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天適合吃火鍋,王琦瑤這樣的人今天更應該吃火鍋。鍋底沸騰,羊肉下鍋,熱氣一點點進到她的身體裏,凍得發紫的兩隻手慢慢泛紅,血液開始狂飆突進地運行,王琦瑤第一筷子夾了羊肉熱辣辣地送進嘴時,終於繃不住了,一口肉全吐在了小料碗裏,眼淚瞬間就掛滿了一臉。羅河趕緊遞上紙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說,“長安進去了?”


    王琦瑤搖搖頭。


    “你們,分了?”


    王琦瑤不說話,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邊,又夾了一大筷子羊肉塞進嘴裏。濃烈的辛辣味衝得她想咳嗽,她使勁兒憋著,誇張地嚼出了聲,囫圇下咽的時候,她覺得進肚子裏的不僅是涮羊肉,還有一大把眼淚。


    羅河繞過火鍋握住她的手,說:“沒過不去的坎兒,有我在。”


    王琦瑤慢慢抽回手,用紙巾細心地擦掉眼淚,掏出化妝包補了一下妝,說:“我想吃蘑菇。”


    羅河對著服務員打了個響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樣來兩份。”


    服務員說:“金針菇也算嗎?”


    “隻要帶個‘菇’字,全上來!”


    那頓飯吃得舒心。王琦瑤記不得在什麽書上讀過一句話:飽餐一頓可口的飯菜,世界觀都能變。這話說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後初霽,新生活似乎可以開始了。寧長安就那麽重要?愛情有那麽傷痛人心?何況他們根本算不了什麽愛情,從一開始兩人就都知道,主要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狀態是雙贏,贏不了散夥。就像coco說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個男人嘛。


    他們上了車,越野車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琦瑤問:“有搖滾的碟嗎?”


    羅河翻了翻,找出一張崔健的專輯。“喜歡哪首?”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羅河把cd放進播放器裏,激烈的音樂把車都振動了。王琦瑤的左手放到操縱杆旁邊的平台上,跟著節奏敲鼓點。她的手放在那裏以後,羅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縱杆上,五個指頭如同在沉思,終於,它們像螃蟹一樣爬到了王琦瑤的左手上。兩個人手握在一起時,身體都僵直了,像兩尊靜止的蠟像,隻有車、音樂和崔健的聲音在動。


    王琦瑤想,我學會勾引男人了。一陣悲愴的感覺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來,說:“我想回家。”


    太快了說不過去,想來羅河也這麽認為。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希望現在就把車開到床上去。這不好。他尊重王琦瑤的想法,人家剛剛受過傷害,雖然這世界傷害無處不在,所有人都得在傷害中逐漸成長,她的手畢竟縮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樓下,回去的路上經過“宏狀元”粥店,腦袋裏閃過一道光,頭一回覺得自己在生活中來了靈感,進店幫王琦瑤叫了一份外賣,六點半送到。他在電話裏說,晚上喝綠豆粥,可以調劑一下中午的火鍋,就別下樓了。他們還開了個玩笑,王琦瑤說,喲,挺周到啊;羅河說,我也是個要求進步的男人嘛。


    此後一周,羅河給王琦瑤打過兩次電話,隻說找人的事。照她提供的年齡和長相,幫忙的朋友查過了,這樣的頭麵人物朝陽區沒有。照她提供的年齡和長相,幫忙的朋友又查過了,這樣的頭麵人物海澱區也沒有。“別著急,”末了他都會寬慰一下,“隻要人在,一定能找到。等著做格格吧。”


    第三次電話打來時,王琦瑤正在片場,天上落著冷雨。室外的戲沒法拍,室內的戲拍完了,今天到此結束。大小明星們有車開車,沒開車的等人來接,啥都沒有的,可以坐劇組的車回去,那要兩小時以後。王琦瑤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猶豫是等下去還是打車回。被寧長安的寶馬接慣了,突然沒了那風光還真有點兒不適應。更關鍵的是,接和不接、用什麽車接關涉身價問題,上去了就不容易下來,尤其在大小明星雲集的劇組裏,暗地裏大家較著勁兒地比。她怕別人問起。怕什麽來什麽,一個平常和王琦瑤就不對付的女演員走過來,陰陽怪氣地問王琦瑤:


    “人呢?”


    “誰?”


    “寶馬王子啊。想起來了,寶馬325呢!”


    顯然是盯上自己了,這一周寧長安的確沒來。王琦瑤深知她的敵意,她們是同一個經紀人介紹進來的,這女人自認是個演技派,但長得欠了點兒火候,姨太太的角色沒拿到,隻能演姨太太的遠房表姐,台詞倒不是很少,但誰會注意到一個偏遠的姨太太的偏遠的親戚?所以她很不爽。私下裏麵對王琦瑤時,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個演技派,幽怨和失衡全掛在臉上。角色爭不過也罷了,車更沒法比,她來回隻有劇組的班車可坐。


    “他在換車。”


    “夠有錢的啊。”對方將信將疑,“可以透露一下什麽車嗎?”


    “寶馬越野。”


    那女演員不依不饒,“是換車啊還是現造車?夠久的嘛。”


    王琦瑤沒理她,當著她的麵撥了羅河的電話。“什麽時候到?我收工了。”


    羅河正在和朋友談生意,一下子沒摸著頭腦,不過很快會意。“現在?”他說,“我手頭有點兒事。”


    “就現在!你馬上來!”


    四十分鍾以後,羅河的車在不遠處停下來。王琦瑤指著寶馬越野對那女演員說:“要不要驗驗貨?”


    女演員哼一聲,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張帆布椅上。


    東西總是越收拾越多。王琦瑤把家當都堆到地板上以便統一打包,發現小東西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這其中有一半是寧長安送的。她坐到沙發上盯著它們看,考慮哪些東西必須扔掉,免得羅河見到了不高興。他在回龍觀給王琦瑤租了個獨立的兩居,那地方靠他的地下公司近,可以借口去幹活兒,隨時開車過去。這時候離搬家隻有兩天,早上coco出門的時候還哼著小調,回來就板出了一副棺材臉。剛剛,一個小時前,老潘和她散夥了。


    事情來得很突然,前幾天還好好的。coco告訴他王琦瑤要搬,老潘說那好啊,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一副猴急要往床上爬的樣子。他還說,以後就可以從容地留下來過夜了。今天下午他突然約了coco去後海的星巴克,哼哧半天才說:“散了吧。”


    coco說:“為什麽?”


    “你就別問了。”


    “我的事,我為什麽不能問?”


    “那也是我的事。沒什麽,我就是覺得該散了。”


    coco抓起包就走,多說一句話她都覺得丟不起那人。當然,從和老潘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已經在丟人了。現在隻是不想更丟人。她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老潘跟上來,摸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司機,說:“師傅,一定要安全送到家。”


    “還給他!”coco對師傅說,“聽見沒有?還給他!”師傅把鈔票像炸藥那樣舉著,左右為難,coco抓住鈔票扔出了窗外,“開車!”


    進了門,王琦瑤看見coco的臉前所未有地長,完全是情感懈怠導致的皮肉鬆弛。憑直覺,她知道室友出事了。coco不說話,準備換鞋,最先看見的不是自己的棉拖鞋,而是一直放在鞋架上給老潘準備的那雙大號鞋,每個鞋麵上都繡著一顆火紅的心。她特地在雙安商場挑的情侶鞋,她的鞋麵上也各有一個小一號的紅心。她就站在鞋架前捂住臉哭起來,嘴裏嘟囔著:


    “我就是喜歡錢,我也是愛他的呀!”


    相同的悲劇上演了。王琦瑤走過來抱住她,大家都一樣。


    “他憑什麽呀?”coco盯著那雙鞋問。


    王琦瑤想了想,說:“可能是被你嚇著了。”


    “我怎麽嚇著他了?他不是一直想什麽時候住這裏就住這裏嗎?”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說要和我過一輩子。”


    王琦瑤突然火了,推開她給了她一個耳光。“你十八啊?”說完了才想起來這是寧長安老婆罵她的話,更氣了,對著coco又捶了兩拳。“這話你也信!寧長安你就沒看見?”


    暴力此刻奏了效,coco好像被打明白了。她直直地盯著王琦瑤。“anny,你說得對,可我還是想哭一場,”說著就要往王琦瑤房間裏走,“你就讓我哭一個小時吧。”


    王琦瑤攔住她,“要哭回你自己屋裏哭!”她在地板上蹲下來,決定把寧長安送的所有禮物全扔掉。coco的房門沒關,哭聲痛快地傳過來。她哭得的確有點兒傷心,聽得王琦瑤都難過了,兩眼慢慢地就蓄滿了淚。她在準備扔掉的禮物裏,還是挑了兩件留下來:一個是塊元寶形的小石頭,一個是蹲著一隻小猴子的白金工藝戒指。


    前者留下來是因為驚險,寧長安為了撿這塊石頭差點遭了車禍。他們倆從平穀回來,開著慢車一路說笑,王琦瑤一掃眼看見高速路上有塊石頭,大叫:元寶元寶。的確酷似元寶,寧長安停車下去撿。那地方是個彎道,後麵的車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停下來,車直直地衝過來,好在一陣急刹車,車頭保險杠杵到寧長安屁股時才謝天謝地停下來,車主、寧長安和王琦瑤三張臉都白了,汗珠子直往下掉。如果衝上來的帕薩特刹車技術爛一點兒,寧長安現在可能就隻會出氣不會進氣了。相互發了脾氣又相互道了歉,車繼續走,王琦瑤抱住寧長安開始自責。寧長安說,這不沒事兒嘛,隻要你喜歡。後者留下來是因為戒指上有王琦瑤的屬相。那屬相有典故。寧長安說,有個走鄉串戶給人算命的瞎子大師,在他二十歲時看過他的生辰八字,結論是他命定的女人屬猴。寧長安送她戒指時,以罕見的嚴肅表示:瑤瑤,你就是我命定的女人。這個戒指和這句話,讓王琦瑤在當時突然有了新娘子的幸福感和沉醉感。她留下它,因為這樣的幸福與沉醉在她的北京生活中僅此一次,即便放到她人生漫長的二十餘年裏,也屈指可數。作為女人,她需要這感覺,挺不住時溫習一下,可以讓她對生活再一次充滿希望。


    coco哭完了,仿佛精神上洗了個澡,想問題有能力拐彎了。她看見王琦瑤坐在一堆小東西裏,走過去就開始幫她往門外扔。“要扔就徹底,別藕斷絲連,”她說,“男人就是口香糖,嚼嚼可以,不是給你咽下去的。”


    “你以為我們不是?”王琦瑤說,“人家把甜味嚼沒了,吐得比你還利索。”


    “所以,咱們不能再犯傻,要吐也得吐在別人前頭!anny,別一高興又忘了啊!”


    王琦瑤想,用得著你提醒嗎?她確信羅河不會比寧長安更義氣,這也讓她在處理兩人關係時更為灑脫。哪有那麽多愛情啊。她認為一個人的愛情是定量的,你用出去多少就空掉多少,現在她空了一大塊。即使她躺在羅河身下的時候,都覺得使不上勁兒,沒力氣真正地愛這個男人。那好,她也不打算從他那裏索取愛情,她隻要更好的生活,要那些可以把好生活支撐起來的非常瑣碎具體但又極其重要的東西。


    房子很好,精裝修,房東是個賣藥的。王琦瑤開始真沒瞧得上,賣藥賣得再好又能咋的?見了麵才知道賣藥的也可以賣成個大牛人,跟撿破爛撿成百萬富翁、北大畢業生賣豬肉賣出大名一個道理。那個貌不出奇的房東有個好名字,董樂天,他向王琦瑤介紹自己的房子:樓梯兩邊的房子全我的,本來最近想打通,羅總急著想用,朋友嘛,能幫上忙當然好;有什麽不滿意的盡管說,我住對麵,有事敲門、打電話都行。


    在羅河的鼓動下,接著他們參觀了董樂天這一邊的房子。實話實說,單層房子這麽大,王琦瑤在北京前所未見。怎麽會這麽大呢?拐了個彎繞過去,又拐了個彎才到頭。家具裝飾更是一流,不少東西都是進口貨,商標上的字母繞來繞去。王琦瑤不認識,但分得清絕對超過四種語言。


    “這房子有多大?”她用手比劃著這讓想象力失效的巨大空間。


    “五百六。兩套房子打通的。如果你不租那套,我還想繼續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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