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瑤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北京電影學院,一個是北京電影製片廠。前者是“夢開始的地方”,這幾個字就掛在電影學院的教學樓前,後者是讓夢實現的地方,那裏有攝影棚,有片場,有導演工作室,當然,門口還有一大堆群眾演員,帶著養家糊口或者能走狗屎運的想法站在這裏,等著接活兒。


    王琦瑤坐在電影學院的長椅上,打量著過往的學生,根據長相判斷誰是表演係的,當認定一個人是表演係的後,王琦瑤便拿自己和對方比較,發現無論從長相還是身高、氣質上,自己都不輸給對方,於是高興起來,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個想法,考表演係。


    王琦瑤在電影學院裏坐了很久,越坐她越覺得自己是屬於這裏的人,應該學習聲態形表,學習如何靠演技去塑造人物,學習如何在大銀幕上展現出一個如夢如幻的故事,而不是學什麽醫學護理,如何給病人消毒、紮針、貼膏藥。


    王琦瑤打算在金燕紅到北京後,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兩天後的早上,金燕紅乘坐王琦瑤來北京的那趟車,出現在北京站前,接站的依然是白樹新,這次他沒有舉牌子。雖然二十多年沒見了,白樹新堅信自己能從人群中辨認出金燕紅,王琦瑤沒有跟著,因為太早了,她還在睡覺。


    對女同學的記憶維持在年輕的時候是最好的。當白樹新在人群中發現了因坐了一夜火車而顯得略有疲憊的金燕紅後,不得不感歎歲月真孫子,一點兒不饒人。


    “麗華!”白樹新用了多年前的稱呼,向正東張西望的金燕紅招著手。


    金燕紅循聲看見了白樹新,人老了,聲音也老了。


    “等半天了吧!”金燕紅盡量努力保持著微笑走到白樹新麵前。


    “也沒多一會兒。”白樹新不敢多看金燕紅,既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兒不忍,轉過身,“走,車在那邊。”


    金燕紅坐在白樹新奔馳車裏的感覺,和王琦瑤是不一樣的。王琦瑤隻是覺得舒服、氣派,金燕紅也覺得氣派,卻不那麽舒服,心生了很多感慨。


    “你要是覺得和瑤瑤一屋不方便,就睡樓下,樓下還有屋。”白樹新把金燕紅接到自己家中時說道。


    “沒什麽不方便的,就讓我媽和我一屋吧!”王琦瑤趕緊把話接過來。


    王琦瑤看不出女兒說這話是無意還是有意。


    “也好。”白樹新說,“那你們娘倆先聊會兒,我去趟公司,中午回來帶你們去吃飯。”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倆隨便吃一口就行了。”金燕紅說。


    “對,我帶我媽出去轉轉,白叔叔您就別管了。”王琦瑤說。


    “好吧,那晚上等我下班回來,帶你倆去吃涮羊肉。”白樹新說,“瑤瑤,認識回來的路吧?”


    “認識!”王琦瑤說,“到時候再聯係吧!”


    白樹新走了,剩下金燕紅母女二人。


    “媽,你坐一夜車了,先睡會兒吧。”王琦瑤說。


    “我不困。”金燕紅說。她一是不習慣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睡覺,二是覺得來北京不是為了睡覺的,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後麵你有什麽打算,是跟我回去,還是怎樣?”


    王琦瑤沒想到母親下了火車還沒一個小時,就開始說這事兒了。


    “我想在北京上學。”王琦瑤覺得也沒什麽可避諱的了。


    “學什麽?”


    “表演。”


    “上海也有影視學校。”


    “不一樣,北京的機會更多。”


    “瑤瑤,你真覺得自己適合而且應該幹這一行嗎?”


    “對。”


    “你不應該被別人的話蒙蔽,事實也證明了,他們是騙子。”


    “我這想法跟他們沒關係。”


    “你正是因為他們的幾句話才來的北京。”金燕紅點出問題的實質。


    “我還要感謝他們讓我來了北京,讓我邁出了這一步。”王琦瑤不願承認自己被騙。


    “想考什麽學校?”


    “電影學院。”


    “能考上嗎?”


    “不考就永遠考不上。”


    “幾百個人裏才能錄取一個。”電視上每年都報道考表演係的人數之多,金燕紅始終關注著,王琦瑤的關注的領域引得她也跟著關注。


    “總有能考上的。”王琦瑤不覺得自己是天生做分母的。


    來北京之前,金燕紅已經預料到王琦瑤不會死心塌地地跟著她回上海,她和王運生商量了,既然改變不了王琦瑤,那麽就滿足她,也許過個兩三年,王琦瑤就能看清自己了,要麽取得點兒小成績繼續發展,要麽失去興趣,轉行做別的,反正現在不同意王琦瑤想法的話說了也沒用,這個歲數的孩子正是跟家長死扛的時候,不如學學大禹治水,疏而不堵。


    “如果考不上呢?”金燕紅作為家長總會想到最壞的結果。


    “等考不上再說行嗎,我還沒考呢,您就說這話!”王琦瑤覺得更應該活在現在,“走,出去溜達溜達。”


    王琦瑤本想和金燕紅逛逛街,買點上海沒有的衣服,沒想到金燕紅卻買了一兜子菜回來,回來後直奔廚房,開始準備晚飯。


    “媽,我覺得您不應該給白叔叔做飯。”王琦瑤吃著蘋果,倚著廚房門說。


    “出去吃多貴啊,我是不想太麻煩他!”金燕紅邊洗著菜邊解釋。


    “你以為這樣做了,就不麻煩了,更麻煩!”王琦瑤表示著對金燕紅的不滿。


    “你知道什麽!”金燕紅對王琦瑤小小年紀就自以為看透了大人的態度也很不滿。


    “行,我什麽都不知道,反正你做熟了我就吃!”王琦瑤拿著蘋果離開了廚房。


    金燕紅買回菜就聯係了白樹新,說晚上不出去吃了,她買了菜,正在做。白樹新已經有日子沒吃過女人做的飯了,所以他客氣了一下,說怎麽好意思麻煩客人做飯呢,然後便好意思地欣然接受了。


    金燕紅燉了魚,煮了雞湯,蒸了米飯。白樹新進門的一瞬間,飯菜的香味兒撲麵而來,這是一種帶著家的味道的氣味,對白樹新而言,是久違了。


    白樹新不由自主地拿出酒,這頓飯沒有酒就可惜了。


    白樹新喝的是綠瓶紅蓋兒的二鍋頭,從包裝上,王琦瑤就覺得這酒很廉價,她覺得開奔馳車的人,喝的怎麽著也得是瓷瓶裝的酒。王琦瑤在上海很少看到人喝白酒,更多的喝的是黃酒,每當看到人喝白酒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人像在醫院裏,正在用酒精消毒。


    “那麽大歲數了,以後喝點兒低度酒吧!”金燕紅端上雞湯說道。


    “這麽多年了,喝慣了。”白樹新給自己倒了一盅,“對了,你倆喝點兒什麽?”


    “我就喝這個。”王琦瑤擰開一瓶可樂往杯裏倒。


    “我也喝這個。”金燕紅把自己的杯子放在王琦瑤麵前,等著她倒可樂。


    “這是小孩喝的。”白樹新說,“喝點兒酒吧?”


    “我媽從不喝酒。”王琦瑤搶過金燕紅的杯子,不由分說地倒上可樂。


    金燕紅尷尬地衝白樹新笑了笑,她對女兒的不懂禮貌有些過意不去,但女兒的做法很多時候幫了她的忙。


    菜在一點點減少,酒瓶裏剩的酒也越來越少,白樹新的客套話也越來越少了,興致上來了,開始憶苦思甜,說起插隊時候的事,他紅光滿麵,一臉興奮,又煥發了青春。金燕紅也被白樹新帶進往事的回憶中,不由自主地“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看今朝有酒今朝醉”。


    金燕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青春回憶中,無意瞥見已經吃飽的王琦瑤正在一旁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和白樹新,像看著兩個幼稚的孩子,金燕紅這才有所收斂。白樹新卻渾然不覺,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中南海”,嘴就沒停過,不是在說話,就是在喝酒,沒人跟他喝,自己把自己喝高了。


    白樹新從插隊的東北,說到北京,又扯到上海,“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打車,到了地方,計價器顯示二十四塊,我給了二十五,司機接過錢說二十五啊,我隨口問了一句,‘收一塊的燃油費?’司機不幹了,開始解釋這一塊錢,說他隻是告訴我他接了我二十五,而不是要收我二十五,會找給我一塊錢的,還說這一塊錢白給他他都不要。其實我也沒說他想占便宜,他自己先跟不占小便宜劃清界限了,上海人啊,就怕別人說他愛占便宜!”


    白樹新說完,以為金燕紅和王琦瑤能跟著應和點兒什麽,但是瞬間一點兒聲音都沒了,白樹新還左右看看,沒意識到自己的話得罪了在座的兩位上海女性。


    “我困了,睡覺去了。”王琦瑤突然撂下筷子起身說道,“媽,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金燕紅猶豫著。


    “你們娘倆上樓睡覺吧,我自己再喝點兒。”白樹新不慌不忙地把瓶裏最後一點二鍋頭倒進酒盅。


    三天後,王琦瑤在一個表演培訓班報了名,一周後開課,距離電影學院的考試還有三個多月,金燕紅回了上海,白樹新送她上火車。金燕紅留給白樹新一句話,“瑤瑤你就費心了,多管管她”。


    白樹新下了保證書:“雖然她不是我的孩子,我會像對我的孩子一樣對她。”


    金燕紅帶著對白樹新的感激和對王琦瑤的擔憂,坐火車返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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