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得了一種病,名曰麵癱,其最高級症狀是嘴歪眼斜,看上去像白癡。好在我沒有這麽嚴重,一般狀態下,還和正常人一樣,可是一笑起來,嘴角就往上咧,給人感覺特陰險,像憋了一肚子壞水,時刻準備給人使絆兒,跟崔永元似的。睡覺的時候,眼睛閉不緊,因此很難入睡,總要用手把眼皮?一下,這才看不見天花板,可眼皮一會兒又自己睜開了。如果我這時候睡著了,又正做著一個美夢,那樣子一定很可怕,可以想象:打著呼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咧開一邊高一邊低的嘴角微笑,要是小偷這時候潛入屋裏看到我這副模樣,肯定嚇得屁滾尿流,魂飛魄散。張飛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種病通常都以針灸治療為主,我去中醫院掛了號,摻在一群半身不遂的老頭老太太和麵部表情奇特的中青年人中間候診。那些老頭老太太,有的坐著輪椅,有的拄著拐棍,顫顫巍巍,看著真讓人替他們的親人難過。而那些年輕的病友,同樣讓人快樂不起來,好像麵部器官發育不全一般,我想如果哪個導演上這裏找特型演員的話,一定會收獲頗豐。


    因為病在臉上,我不敢掉以輕心,掛的是專家號,可輪到我時,專家看我歪得沒那麽厲害,就把我交給了一個實習的女學生。女學生一會兒讓我對她擠眉弄眼,一會兒又讓我對她伸舌頭聳鼻子,好像我調戲她似的,而她卻一本正?,坐懷不亂,在病曆上刷刷刷寫下病症,然後拿給專家看,專家看了病曆,又讓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然後批評女學生:明明是左側偏癱,你怎麽給寫成右側了!


    我操!


    想起某年高考有個看圖作文,"了一個右腿被截肢的病人躺在床上,手裏舉著牌子,上麵寫著"左腿截肢",作文題目就叫《截錯了》。當年我十七歲,每天堅持鍛煉,身體健康,看病的?曆不多,覺得圖上"的忒誇張了點兒,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醫生,現在看來這個題目是有生活基礎的。幸好我的診斷錯誤在治療前被發現,要不一會兒紮在右邊,左邊還不越來越癱?


    之前我沒有針灸過,不知道是什麽感覺,未知的東西,總讓人害怕,所以有意坐在二號病床上,把一號床留給別人,想先看看別人是怎麽挨紮的,好有個思想準備和接受過程。可是如果大夫倒著來我就傻逼了,病房沒有三號床,隻有兩個床位。


    一號床是個患了腦血栓的老太太,大夫一上來,拿酒精棉球蜻蜓點水地擦拭了老太太一些部位的皮膚,然後二話不說就往老太太的天頂蓋上紮了一針,看得我一閉眼,等睜開眼的時候,那裏已?挺立著一根銀針。本來老太太腦袋就長得像鴨梨,這樣一來更像了,有了把兒。


    大夫讓老太太躺下,老太太不肯,說怕壓到針,大夫說壓到好,更有助於治療,對穴位的刺激更強了。聽了這話老太太要急,大夫又說,別在意,跟您開個玩笑,針在頭頂上,不在腦袋後麵,根本壓不到。老太太這才放心躺下。


    隨後大夫在老太太的臉上忙乎開了,不一會兒,就把老太太紮得跟個刺蝟似的,看得我目瞪口呆,想找個借口溜走,嘴歪就歪了,我可不想被紮成篩子,受不起這通折磨。我開開門說去上廁所,大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別緊張,一點兒不疼,你看這位大媽就沒叫喚吧。也是,老太太自始至終沒吭一聲,我一個九尺男兒,豈能不如一個七旬老嫗?


    大夫將最後一針紮在老太太的腳上,然後向我走來。我皺起眉頭,以為第一針也是衝天頂蓋來的,可是大夫卻讓我躺下,張開嘴,舉起針就要紮。我想問問大夫針消毒了嗎,別是剛從別人腳上拔出來的就紮我嘴裏了,後來一想還是算了,把大夫氣急了,他真從別人腳上拔下針來紮我。


    第一針紮在嘴唇上,麻酥酥的,不疼。第二針紮在腮幫子上,感覺皮膚就像一塊布,被針一下子就刺透了。第三、第四針還是腮幫子附近,不知道這麽紮能不能紮出酒窩來。然後鼻翼、眉頭、眼皮、耳後等部位都被"栽上了樹",此時我的臉應該像大興安嶺上一塊植被茂盛的土地。


    我的眼前梗著一根銀針,距離眼球之近,已不在有效視力範圍內,銀針模糊地聳立著,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從地麵向上仰拍一柄插在死人身上的劍。此刻,我覺得自己特別壯烈。


    然後是虎口、膝蓋、小腿和腳,都難逃此劫。我覺得中醫針灸就是牛逼,臉上的毛病,要從腳上抓起。如果下半身截肢的人得了麵癱,不知道這針紮在哪兒。


    紮完針,大夫去了下一個診室,叮囑實習生半個小時後過來起針(拔針)。我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度過漫長的三十分鍾,想閉眼,但怕睡著了,一·身壓到針,可睜著眼,看到的卻是一柄恐怖的大針。這時一號床傳來老太太的呼嚕聲,老太太真夠樂觀的,都得腦血栓了,還睡得著,而且渾身上下還插著針。我微微轉過頭,餘光看到,老太太臉上紮的針正在呼嚕聲的伴奏下,隨著麵部肌肉有節奏地起伏。我不禁感歎:到底上了歲數,?過事兒,怎一個豁達了得。


    終於熬到起針,實習生用一塊酒精棉頂住皮膚,然後像撿東西似的,把一根根針回收到鋁製飯盒裏。臉上的針拔掉後,出於觀察生活的習慣,我抬起頭,看她如何拔針,發現她在拔我腳上的針的時候,皺著眉頭聳起鼻子,我想起昨天忘了洗腳。


    當天晚上回到家,我認真洗了腳。次日去紮針,脫了鞋坐在病床上等待的時候,聞到還有味兒,才想起出門忘換襪子了,於是趁著大夫給前麵病床的人紮針的時候,我從推車裏拿了幾塊衛生棉球擦腳。大夫忙著紮針,沒注意到我的舉動,他身後的實習女生本應該看他如何治療的,卻瞟著我偷偷笑。對她的精神不集中,我真想提出嚴厲的批評。


    輪到我了,大夫問我什麽毛病,我說麵癱,難道你不記得了嗎。大夫說他行醫二十多年了,每天都紮二十多個麵癱,記不過來,然後同昨天如出一轍,第一針紮進我的嘴裏。我覺得自己的處境挺淒慘的,也許大夫給病人紮針,就像肉販給豬肉打針注水,在他們眼裏,每天針頭下麵的一張張臉和一具具身體,早已沒有區別,不過是一片片肉而已。


    "那小子,你胡說八道什麽呢,嘴裏紮著針還不老實!"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似乎聽到大夫對我這般說。如果讓我設想一個反應動作,那就是,我趕緊閉上嘴,乖乖地躺在床上,無論被大夫當成什麽,隻有期待著麵部神?能早日恢複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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