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懂點兒。"顧莉莉收起畫,吸了吸鼻子說,"你身上什麽味兒啊?"


    何小兵揪起衣服聞了聞:"沒味兒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汗味兒!"顧莉莉說,"好幾天沒洗澡了吧,你瞧你頭發上都出油了。"


    何小兵的頭發已經到了肩膀,退學後就沒剪過,現在已經能係小辮了。


    何小兵被說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又不上班,不用弄那麽幹淨。"


    "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喜歡搖滾樂的,留頭發就留吧,幹嗎一個個都髒兮兮的,弄幹淨點兒,自己也舒服。"顧莉莉說。


    "可能覺得沒必要吧,有那工夫多練練琴好不好。"何小兵說,"不過說實話,我這樣挺舒服的。"


    "別人看著難受。"顧莉莉知道何小兵洗澡不方便,"你在這兒洗個澡吧!"


    "不用,我住的那地方旁邊就有浴池。"何小兵說。


    "花那冤枉錢幹嗎,就在這兒洗吧,我給你放水去。"顧莉莉說著進了衛生間,水聲響起後,顧莉莉從裏麵出來,"毛巾沐浴露都準備好了,進去吧!"


    何小兵站著沒動:"其實我回去洗也挺方便的。"


    "踏踏實實進去洗吧,我不偷看。男人我見多了。"顧莉莉說著拿起顏料,開始調色,注意力已在畫板上。


    何小兵進了衛生間。


    洗完出來,何小兵覺得神清氣爽,但是他並不覺得不神清氣爽能怎麽樣,寧願把花在這些生活瑣事上的時間用在練琴上。


    顧莉莉仍在畫著畫,屋頂裝了一盞明晃晃的大燈,屋裏亮如白晝。顧莉莉蹺著二郎腿,白皙的大腿疊在一起,從側麵看,兩截小腿構成一個三角形,絲襪被脫下來扔在桌上,像盤旋在一起的兩條蛇。


    顧莉莉放下手裏的東西,點上一根煙:"這回幹淨多了,你這邋遢樣兒,你女朋友不說你啊,你真應該去我們公司看看那些男同事是怎麽穿衣服的,有的還噴香水。"


    "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傻b。"何小兵心想,顧莉莉這娘兒們的事兒可真多。


    "老把自己當藝術家,藝術家也得講衛生啊。"顧莉莉說,"又寫什麽歌了,讓我欣賞欣賞。"


    何小兵拿出吉他,把賣掉的那兩首歌給顧莉莉唱了一遍。一個剛起步的創作者,對向人展示自己作品的渴望,不遜於對創作本身的渴望。


    唱完,何小兵放下吉他,等著顧莉莉說點兒什麽。


    顧莉莉又點上一根煙,頓了頓說:"我聽你歌的時候,就想著畫麵該是什麽樣,可是我想不出來,連用一種色彩總結出來,我都不知道該用哪種顏色,因為我沒聽到裏麵有任何色彩,說白了,就是蒼白。"


    何小兵不說話了。


    "我說得有點兒直白,你別介意。"顧莉莉抽了一口煙。


    這毛病何小兵自己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了,現在被人指出來,看來是千真萬確存在了。


    "還有什麽想法?你怎麽想的就怎麽說,沒事兒。"何小兵說。創作者都希望聽到他人對自己作品的評價,無論褒貶。


    顧莉莉起身關了屋頂的大燈,隻留一盞地燈,坐下說:"第一首歌缺點兒什麽,光有旋律,沒有思考,太安逸了。第二首好像是為了寫而寫,像晚會歌,太主旋律了。"


    有時候,特別讓人泄氣的是,你激情澎湃地把一件你認為"美"的事或一本好書、一首好歌、一部好電影推薦給他人的時候,他們看完了毫不激動,不以為然,甚至奚落你的審美,你特別替他們感到遺憾,和"美"失之交臂了。但也有時候,在某些人麵前,你會被否定得心服口服,因為你無法不承認,他的審美高於你,且對作品的分析,比你更客觀,一句話就能說出真相,本來你也會這麽想,但因為經驗或者對自己不夠客觀,沒敢這麽想,這句話讓你如夢初醒。這時,你對真相的追求,遠比替自己解釋和掩飾自己的汗顏更強烈,因為你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顧莉莉的話就直刺了何小兵心窩,特別是對第二首歌的評價,讓何小兵無地自容,但他能感覺到顧莉莉說的是真話,並不是要故意打擊他。好歌應該像擰開閥門的水龍頭,自然流淌出來,而寫這首歌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在擔任著奶牛和擠奶牛的雙重角色,擠一下,出來點兒,不擠,一點兒也出不來,這首歌就是生擠出來的。寫完覺得有點兒矯情,但是改來改去,還是這個樣兒,換湯不換藥,也許正因為這兩首歌太俗,迎合市場,才被唱片公司看中。


    何小兵細一想,不光這兩首,最近自己寫的東西,都有個特點:有氣無力,隔靴搔癢。


    何小兵向顧莉莉說了自己的困惑,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現狀。


    "因為你有女朋友了。"顧莉莉說。


    何小兵一時沒轉過彎來。


    "有了女朋友,你就不孤獨了,孤獨才會讓人思考,你不孤獨了,沒有思考了,當然沒有東西可以自然流淌了。"顧莉莉說,"我也戀愛過、失戀過,知道這兩種感受。"


    "可是你畫那張畫的時候,不是挺高興的嗎?"何小兵指著顧莉莉之前給他看的那張畫說。


    "高興和孤獨是兩回事兒,有人在孤獨中高興,有人在不孤獨中不高興。"顧莉莉說。


    "你是在說繞口令嗎?"


    "你慢慢琢磨吧!"


    回到家,何小兵拿起吉他,想借著剛才的勁兒,撥弄個旋律出來,但是看著夏雨果貼的滿牆的花布,剛才的傷感,已無影無蹤,他又成了一個沒心情的人。


    何小兵放下吉他,關了燈,仰殼兒躺在床上,沒脫衣服,沒鑽被窩,開始盤點自己。複讀兩年考上北京的大學,並不是來這裏和夏雨果談戀愛的,然後又退學,也不是為了和夏雨果談戀愛,這些年他一直在為一件事兒努力,就是靠近音樂。音樂是裝在肚子裏的一麵鏡子,能照出自己的內心。現在這麵鏡子被擋住了,看不到內心了,擋在鏡子前麵的,正是和夏雨果的愛情。


    自己為音樂作出這麽大犧牲,暫且不考慮隻收獲到和夏雨果的愛情是否合算,關鍵是以前那種每天能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有質感的日子消失了,何小兵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覺得再這麽活下去,意思不大,於是假想出一個結果:和夏雨果分手。


    當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何小兵又覺得自己孤獨了,變成了以前那個坐車沒有人向自己揮手說再見的人,孤獨又讓他找到了往日的充實,覺得日子有了質感,踏實了。這種感覺強烈地吸引著他,於是,何小兵要把這個假設,變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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