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警醒地扭過頭,目光裏有冷颼颼的敵意。


    “能請你,幫個忙嗎?”王琦瑤謹慎地對他微笑。


    小男孩穿著褲腿短缺了一截的運動褲,如果不是布料縮水,就是最近他突然長高了。回力牌舊球鞋裏光著腳沒穿襪子,光溜溜的腳脖子有點兒黑。“去你的!”小男孩的確就是這麽說的,然後轉身就跑。如同離開之前匆忙說的一句祝福語。


    王琦瑤直起腰,覺得秋風吹出了她的眼淚。她把兩個拳頭攥緊,慢慢地轉身,這時候回家還來得及做一頓可口的晚飯。


    最終的結果是,她買了一張新的手機卡,照路邊一個小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對電話那頭的一個普通話走樣的男聲說:“我要辦一個假證!”她把“假證”兩個字咬得很重,這兩個字的發音,她自信比京片子還要標準。


    他們約好在翠微大廈門口見麵,下午五點。王琦瑤必須提供自己的兩寸免冠照片,談好了價,一個本科畢業證加一個學位證,一千塊錢整。coco覺得貴了,她的兩個證才八百。但對方在電話裏說,一分錢一分貨,如果誰能辨出來他們的證是假的,白送。王琦瑤說好,誰都是為了真才去辦假的。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給王琦瑤的感覺不是很好,普通話土也就罷了,那張臉長得就讓人不放心,鼻子嫌短,嘴過大,整個五官一副操之過急的樣兒。但是他隆重地重複了之前的許諾:請放心,一分錢一分貨。定金五百,一周後此時此地交貨。


    交貨那天大風,塵土漫天像要來沙塵暴。王琦瑤站在翠微大廈的玻璃門裏麵,心裏有點兒打鼓,腦子裏老出現電影裏毒販子接頭的畫麵。她在想短鼻子出現之後,他們怎樣才能把貨交得神不知鬼不覺時。手機響了。


    “王小姐你好,到了嗎?”一個陌生的男聲,普通話比短鼻子標準多了。“我在翠微外麵。”


    “你是?”


    “送貨啊。”對方說完竟然發出了放鬆的笑聲。


    王琦瑤從翠微走出來,大風吹走了路上所有人。“你在哪兒?”


    “風大,在車裏。”


    王琦瑤站在翠微門前的廣場往前看,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車停在路邊上,一個男人從車窗裏伸出手對著她揮動。她走過去。那人說:“上車?”王琦瑤猶豫了,陌生人的車,但證在他那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人說:“要不你先進翠微,停好車我就過去。蘭蔻專櫃見。”就是這句話讓王琦瑤放了心,這是個懂女人的男人,做不了歹徒。她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


    沒有意外。很幹脆。兩個假證和真的一模一樣。


    “小吳有點事兒,我替他。滿意嗎?”那人說,伸出手,“寧長安,認識一下?”


    王琦瑤看見他把手表戴在右手,卡地亞山度士係列,商場標價應該在四萬左右。王琦瑤沒伸出手去被握,開寶馬車,戴卡地亞表,一點兒都不符合她對辦假證人的想象。


    “對不起,掙錢的手都不太幹淨。”寧長安把手收回來,自嘲地笑笑,“要是請王小姐留個電話,可能更沒希望了。”


    “你不是有嗎?”


    “咱們都不笨,你這號恐怕一會兒就該扔了吧?為表誠意,我把自己的號先給你。交個朋友唄。來北京混飯吃,都不容易是不?”


    “你還不容易?瞅這裝備。”


    “我這就是驢屎蛋子,外麵光。不值幾個錢。”


    這個人不討厭。不會超過三十八歲,要不就是毛寸的發型替他加了分,長得不錯,有點兒黑但比較清爽。沒有啤酒肚,這非常好。


    “還防著呢?”他又說。


    “記吧。”


    記號碼的時候寧長安說:“是不是以後就可以經常請你吃個便飯?”


    “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今天晚上呢?”


    “風大,心情不好。”


    “沒問題。總有好的時候。”


    五天後寧長安打了電話來,王琦瑤突然有種驚喜,這感覺讓她有點兒瞧不上自己。但驚喜是實在的,她就一邊恨自己一邊答應了寧長安的邀請。事實上這幾天她一直隱隱地希望他找上門來,雖然這希望比較渺茫,她知道對很多男人來說,順便跟女人勾搭一下完全是習慣性動作,轉眼自己都忘了。寧長安說:“給個地兒,去接你。”


    第一頓飯一定要隆重,這是寧長安的觀點,所以要去萬龍洲吃海鮮。王琦瑤對海鮮其實不感冒,吃完了皮膚過敏,不過她沒吭聲。海鮮可以不吃,但不能不點,這是身價問題。所以寧長安點了澳洲龍蝦,王琦瑤也沒有吭聲。那隻張牙舞爪的大龍蝦擺在麵前三個小時,她一下都沒碰,飯局結束時,她對寧長安說:“嗯,這隻龍蝦很漂亮。”


    寧長安口才不錯,車軲轆話說得都好聽。他說這幾天他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該打這個電話,打了怕別人煩,不打自己又煩,最後決定打,已經過得這麽不容易了,寧可煩別人也不能煩自己。說得王琦瑤忍不住樂了。接著他又說,從現在開始他已經為下一個電話焦慮了:打,怕別人更煩,因為是第二次了;不打,自己顯然更煩,也是因為第二次了。事情總是會越發麻煩。所以他問王琦瑤:


    “你說我下次打還是不打?”


    “你該問的是手機。”


    “我要是打呢?”


    “你應該繼續問你的手機。”


    “我猜,後天晚上你心情一定很不錯。”


    “你就這麽見不得我心情好一點兒?”


    寧長安笑了,王琦瑤矜持了半天還是被繞進去了。寧長安說:“就這麽定了。”


    兩天後,他們去厲家菜館吃宮廷私房菜。又隔一天,去了全聚德。然後寧長安突然沒了消息。王琦瑤以為他沒耐心了。在全聚德,他給王琦瑤夾烤鴨時順勢抓住了她的手,被她推開了,王琦瑤說:“請你尊重我。”她也就是做做樣子,人家隻是碰碰她手,又不是上來就扒褲子,犯不著。但她的臉陰得厲害。剩下的半頓飯時間,寧長安的話明顯少了,一副自責和深刻反省的樣子。足足過了十天,才來了電話:“我已經在巨鯨肚的黑暗餐廳定了位子,請務必賞光。”那天下午他五點就到了王琦瑤樓下,天有點兒冷,王琦瑤坐進車裏時打了個哆嗦。寧長安立刻打開暖氣。去巨鯨肚的路上,車繞了一個彎,先在一家商場門前停了下來。寧長安說,你該添件大衣了。


    售貨員說,那件大衣簡直就是為王琦瑤量身定做的,邊邊角角都妥帖。六千六,絕對物美價廉,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王琦瑤知道這行情,這樣的大衣她算撿著了,但價錢還是讓她抽了口涼氣,要脫下來。寧長安手一揮,製止她,對售貨員說:


    “標牌拿掉。就它了。”


    在車上,王琦瑤說:“回去我還你錢。”


    “一談錢人就遠,就不能讓我靠你近點兒?當禮物了。今天是什麽節?哦,周六,周末也算節假日嘛,就當周末禮物了,不嫌棄就行。”


    巨鯨肚黑暗餐廳王琦瑤頭一次去。竟然有人想出弄個黑燈瞎火的地方給人吃飯,這歪歪點子有點兒意思。一進去王琦瑤就明白了,什麽人會最喜歡到這裏來吃飯,心裏也有了準備,所以飯吃到一半,寧長安的手伸到她腿上時,她沒有大驚小怪,更沒有大呼小叫。她知道,遲早的事。寧長安的臉在黑暗裏隻是個模糊的輪廓,側影挺好看,很男人。王琦瑤把眼睛閉上,看見了他明亮的右手慢慢伸進了自己的衣服裏,她的身體連著抖了幾下。這個餐廳真是安靜。


    睡到一塊兒是下一次的事。不能讓人家覺得拿一件大衣就端不住了。下一次他們從格格府出來,王琦瑤的情緒不太好。格格府是家時髦的館子,服務小姐穿著清宮服,嫋嫋娜娜地伺候你,花了錢坐到這裏,你就是格格。這勾起了王琦瑤了無頭緒的尋根夢,她可是真格格啊。寧長安敏銳地察覺到了,軟磨硬泡知道了原委,立馬拍胸脯許諾道:“哥哥我幹這一行,三教九流都有交情,從現在起哥哥我上心了。今兒咱倆吃的是二人小宴,哪天一準叫你吃上格格府的團圓宴!”然後心疼地把王琦瑤抱進懷裏,再沒撒手,一直抱到了酒店裏。在床上忙活時,寧長安說:“瑤瑤,你何止是格格啊,你是皇後,是皇太後,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老佛爺。”


    第二天早上王琦瑤醒來,歪頭看見身邊躺著一個睡相癡傻的男人,嘴張大,皺著眉頭好像夢裏正在跟人打架,王琦瑤心裏半是悲哀半是溫情。就這麽靠上了一個男人,她好像聽見了開天辟地的哐啷一聲。和對劉東不同,她對這個叫寧長安的男人還是有了一些心,從情感上她是願意睡在他身邊的。而劉東,她隻是懵懵懂懂地以為和大好機遇睡了,當然結果不是。她知道寧長安多少?這是個問題。不過話又說回來,知道那麽多幹嗎?有意義嗎?在這個大海一樣的北京城,有個人時不時給你靠一下,總比一個人跑累了沒地方停下來要好。


    好歹是個體麵人。拍戲的時候寧長安開著寶馬接她送她,在一幫小演員裏,也算有了風光。給她拉車門時,寧長安站在其他護花使者裏有款有型,你不能說他差到哪裏去。她接了新戲,民國的,她演一個資本家的四姨太,也是個花瓶,深居簡出在資本家的一處私密小洋房裏,台詞依舊不多。有時候王琦瑤覺得,導演設置這樣一個人物,純粹是為了給房地產公司做廣告。鏡頭轉到洋房上時候,誰都知道,有房沒人是不合適的,所以一到這個點兒,導演就大喊一聲:王琦瑤,窗邊站著去。王琦瑤就走到窗邊,拉開繡花窗簾,幽怨地向資本家可能出現的街道上望去。那個方向在傍晚,寧長安的車就會開過來。


    她從不多嘴,這是coco給她的忠告,輕易別把男人往絕路上逼。coco和老潘交往的心得有不少,這是其中之一。王琦瑤也不會多問,大家都是聰明人。隻要不是太掉價的場合,方便的時候她就跟寧長安一起去。包括他的朋友圈子。如他所說,這家夥的確三教九流都有往來,他的朋友裏有教授、老總、警察、法官、個體戶、it精英、小學校長、火車站售票員、政府官員、作家、記者,甚至有夜總會裏的小姐和媽咪。大部分都曾是他的顧客,他擅長把顧客弄成回頭客。他們回頭,除了還需要別的證件,比如停車證、出入證、假發票和各種卡,更多的是幫親朋好友牽線搭橋,不斷地往寧長安這裏輸送新的客人。王琦瑤跟著寧長安見得比較多的人是羅河。


    他們是哥們兒,至少兩個人當王琦瑤的麵都這麽說。工商局的注冊單上,羅河開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承接文印、策劃、宣傳、包裝等業務,在海澱有自己的公司門臉,三間辦公室,看得見的員工就有十二個。很多大型晚會和旅遊項目都是他的公司搞的。但他從不去公司上班,由他老婆全權代理,用寧長安的話說,小錢咱羅哥看不上。他另有一攤事,在五環外的一座居民樓裏,一整層房間都是他的,幹活的人不下十個。他在這裏承接地下業務,寧長安就是他多年的老客戶。


    他第一次見到寧長安帶了一個陌生女人來,很是謹慎,聊天中稍微涉及一點業務活動,他就兜個圈子繞過去,隻是寒暄打哈哈。弄得寧長安很不好意思,隻好先把王琦瑤支開,再跟羅河交代:請羅哥放心,這絕對是個讓人放心的女人。羅河問,放心到啥程度?寧長安說,渾身上下,每一個角落都是我的,不是多嘴的人。羅河才略略放了些心。等王琦瑤從洗手間出來,羅河對這個漂亮的上海女人笑了笑,說:


    “長安誇你呢。”


    “我有那麽好嗎?”


    “當然有。”寧長安說,“比好還好。”


    “我看出來了,”羅河說,“長安管著三十一人,你管三十二個。”


    王琦瑤很奇怪,他怎麽會管著三十個人?他不是整天就一個人亂跑嗎?


    羅河徹底放心了,這女人不僅不多嘴,連好奇心都沒有,有這美德的女人不多。都睡了那麽多次,她對寧長安知道得還如此之少。“你可真是天生做領導的命,權力大到天上去了,竟然還蒙在鼓裏。”羅河說,“我跟你說,瑤瑤,我這長安老弟可是咱北京城的假證大鱷,半個北京的事兒都歸他管。別看大街上貼那麽多號,像樣點兒的活兒都得找他求他。”


    王琦瑤做天真狀,“羅哥的話不要太深奧噢,不明白。”


    “老弟,”羅河對寧長安說,“我可就替你給瑤瑤小姐做點兒啟蒙工作了。這麽說吧,”他轉向王琦瑤,“北京辦假證的,實實在在的人,就有三十一個是長安的手下。大街上的小廣告知道吧?你照廣告去聯係這三十一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他接到活兒都要送到我老弟的總部去做,大大小小證件、公章,一概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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