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不搭理他們。突然,它把頭和四肢縮進了殼裏。


    田七見如意如此,便不繼續逗他:“好,我多多地摘,你等一下。”說著爬得更高一些,換了個枝丫來倚,飛快地摘起櫻桃。


    紀衡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樹下,仰頭看田七。他和如意不愧是親父子,仰頭張望的姿勢高度一致,如意簡直就是小一號的紀衡。


    不過兩父子雖姿勢相同,看到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如意看到的隻有櫻桃、櫻桃,以及櫻桃。他要不停地吞口水,以防這些口水流出來被人笑。


    而紀衡,他此刻眼中隻有田七……


    圓潤挺翹的兩瓣屁股因壓在樹枝上,輪廓更加明顯,衣料因樹枝的擠壓而收得略緊。離得這麽遠紀衡就仿佛能感覺到它的手感,拍一下就能把手彈起來一般。他的手本來自然地垂著,這會兒不自覺地虛虛握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想法太過齷齪。紀衡不自在地掩口輕咳,又心虛地擔心旁人發現,於是左右看看,很好,所有宮女太監都恭敬低著頭,大氣不敢出,木頭人一般,盛安懷亦是如此。


    唯一沒低頭的,即便抬著頭也看不到他父皇的表情……


    紀衡看得一陣口幹舌燥。他一下子想起了某些荒唐又旖旎的夢境,夢中的東西沒有阻隔又能觸摸,卻是虛而模糊,眼前的東西實實在在,卻又遙不可及……一時虛虛實實,心情複雜,精神惝恍。


    如意聽到了他父皇吞口水的聲音。


    於是如意很高興,給田七找到了新的動力:“田七,父皇也想吃!你快一些!”


    紀衡:“……”


    他剛想反駁,哪知上頭的田七卻是被“父皇”兩字嚇得一驚,手中攥著的衣袍鬆了一下,本來兜得挺嚴實的櫻桃找到缺口,瘋狂傾瀉下來,嘩啦啦如一道紅色的瀑布垂落,叮叮咚咚的一個沒糟踐,全砸到紀衡的頭上。


    紀衡因剛從軟玉溫香的聯想中回過神來,又要和兒子說話,一時不能集中精力反應,連連中招。


    如意也被打了幾下,隻不過打到他身上的櫻桃都是從紀衡腦袋上彈了一下卸過力的,再打到如意身上,使他不覺疼痛,隻覺好玩,便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田七早就重新兜住衣服,然而為時已晚,紀衡的帽子都被打歪了,玄紗蟬翼冠上立起來的兩道蟬翼形薄紗,也被打得倒下去,铩了羽,像是一隻鬥敗了的巨大蟋蟀。


    紀衡頂著歪掉的帽子,麵無表情。他覺得這大概就是他對田七胡思亂想的懲罰。


    周圍的不少宮女太監見狀,早已嚇得跪了一地,唯有盛安懷穩穩立於皇上身後。自從知道了皇上的秘密,盛安懷也就明白了皇上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田七,於是他現在十分淡定,對著那些慌慌張張的宮女太監,很有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


    田七一手兜著櫻桃,一手抓著樹枝,嚇得兩腿發軟。她傾著身體向下看,找到紀衡,問道:“皇上您……您沒事兒吧……”田七問完了就後悔了,聖上的尊容從未如此狼狽過,怎麽會沒事?


    紀衡抬頭望著田七,本想訓斥幾句,然而看到那濃翠嬌紅之中探出來的一張臉時,心內剛剛升起來的一點兒火氣頓時消散了許多。


    那一顆顆熟透了的飽滿櫻桃有如紅寶石一般剔透,很能襯托田七的膚色,簡直就是天然的首飾。有這點點的晶瑩透紅在臉龐搖曳,田七的麵色更顯瑩白透亮,配上一雙黑白分明又晶亮有神的眸子,更覺靈氣逼人。


    田七搖晃了一下,背後陽光透過層層枝葉與果實,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翻過樹上人的肩頭,落在紀衡的臉上。紀衡不小心直視到這弱化之後的陽光,依然被刺得雙目發酸,視線有些模糊,田七那搖曳的容顏更顯得朦朧遙遠,與碎光、翠葉、紅果互相映襯,倒有一種“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意境。


    紀衡抬手揉了揉眼睛,低頭緩神。盛安懷抓緊機會,請皇上先脫下砸歪了的玄紗蟬翼冠來。


    田七見皇上沒發話,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幹脆藏在枝葉後麵一動不動,以期皇上能遺忘她。


    當然了這是癡心妄想,紀衡一等眼睛恢複正常,便說道:“田七,你下來。”


    田七覺得自己現在下去恐怕要被收拾,便不動彈:“皇上,奴才怕高……”


    怕高你還往上爬!


    紀衡扯了一下嘴角,忽地張開手臂:“你下來,朕能接住你。”


    田七誠惶誠恐起來:“奴才何德何能……”


    “少廢話,快下來!”


    田七不敢往皇上懷裏紮,隻好說道:“皇上,奴才這樣不方便,請您稍稍後退兩步。”


    紀衡不疑有他,於是後退了兩步,雙臂依然保持著展開的姿勢:“快點!”


    其實這櫻桃樹並不算很高。田七找好一條樹枝,抓著躍下來,柔韌的樹枝彈性很好,緩和了一部分她下墜的衝力。田七在雙腳離戴三山殼頂上方尺許時,鬆開樹枝,跳到龜殼上,蹲下身再緩了一下力,就算差不多了。雖腳底略有些發麻,不過好在安全降落。


    紀衡收回手,臉色有些陰沉。


    田七爬下龜殼,諂笑著湊過去:“皇上。”


    紀衡哼了一聲,不欲理她。他本不打算把田七怎樣,然而此處是慈寧宮,周圍的奴才們都是太後的人,若是傳進太後耳中,總歸不好。於是紀衡指揮著兩個乾清宮來的太監:“先把他押回乾清宮。”


    田七知道慈寧宮並不是乾清宮的太監哭鬧求饒的好地方,因此乖乖被那兩個太監押著。


    如意急得直揪紀衡的衣角。


    紀衡也不願小家夥又去太後那裏告狀,幹脆彎腰一手把如意抱起來,父子倆趕著田七威風凜凜地回了乾清宮。


    一到乾清宮,田七立刻跪在地上,乖順請罪:“皇上,奴才知錯。”


    紀衡從慈寧宮到乾清宮這一路上其實想了很多。最重要的一點,他又被引誘了。


    兩人離得不近,田七隻是在摘櫻桃,並未有任何輕佻的舉動,然而紀衡發現自己還是被他誘惑到了。這小變態的任何一舉一動,總能讓他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從前還可以解釋為田七喜歡他所以故意勾引他,可是今天,紀衡不得不承認,即使田七站在那裏不動不說話,他依然會被勾引。


    魔咒一般,無法擺脫,亦無法控製。


    再看看眼前人油鹽不進的俏臉,紀衡隻覺前所未有地疲憊。他不想再進行這種無意義的掙紮與反抗了,他認輸。


    他承認,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他承認,他對他的欲念從未消停,反而越來越深。


    他承認,他完全可以把他殺了或送人,但他舍不得。


    他承認……


    他承認,他並沒有足夠的勇氣麵對一個這樣的自己。


    再想要又能如何?錯的就是錯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與其一再掙紮糾纏,不如早些斷個幹淨。


    紀衡忽覺得滿心雲開月明起來。他之前太過猶猶豫豫,舍不得放手,到頭來卻不得解脫。


    於是紀衡終於對田七說道:“你從今天起離了乾清宮,二十四衙門任你挑,隻要不再出現在朕的麵前,懂嗎?”


    咦,這好像是個好消息?田七用食指輕輕刮著下巴,眼珠轉了轉,試探著問道:“皇上,是哪裏都可以嗎?”


    紀衡點了點頭。


    田七便勸道:“皇上,既然您這麽不想見到奴才,不如把我趕出宮去,也好眼不見為淨。”


    紀衡眯了眯眼:“你想出宮?”


    “不是,”田七不敢承認,“奴才舍不得皇上您,又怎麽舍得離開皇宮?隻是奴才既然討了您的嫌,也就不敢在宮中久留,怕皇上硌硬,不如走得遠遠的……”


    紀衡打斷他:“你想出宮,去勾引帶壞朕的兄弟,是不是?”


    “不是……”怎麽還提這個茬兒呢,田七無限委屈。


    這時,如意聽得不明不白,但總感覺不是好事,便問道:“田七,你去哪裏?還回來嗎?”


    紀衡指著如意對田七說道:“你想出宮,先問問如意答不答應。”


    田七不敢問如意。說實話,一想到離開皇宮,田七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如意了。這麽討人喜歡的小孩兒,又漂亮又乖巧,一點兒架子也沒有,還能讓她盡情地打扮,這麽好的孩子再找不到第二個。田七看到如意瞪著一雙好奇又略帶憂傷的大眼睛看著她,她心口有些發堵,不知道該怎樣和如意說。


    再看看皇上的臉色,田七知道自己暫時是別想出去了,隻好對如意說道:“殿下,奴才隻是換個地方,還在宮裏頭,我們還能一處玩。”


    如意舉著肉乎乎的小胖手拍了拍胸口,學著大人的模樣:“嚇死我了。”


    紀衡把如意抱在懷裏,讓盛安懷領著田七離開了。他托著如意的兩腋一上一下地在自己麵前晃悠,擋住了那兩人離去的背影。


    如意被忽高忽低地拋,玩得很盡興,咯咯笑個不停。歡快的童音一時回蕩在寬闊的室內。紀衡便也隨之放聲大笑,眼底卻劃過一絲落寞。


    田七最終去了寶和店。


    寶和店比一般店鋪都大,裝飾得又豪華,坐落於安靜低調、專販古董的燈籠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違和感,與太監們身上散發的濃濃的暴發戶氣息,倒是十分登對。


    田七坐在寶和店裏頭,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纖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盤珠間翻飛,末了,她在賬本上記下一個數,接著把算盤晃了兩晃,算珠全部複歸原位。


    一邊閉目養神的一個小太監聽到啪啪連續兩聲脆響,知道田七算完了,於是睜眼對田七涎著臉笑:“田掌櫃,您這幾天可不少賺吧?”


    田七低頭笑而不答,隻袖出一塊碎銀子向他拋去:“二寶,拿去吃酒吧。”


    二寶接過來銀子,對著田七好一頓恭維。


    田七是拍馬屁的祖宗,聽到別人拍她馬屁,她並不會飄飄然,隻笑道:“你有工夫與我說這些,倒不如去收一兩件好東西,省多少力氣。”


    “哎喲,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這麽慧眼英雄,才來幾天就當上掌櫃,上回收了個假貨,砸進去五十兩,沒被我師父罵死。”


    寶和店裏的“掌櫃”是一種級別,經手的買賣夠多,賺回來的抽成夠高,就有資格做掌櫃。田七因前兩天恰好做成了一個“大件兒”,也就馬馬虎虎地成了個小掌櫃。


    皇上雖趕走了她,卻對她還不錯,讓她隨意挑衙門。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門,比如內府供用庫,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風險的,哪天主子人來瘋弄個大清查,吃進去的是錢,吐出來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來想去,倒不如來寶和店,憑本事賺錢。


    現在二寶看到田七閑下來,又嘮嘮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畏畏縮縮地打量室內。二寶以為進了乞丐,不等他張口,便要轟他出去。


    田七攔阻道:“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位大哥,您是有東西要賣嗎?”


    中年人見田七說話一團和氣,便也放鬆了些,從懷裏掏出一個幹淨的藍色布包,打開布包,取出一個東西遞給田七。


    田七一看,是個小泥人,一個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彈琵琶。泥人線條古樸,色彩鮮豔,粗憨可愛。二寶也探過腦袋來看,反正也看不出什麽玄機,便說道:“哥,這個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們!”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鏡看了看,於是說道:“你這東西做工不夠好,不過是個古物,一般的樂俑不會隻有一個,倘若能湊一套,興許能賣出去。”


    那人忙點頭:“家裏還有十一個。”


    “嗯,”田七點了下頭,“一套十二個的倒也難得,你打算賣多少錢,這一套?”


    “五、五十兩?”


    田七心下一盤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憑她三寸不爛之舌,怕也能賣個三五百兩,於是點頭道:“好吧,我看你也是個缺錢的,便虧一些,就這個價錢吧。你什麽時候把全部東西送過來?”


    “我急用錢,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敢找寶和店的人殺人劫財,因此便帶著銀票跟他回了家。漏風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謂家徒四壁,鋪著稻草和一床破舊褥子的炕上,躺著一個年邁的老婆婆。中年人管這位老婆婆叫娘。


    田七才弄清楚,這小泥人是人家的傳家寶,他之所以想賣它,是為了給娘親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發酸,抱著裝泥人的盒子對他說道:“你是個孝子,我也不好意思發這種財。這五十兩權給你做定金,待到東西賣出去,再把剩下的錢給你,我隻抽十兩銀子的中費,要不然店裏頭也不好交代……你覺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著泥人,穿過隆昌街時,看到孫蕃帶著一眾家丁從一個茶館裏出來。田七便低頭緊走,然而還是被孫蕃一眼看到。


    這臭小子現已不是禦前的紅人了,孫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氣。


    田七看到孫蕃帶人向她走來,於是毫不猶豫地拔腿飛跑。孫蕃便在後麵狂追:“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田七腳力不快,跑不過一群男人,她抱著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處一個熟人,鄭少封。


    於是田七跑過去拉起鄭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輔之子,後麵的人至少不敢拿東西丟她……


    鄭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來,懷中盒子卻飛了出去,盒蓋掀開,裏麵的小泥人一個個地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出來。


    鄭少封放開田七,又去抓盒子,托著盒子在空中飛速晃了幾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進盒子裏,另有一個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險好險,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幾百兩銀子呢!


    但是她高興得太早了。


    鄭少封抄著小泥人,照著洶湧奔來的孫府家丁拋去,咚的一下正好砸到一個家丁的麵門。


    家丁應聲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不要!”田七驚呼。


    鄭少封以為田七在擔心他,於是朝田七笑了笑:“沒事兒!”說著,飛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丟了出去。


    田七:“……”


    鄭少封動作太快,身形也快,還故意躲著田七。田七攔他不住,幹脆縱身撲向他。然而撲到一半兒卻被人從後麵攔住,那人的胳膊橫在田七的腰前,輕輕一拉便把田七帶進懷裏,接著放開田七,安慰道:“田兄少安毋躁,鄭兄武功了得,這幾個小卒還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這才注意到身邊的另一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正是前番見過一麵的唐天遠,唐若齡之子。她朝唐天遠拱了拱手:“唐兄,別來無恙。”


    不等唐天遠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鄭少封,然後她就發現鄭少封已經把小泥人丟了個幹淨,此刻正把那沒了蓋的木盒子立在手上瀟灑地旋轉,一邊得意揚揚地看著不遠處碩果僅存的孫蕃:“還玩嗎?”


    孫蕃用折扇怒指鄭少封:“鄭少封,不要多管閑事!”


    鄭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孫蕃見他收起木盒,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卻不料鄭少封突然彎腰拎起了身旁一個攤子上擺的大陶罐,高舉過頭頂對著他瞄準。


    孫蕃撒腿便跑。


    鄭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麵前:“怎樣?”一副求誇獎求表揚的模樣。


    田七麵無表情。


    鄭少封於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遞給田七:“哦,你的東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頭發。可是她又不能怪鄭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終於接過盒子:“多謝。”


    “客氣什麽!”鄭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去戰場撿了幾個還算完整的泥人,又回來找到盒蓋撿起來蓋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懷裏,要和他們告辭。鄭少封卻不放他走:“我們去寧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鬱悒,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一玩,於是便跟著兩人去了。她一開始還有些不解,鄭少封怎麽會和唐天遠廝混在一起?這兩人無論從哪一方麵看都不像是同一類人,就好像蟈蟈和毛驢,哈密瓜和白菜幫子,扯不到一塊去。


    不過鄭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話癆,很快跟田七說了緣由。原來他爹感動於他的用功讀書,拉下老臉來去央了唐若齡,讓唐家的兒子提點著自己這笨兒子。不求唐天遠能把鄭少封帶得有多“赤”,隻要別讓這敗家子再黑下去,就算萬幸。


    田七知道唐天遠未必情願和鄭少封結交,但是鄭首輔的麵子總要給一給。想到這裏,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遠,發現他倒是淡定自若,聽著鄭少封的嘮叨,也不表露絲毫厭煩之色。


    得,又一個麵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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