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坎邊,旭日初升,晨光打在了李樂遊臉上。


    她頭顱低垂,散下來的碎發擋住了她的雙眼,教周裏正幾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們能看到的,是她很緊張。


    她的雙手,一直在揉搓身側麻衣的邊兒,本就破舊的麻衣被擰成了一團。


    周裏正看得心急,催促道:“能入縣學讀書這般大好事兒,你為何不願?你難道、難道不想像大人一般,成為一名受萬民敬仰的女官嗎?”


    大人。


    李樂遊的心顫了一下。


    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沈箏的模樣。


    大人審案時的聲嚴色厲,大人遇事時的從容不迫,大人教導縣中眾人時的侃侃而談。


    大人的每一個模樣,都像被刻了印一般,在她腦海中清晰可見,讓她崇敬、讓她向往。


    可她這樣的人,怎麽能與大人那般明月放在一起談論?


    那是......那是玷汙了大人。


    “周裏正,我......我可能不能成為大人那般的厲害人,我......我就想在地裏好好除草,等菜蔬長大,拿出賣點銀子......”李樂遊說。


    “什麽?!”


    周裏正驚叫出聲,“大好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隻想著種地?!”


    他有一瞬間的不自信起來,因為他記得,大人說過。


    “人各有誌”。


    種地也好,做匠人也好,讀書也好,做官也罷,隻要自己喜歡,做得舒心便好。


    所以對李樂遊來說,讀書隻是閑暇時的愛好,但種地才是她的夢想?


    周裏正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懷疑人生起來。


    他不確定問出口:“所以,你的夢想......是種地?”


    不過片刻他便否決了自己,“怎麽可能,如若你不喜歡讀書,那你怎麽可能偷偷摸摸的找張元瑋借書看,怎麽可能從咱們村走到清遠村,找何學子借書看?你撒謊!”


    李母聞言捂嘴。


    她的眼中,閃著周裏正幾人看不懂的光。


    “你、你還去清遠村找那邊的讀書人借書看了?你......為何不告訴娘親,你是如此、如此喜歡讀書......”


    “娘親。”李樂遊抬起頭來,臉上是強裝的笑意。


    “女兒其實也沒那麽喜歡讀書,就閑暇時打發時間,拿來看看罷了。”她說。


    “你撒謊!”


    站在一旁的張元瑋再也憋不住了,吼叫出聲。


    “你若是不喜歡讀書,怎會做飯!燒火!侍弄田地時都在讀書!”


    李樂遊如被雷擊,瞪大雙眼問道:“你、你怎的知道......”


    張元瑋吼過一聲後,便焉了菜,小聲說道:


    “我鼻子挺靈的,飯菜味、柴火鍋灰味,還有青草泥土味。你還回來的書上,這些味道都有......味兒最濃的那幾頁,你頻繁地問過我好幾次見解。”


    “我……”


    李樂遊無從辯解。


    “走!”周裏正聞言站不住了。


    “跟我們走,無論你在顧忌什麽,今日縣學開學,咱們先去報到!有任何困難,回來周大哥給你想辦法,咱們一起解決!”


    “對。”張元瑋向前一步。


    “李樂遊,你先跟我們去吧,再不去,咱們都快趕不上了。”


    “樂遊。”


    李母抹了一把淚。


    “聽周裏正的,你既然愛讀書,大人給了咱們這個機會,那咱們便不能輕易放棄了去。”


    她說完這句話似想到了什麽,突地笑了:“說不定,我家閨女真的能像大人那樣,讀出名堂來,當個大官,造福百姓呢?”


    李樂遊感覺自己指尖發麻,一顆心被拉回拉扯,好似陷入了一種死循環當中。


    她的指尖被自己掐得泛白,片刻後,她給自己找了個像樣的借口。


    “若女兒去讀書了,您怎麽辦?父親他怎麽辦?家裏的地怎麽辦?”


    “女兒在時,還能與您一起照顧著家裏,但女兒若去了縣學讀書,就算黃昏能趕回家,但家裏的重擔,還是落在了您一人身上......”


    “這些不用你操心!”


    周母突然有些生氣,但她氣的人,是自己,是這個好不容易回歸正軌的家。


    “娘!”


    李樂遊的情緒也激動起來。


    “父親就是那時想讀書,到頭來連個童生都沒考上,反倒是被火燙壞了眼睛!爺爺奶奶也怪父親,掏空了家底兒,家裏的地也荒廢了,書沒讀出頭,反倒是沒討得半分好!”


    李母原地踉蹌了一下,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周裏正看著李樂遊,眼中滿是驚訝之色。


    他問道:“你方才說什麽,你父親的眼睛是被火燙壞的?他的眼睛,難道不是夜間去田裏摔壞的?”


    李樂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嘴唇顫抖了一下。


    她父親的眼睛是被火燙壞的這事兒,爺爺奶奶在世時,讓誰都不要提,將這事兒爛在肚子裏。


    父親讀書沒有天賦這件事,在南壩村,無一人所知。


    她父親李寒,從小就對讀書感興趣,從旁人嘴裏學了兩句之乎者也,日日掛在嘴邊。


    她爺爺奶奶高興壞了,覺得家裏出了個金疙瘩,覺得她父親能一躍龍門,帶著他們老李家飛黃騰達。


    所以隻要那時家中攢了點錢,她爺爺奶奶,就會將她父親送去泉陽縣的老童生那兒,去讀書,去認字。


    其實她父親隻是喜歡讀書,但毫無天賦。


    但老童生也是個黑心的。


    老童生的學問其實也算不上好,脾氣又怪,哪個有錢人家,會送孩子去那他去讀書呢。


    送到他那兒去的,全都是兜裏沒兩個銀錢,但又想孩子讀書的窮苦人家,大家夥都做著夢呢。


    所以老童生特別“珍惜”每一個弟子,以至於......


    以至於她那毫無讀書天賦的父親,在老童生嘴裏,成了預備的秀才老爺。


    可把她爺爺奶奶高興壞了。


    父親說,從沒見爺爺奶奶笑得那麽開心過,所以他其實學問很差這事兒,第一次難開口,往後,便開不了口了。


    就這樣,“讀書”兩個字,最開始是父親的愛好。


    最後,反成了蹉跎,成了枷鎖。


    真正的讀書天才,就像李山長的那位裴姓弟子一般,十歲出頭,便已考過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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