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棒:浮世繪


    徐則臣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最具潛力新人獎、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據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我堅強的小船》獲好萊塢aof最佳外語片獎。部分作品被譯成德、韓、英、荷、日、蒙等語。


    這樣喧鬧招搖的一群人我們已經習以為常,這是個拍影視劇的現場,很多人圍著一台機子轉圈,更多人聽從某一個或者某幾個人的命令,在北京一條臨時清空行人的胡同裏走來走去。區別在於,這時候正下大雨,街道兩邊的四合院安靜下來。這雨不是人工的,是實實在在從天上落下來的,導演覺得好,天時地利人和今天都來了,所有人都不能走,隨時準備加戲。大牌明星演員坐在臨時撐起來的大陽傘的中心位置,二郎腿翹起來不知道在罵誰,這我們也很熟悉。不熟悉的可能是人群中的那個人,他看上去站在了傘下,其實隻溜了個邊兒,站不如不站,因為雨水正好從傘邊流進他的脖子裏,好像他站在這裏就是為了用衣服與身體之間的空隙作為容器來接雨水的。擠不進傘下的空間又不甘心從傘底下跑掉的這個倒黴蛋,我們可能不熟悉。他的表情很複雜,這個複雜很難看,五味雜陳,如果用在戲裏,一定是個天才和大牌明星的料兒,但現在輪不到他上場,雨毫無戲劇性,實實在在地從他的脖子往下灌,經過前胸、後背、肩膀、腰、屁股、大腿、膝蓋、小腿,一直流到鞋子裏。如果雨水的感覺比較完整,那它一定會知道,經過的這是個年輕女人的身體,有的地方適時地挺起來,有的地方恰當地凹進去,而且四肢修長,皮膚細膩,手感甚好,“他”是個她。這個女人叫王琦瑤,一年前從上海來。因為她比其他跑龍套的群眾演員身份稍微高一點,才有資格站在傘底下,碰巧被雨水看見了細長的白脖子。


    導演說,演什麽都要敬業,哪怕你沒有一句台詞。王琦瑤聊可安慰,她還可以偶爾張一張嘴,在這個古裝戲裏,她作為被老爺冷落的三姨太的替補貼身丫頭,平均每兩到三集有一句台詞。比如今天,如果這一段拍得順當,接下來她就會在四合院的一個拐角處慌慌張張出現,渾身濕漉漉地撞見眼袋墜到鼻子兩邊的老爺,說:“啊,老爺!”這時候片場一片驚呼,老爺突然摔了一跤,這是劇本裏沒有的動作。導演以為是該明星在自由發揮,在監視器麵前猶豫了幾秒鍾,打算弄清楚這一跤的深義,老爺對著一群人發了火,都瞎了啊,沒看見我摔了!導演才叫停,抓著腦袋對大夥兒說:“今天就到這兒了,都回吧。”


    王琦瑤被雨水濕了個透,卸完妝,換過衣服,打了個車就往家跑,熬薑湯還來得及。打車很麻煩,隻要下一點兒雨北京就亂,滿街都是驚慌失措的人。等車的時候王琦瑤站在銀行樓底下避雨,感覺身體裏的雨水繼續像蚯蚓一樣往腳上爬。記著,一定要放可樂,薑要切成細絲,越細越好。她在超市門口下車,買了瓶可樂出來時,雨停了。雨後的北京更顯髒了,雨下得不徹底,雨腥味裏夾雜了刺鼻的化學味。過天橋再走十分鍾就到家,當然也可以打車,她在猶豫是不是再奢侈一把。一輛車停在她身邊。她扭頭先看見的是車標,寶馬,傻不啦唧的一個圓圈,那藍色也傻,然後看見一個爆米花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小姐,要車嗎?”


    王琦瑤看見一張被誇張地修飾過的尖下巴小臉,頂著一頭假發套似的頭發,但她還是根據黑色唇膏認出來了對方是誰。她為什麽就不能換一種顏色呢,難道男人隻認為黑色才性感嗎?


    “沒錯,anny,我是coco!”coco從車上下來,一隻腳矜持地邁上人行道,接著另一隻腳顫顫巍巍地踏上來,秋天過半了,coco還赤腳穿著高跟涼鞋,每個腳指甲塗著一種顏色,讓人一見就生出一種想把它們全擦幹淨的衝動。她親熱地抱住王琦瑤。“你怎會在這裏?”然後對從車裏走出來的大肚子男人說:“老潘,這就是我總跟你說起anny,我的大學同學,鐵哥們兒。她可是才女呀,全校男生都跟在後頭追。”


    王琦瑤把coco推開,可樂瓶子夾在兩人中間,硌得慌。她對老潘笑笑,打眼就知道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除了有錢之外還缺了點兒東西,不過如果錢足夠多,缺的那點兒基本能夠補上。


    “真是我大學同學,咱倆上下鋪呢。”coco又說。每個聲音都散發出燕莎化妝品專櫃裏的濃釅香味。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隻有沒念過正經大學的人才會不厭其煩地強調。王琦瑤決定滿足她,說:“咱能真誠點兒嗎?念書那會兒你後頭可是跟著一個加強連呢,一堆男生要對你唱《我的太陽》。”


    coco謙虛地說:“老皇曆了,還提。老潘在呢。要不我們一起吃個飯?”


    老潘會意,躬身做邀請狀,說:“如蒙賞光,不勝榮幸。”


    都搞得跟真的一樣。王琦瑤說:“改日吧,家裏還有點兒事。謝謝。”她也搞得跟真的似的。她倒是很想來一頓大餐安慰一下自己,這些天在劇組都是盒飯,回家也是隨便湊合一下,覺得很多年都沒吃上一頓像樣的紅燒肉了。幾年前,那會兒還在上海,沒現在這麽潦倒,她跟朋友說,女孩子要是想吃紅燒肉了,那一定是饞得眼都綠了。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吃頓紅燒肉呢。王琦瑤決定,如果可樂薑湯能阻止這場感冒,她就一個人找個湖南館子,結結實實來一碗“毛氏紅燒肉”,吃個嘴角流油,腦滿腸肥,直到把自己惡心死。


    她們相互交換了電話號碼。得承認,她還是受了點兒刺激。這個coco,本名李紅娟,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是北京市區的,但是郊區也是北京的郊區,她大可自稱老北京。誰能說在平穀山區長大的就不算北京人?至少她那河北腔比王琦瑤的上海味咬舌頭普通話離京腔更近些。在她們那個圈子裏,如果真有那麽個圈子的話,京片子的確比普通話好使。在宿舍裏大家都努力讓舌頭打卷兒,卷兒越多越好,是個字都要追加上一個兒化音。沒有兒化音,發音的時候舌尖的力量跟不上,那你離北京就遠了。


    在她們宿舍裏,四個人中王琦瑤家離北京最遠。這種地理狀態也符合她們在宿舍的心理位置。李紅娟家最近,“老北京”嘛,次之是唐山人,再次是從德州來,張嘴就一口扒雞味。上海距離北京跟王琦瑤的口音與京腔的距離一樣遠,遠得一個在中國北,一個在中國南,中間既隔了黃河又隔了長江。但是這不妨礙她們與其他同學一起從祖國的四麵八方聚到這裏,準備吃語言和藝術這碗飯。一切都可以改變,不就舌頭上的那點事兒嘛。比如現在,王琦瑤的普通話,包括京腔,顯然比一般人都好。她曾對著鏡子苦練幾個月,最後累得舌頭都卷不起來,照鏡子時看見牙齒就開始犯惡心。有時候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祖上竟然是清廷的王爺,是可以在北京城裏吆五喝六提籠架鳥,養一堆小妾嫖一群女人的主兒。這麽順下來她就是格格,難道語言的天賦就一點兒都不遺傳嗎?關於她是格格這件事,至少他們家裏認為是千真萬確,如果不是因為某種特殊原因,她名字前麵應該是愛新覺羅?琦瑤。可是造化弄人,說來話就長了。總之一句話,來之前父母交代了,去北京發展,好,這還是一次偉大的尋根之旅。


    她們學校的名字很好聽,中國藝術學院。中國的,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還有什麽比這更大的名頭了。王琦瑤就是衝這麽個國字號來的。在上海時,輔導她的老師說,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也很好,可你考不進去,那就它了。她就進了這所學校的廣播影視藝術編導班。有一場入學考試,她考試結束時候計算了一下,就算把她所有答出來的問題都算對,也隻能得五十三分,但最後得到的成績是九十二分。兩者如何換算,她一直沒搞懂。分到一個宿舍後,聽她們三個談論那次考試,個個都是九十二分,輪到她交底,她理直氣壯地說:“我,九十五分。”因為在她看來,一口歪歪扭扭唐山味普通話的大屁股妞肯定考不到五十三分。


    她們都是一個學校的,沒畢業很多人就散夥了,原因是中國藝術學院遲遲不發畢業證,以各種借口延長學製,比如,你們早就知道,這個班並非全國統招,所以很多手續沒能及時到位等等。但是每個學期都要繳納一大筆費用,費用之高,念完三五個北大都沒問題。畢了業也沒意義,畢業證遙遙無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拿到。與其待在學校裏昂貴地等,不如咬牙跺腳離開了去發展。幹影視這一行,又是女人,靠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晚了別抱怨沒趕上好時機。可是為什麽同樣沒拿到畢業證,她,coco,李紅娟,就能在下雨天坐在寶馬車裏,黑嘴唇一點兒都不受風吹雨打;而她王琦瑤,被灌了一脖子水後,還得屁顛屁顛自己去超市買可樂煮薑湯呢?憑什麽?想當年,我王琦瑤也是上海電視選美大賽的第十三名,如果不是有貓膩,有人暗箱操作,我就是夢遊時上場,也能打進前十名。這什麽世道啊!


    說來話長,王琦瑤在來北京之前的確是風光過一陣子的。雖然說現在選美大賽眼看就要像卡拉ok大賽一樣普及,但你得承認,能夠在上海參賽,並且一輪輪過關斬將,還是有點兒道行的。你要知道參賽的都是哪些人,你就明白就算是第十三名,也是相當不容易的。參賽的有上海很多所名牌大學的女生,甚至有幾個已經念到了研究生,而王琦瑤僅僅是個中專畢業的。當然,最後中專學曆也成了她落敗的原因,評委說她學曆不夠,難道學曆不夠等同於素質跟不上?反正她在上海的電視、報紙以及全國人民的嘴上高頻率地出現了幾個月後,還是漸漸消失了。評委還說了一個理由,就是普通話,某些被潛規則了的評委認為,她的普通話說得有點兒驚險,時刻讓人擔心會咬了舌頭。這就是現在的選美大賽,連參賽選手舌頭擺放的位置都要管。隻能理解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在她停滯在第十三名之前,媒體還是相當看好她的,好幾家企業、影視公司和好幾個老總包括某幾個政府官員,都通過各種途徑向她示好,希望大賽一結束就簽協議,代言廣告或者出演女一號,或者是出任老總的一號秘書和局長、部長們的紅顏知己。行情的確很好,不僅王琦瑤本人很興奮,連她的指導老師,就是那個走在夜裏也要戴墨鏡的知名策劃人馬先生,都對她的前途看好。就是她父母,也頗為樂觀。老兩口沒事就坐在電視機前嘀咕,這下好了,終於可以光宗耀祖了。大清朝雖然亡國有年,咱們家琦瑤照樣能夠重振家風。不過如上所述,她停在了一個很不吉利的名次上,這也直接導致所有協議和意向迅速流產。


    “就這麽功利,就這麽殘酷。”馬先生摘下墨鏡跟愛徒說,語重心長感人至深,“你沒有敗,是這個荒唐的世道敗了。它讓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勝利,就說明它敗了,爛透了的那種敗。你要去北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老師相信你。你要記住,有一種勝利就叫撤退。”


    父母說的則是另外一番話,同樣催人淚下,“瑤瑤,我們生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愛新覺羅氏的光榮。對愛新覺羅家來說,沒有什麽不可能,你要代表我們打回北京城!”


    別的就不多說了,麵容姣好、身材秀拔的王琦瑤來到北京城,她和本名叫李紅娟的coco同學,還住了上下鋪,經常在半夜醒來時看見coco的一條白腿垂下來,發現李紅娟雖然瘦,大腿上居然還有橘皮現象。現在,李紅娟把大腿包在顯然是老潘付了錢的裙子裏,坐在一輛寶馬車裏,她穿著裙子和涼鞋,坐在車裏當然不會覺得冷。


    所以王琦瑤忍不住要生氣。女人發泄憤怒的最好方式是花錢,打車的錢當然有,她上了天橋又下來,老子打車回家。可坐上車剛走二十米就開始堵,喘不過氣來的堵,一溜車都在摁喇叭。司機本來想說一段中南海裏的大事顯擺一下,也被堵得沒心情了,摁一聲喇叭罵一句娘。王琦瑤的心情更差,沒挪幾步,計價器的數字跳得好像比平常快,弄得她也心驚肉跳的,跳一下就是兩個雞蛋。但她得忍著,這點體麵要講。為此她安慰自己,也許不該怪罪coco,她還是不錯的,如果說王琦瑤在北京還算有個朋友,那也就是coco了。作為老北京,在所有同學裏,coco能看上也就是她王琦瑤;雖然因為她從上海來;還有,這是她私下揣測,也因為她曾是選美大賽的第十三名,以及她的格格身份;不過憑直覺,她覺得coco並不相信她是清朝皇族的後裔,要是我我也不信,沒什麽原因,這年頭裝神弄鬼的人太多了。


    上樓的時候王琦瑤調整了步態,堅決不能讓冤去的三十一塊錢打車費的不甘在臉上顯現出來。樓梯黑燈瞎火,所有的燈都被有意無意地打碎了。五樓樓梯向左的這個兩居室房子,她和一個叫萬紫的女孩合租,每人每月付一千五,共用廚房和衛生間,煤氣水電費平攤。她的鑰匙剛插進鎖孔裏,房門就開了,萬紫穿著睡裙拉著門裏的把手,領子很低,露出一大片暖洋洋的豐滿胸部,臉上有種成功結束處女生涯的羞澀和幸福。但是以王琦瑤的經驗和見識,她至少在三年前該結束的就全結束了。


    “瑤瑤,回來啦?”萬紫問,“累嗎?”


    “還行,”王琦瑤說,漫不經心地按了一下鼻子,“可能昨晚睡覺著了涼。”


    “那得多喝開水。我剛買了酸奶,帶芒果和獼猴桃果粒的,要不要嚐嚐?”萬紫拉開冰箱就要拿。王琦瑤注意到她的兩隻拖鞋穿反了,她的房門半關著,傳來另一雙更加沉重的腳謹慎走動的聲音。然後瞬間,她聞到複雜的荷爾蒙氣息,若有若無,但一定在,或者她認為一定在。這個場景她不是沒撞見過,但覺得今天有些不同。萬紫又說:“瑤瑤,嚐嚐吧,味道真的非常好。”拿起盒裝酸奶就往她手裏塞。


    王琦瑤明白了,今天她的熱情不同尋常。萬紫可不是這樣的人,雖然她從南京來,江南富庶之地,卻一貫摳門。這也可以理解,江南人未必都有錢,而在北京混得不好的必定都摳門,不會生活也逼著你學會了,大手大腳你活不下去。萬紫在附近一個服裝批發城當店員,賣絲巾、襪子和內褲等小東西,過手的錢都不大。看小的東西久了,人也跟著小氣,以前買了雞蛋,放進冰箱之前都要在上麵用筆編上號,理由是,她是個糊塗蟲,吃錯了王琦瑤的雞蛋那多不好意思。王琦瑤一生氣,第二天就去買了“咯咯噠”金裝雞蛋,微笑著說:“咱倆買的牌子不一樣,不用區分了。”搞得萬紫一臉花紅柳綠。


    現在一定是有求於她了。王琦瑤用鼻息笑了一下,把酸奶放回冰箱,“有點兒感冒,不宜吃涼的。”


    萬紫又說:“你有薑嗎?我有的,要不要幫你切一下?”


    “謝謝,你不知道我要切成什麽樣的。”王琦瑤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萬紫也跟著進來了,磨磨嘰嘰半天,終於說:“瑤瑤,跟你商量個事兒啊?”


    “說唄。”


    “我男朋友剛換了工作,離這不遠,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想來我這裏住幾天。”


    王琦瑤的耳朵動了一下,果然。她條件反射似的作出反應:“不方便吧?也不合適啊。”


    “我也知道,這不是應個急嘛。水電、煤氣費我們承擔三分之二,行嗎?”


    王琦瑤心裏冷笑,挺會算賬啊,為什麽不把房租也算進去呢。一生氣,態度就有點兒硬,但聲音倒軟下來了,“不是這麽回事。其實吧,從錢的角度,我倒是合算的。不說那些生活費用,房租原本咱一人一半,多一個人我還隻交三分之一呢。就是多個男人,上廁所啊,洗澡啊,換衣服都不方便。”


    萬紫的胖下巴立刻就掛下來了。原本想借此省點房租的,又讓王琦瑤給逮著了,隻好訕訕地笑,說:“那我們再找找看吧。”搓著兩隻手回了自己房間。


    王琦瑤聽到響亮的關門聲。此刻窗外暗下來,北京的夜晚降臨。馬路上照樣車馬喧囂,這個世界缺了誰都照樣繁華熱鬧,而她的小屋裏淒清簡陋,即使她把床頭燈都打開,即使她買了那麽多女孩子喜歡的廉價的溫暖可愛的小玩具、小擺設來裝飾,這個閨房依然像她身上一樣冰涼。在這樣的屋子裏跟萬紫這樣的女孩子還得鉤心鬥角,真是沒意思透了。她覺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衣服沒換就躺倒在床上。她明白萬紫在北京的不容易,可是誰又容易呢,她再不容易,如果男朋友住進這裏,總還有個人為自己撐腰啊,她有誰呢,煮碗薑湯還得親自動手。


    等她起來去廚房煮薑湯,經過萬紫房間時,還聽見萬紫在和她男朋友說:“別著急,我再和她商量商量……”她還沒死心。王琦瑤隻作沒聽見。


    兩大碗薑湯和三袋同仁堂感冒清熱顆粒,總算把剛露頭的感冒給壓回去了。堅決不能生病,耽誤戲是一個原因,還有個原因是看病太貴,如果你不備點兒常用藥,感個冒進醫院沒一兩百塊錢出不來。王琦瑤每天都去片場,到了那裏有戲沒戲都得化妝,導演在現場經常冒出新想法,她這樣的小角色必須隨叫隨到。這一天化完妝她正閑在陰涼地裏,免得太陽把粉底下麵的麵油給曬出來,手機響了。


    萬紫在電話裏說:“哎呀anny。”


    王琦瑤一愣,半天才回過神來,叫自己呢。


    “這名字真好聽,怎麽不告訴我?剛有人打電話找你,我還以為打錯了呢,我讓她打你手機了。”


    王琦瑤懶懶地謝了她。這需要通報嗎?看來她對讓男朋友住進來還不死心。這個“anny”是coco的專利,也隻有她這麽叫。那會兒她們剛進學校,有個晚上她跟coco一起去三裏屯釣老外,見了幾個大胡子的洋鬼子,coco一副清純相,介紹王琦瑤時,順嘴說了個“anny”,一晚上幾個老外就anny長anny短,叫了一晚上最終也沒釣上,打車錢都沒幫忙付上。王琦瑤不喜歡這名字,什麽anny,全世界用得最多的英文名就是這個,虧她想得出來。coco給自己倒是取了個挺大氣的名字,還搭了香奈兒的車。順嘴一個名字也要壓她一頭。不過王琦瑤也沒太在乎,畢竟coco還帶自己出來,還想著在這場合給她個洋名裝點門麵。


    她對萬紫說:“以後別叫什麽anny!”


    剛掛電話,又響了,這回是coco,上來就問:“忙啥呢?”


    “能忙啥,拍戲唄。”


    “行啊大明星,咱們見一麵唄。我去找你?”


    “免啦,說個地兒,收工我去找你。”


    她可不想讓coco看見這一身簡陋的丫頭裝扮。


    晚上在亞運村見麵,coco打車帶上她,去中關村附近的一家店吃正宗的重慶烤魚。車過四環,巨大的鳥巢正建著,很多人在燈火輝煌的鋼鐵架上忙活。王琦瑤想起剛來北京時,她就跑過來看鳥巢,那時候鋼架子就搭起來了,過了這麽久,還在搭。就說:“我怎麽覺得奧運會遠在天邊呢?”


    coco說:“不該操心的別瞎操心。”


    王琦瑤就說:“不操心。我就是覺得所有事情都遙遙無期。”


    “你著急了?沒個盼頭?”


    “不知道。這些天我突然發現北京很大。”


    “anny,”coco把手放到她肩頭,“咱倆一樣,我們需要成功。再拖下去我們就老了。”


    王琦瑤眼淚刷的就滿了眼眶。“你認為,我們還沒老嗎?”


    這一天,她們二十出頭。出租車司機自顧自吹起口哨,是齊秦的一首老歌,《大約在冬季》。這個秋天的傍晚其實很漂亮,四環上出奇地不堵車。


    烤魚要的是麻辣味。如果說王琦瑤來北京後有什麽大的改變,開始吃辣算一個,而且是麻辣。這在上海時是不可想象的。她喜歡花椒的麻味在舌尖上突然綻放的那一瞬間的感覺,所以你能看見她不時夾兩粒花椒放進嘴裏。她們聊藝術學院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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