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說,沒法湊合,我都說過多少遍了,你怎麽就改不了呢,人家是色香味俱佳,你是色香味俱不佳,上班的時候沒起色也就算了,下了崗連個飯也做不好,唉。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楊樹林覺得自己深深地受到傷害,他放棄了自己也許還可以重新開始的事業,抹殺了自己尚存的一絲理想,就為了讓楊帆能在家吃上可口的飯菜,並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到頭來卻被楊帆這樣奚落。一股怒火在楊樹林心裏燃燒起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就放下,哪那麽多廢話。


    楊樹林的突然爆發讓楊帆措手不及,這次他確實被楊帆傷害到了,一個男人的尊嚴被兒子幾句話無情地擊垮了。楊帆意識到這一點,但他並不想說些彌補的話,而是把碗放下,抹了一把嘴下了樓。


    二十分鍾後,楊帆拿了一把羊肉串上來,還拎了一瓶啤酒,往茶幾上一擺,吧唧吧唧吃起來,都不用餘光看楊樹林,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肯定滿是憤恨。


    楊樹林確實很生氣,但更多的是無奈和感慨:孩子經濟獨立,再也不用指望父親了。


    楊帆洋洋得意地吃著羊肉串,從楊樹林落寞的神情中,悟出了一個道理:從兒子掙錢的那一刻起,父親在這個世界上作為父親的價值便消失了。想到這裏,他收斂了很多。


    近來楊樹林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異常,總感覺特乏,沒勁,困倦。開始他沒往心裏去,以為是歲數大了值夜班不習慣,後來出現了惡心、嘔吐等症狀,小便逐漸頻繁,且尿液像礦泉水一樣無色無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裏的啤酒。


    楊帆讓楊樹林去查查,楊樹林不去,說人老了,尿也老了,當然和你的不一樣了,加上血壓也高點兒,沒事兒。有一天,楊樹林突然感覺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醫院看,以為自己得了腎結石,還想著沒事兒,疼兩天就過去了,但是檢查結果讓他傻了:腎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楊樹林拿著化驗單問大夫:這是我的嗎,您沒弄錯吧。


    大夫說,我們這可是三級甲等醫院。


    楊樹林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感覺天旋地轉,自言自語說,操,我怎麽這麽倒黴。


    楊樹林坐在醫院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腦子裏一片空白,點了根煙,看著過往的人群,心想,為什麽這麽多人,這病偏偏攤上我。


    天慢慢黑了,楊樹林抽完了手裏的煙,肚子餓了——多年來養成的好習慣,到點兒就餓——腦子裏漸漸有了意識,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裝好病曆,向家裏走去。


    快到小區口的時候,一想到該怎麽和楊帆說,楊樹林腿又軟了,坐下歇息。


    楊樹林在小區口徘徊了一會兒,轉身向沈老師家走去。在那裏,他能獲得安慰。這些年來,楊樹林隔三差五就會去沈老師那裏坐坐,他們的關係,堪比紅軍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從醫院出來後,楊樹林的精神世界已經坍塌,需要一個人幫他支撐起來,這個人,隻能是沈老師。楊樹林也想到過楊帆,但他還難以勝任,雖然身體強健,卻不足以肩負楊樹林這張病曆的重量。


    楊樹林像回家一樣,來到沈老師家。沈老師正要吃飯,見楊樹林來了,便拿來一副碗筷,說,你怎麽突然來了,也不打個電話,沒吃呢吧。楊樹林接過碗筷,放下,說,我不餓。


    剛才楊樹林確實餓了,是肚子想吃飯,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飯,現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餓了,六欲全無。


    楊樹林說,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說個事兒。


    沈老師見狀,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說吧。


    楊樹林說,你吃完我再說吧。


    沈老師說,出什麽事兒了。


    楊樹林說,你先吃飯。


    沈老師說,你說完我再吃。


    楊樹林說,怕你聽了吃不下。


    沈老師說,你不說我更吃不下。


    楊樹林掏出已經被他攥濕的病曆單,放在桌上。沈老師拿過來,目光落在上麵的瞬間,臉色驟白。


    楊樹林說,我之前就有症狀了,沒在意,現在確診了。


    沈老師沒說話,拿起碗繼續吃,吃著吃著,一顆碩大的眼淚掉進碗裏。隨即撂下碗,捂住鼻子,哽咽起來。


    楊樹林喃喃自語:我怎麽這麽倒黴。


    沈老師哽咽了一會兒,抹了一把鼻子,給楊樹林盛了一碗飯,擺到他麵前說,有病更得注意身體,吃飯。說完自己也端起碗,扒拉起來。


    楊樹林的手機響了,是楊帆打來的。楊帆下了班,見家裏沒人,便打了電話。


    楊樹林掛掉手機,對沈老師說,出了醫院我就上你這來了,還沒把這事兒告訴他。


    楊帆見楊樹林和沈老師明目張膽地一同出現,便感覺有問題,當得知楊樹林的病情後,楊帆目瞪口呆,心裏說了一句:我操,不會吧。


    楊帆並不清楚這個病的厲害程度,以為是不治之症,急得哭了,說,我讓你早點兒看去你不去。楊樹林低著頭不說話,楊帆一個勁兒地埋怨。沈老師說,還是說說治病的事兒吧。


    楊樹林的病已經到了需要透析的程度,楊帆和沈老師一致認為,必須讓楊樹林立即住院,全麵接受檢查和治療。


    所有事情定下來後,已經深夜了。沈老師要回去,楊樹林不放心,讓她留下,楊帆沒表態,沈老師還是決定走,楊樹林死活不讓走,最後楊帆也說留下吧,沈老師這才沒走,睡了沙發。但是三人誰也沒有睡著,早上起來看了對方的眼睛和臉色,知道對方也沒睡好,但誰也不說。


    楊樹林住下院,開始接受透析。楊帆看著一根根管子在楊樹林身上進進出出,心如刀絞,躲到病房外等候。


    大夫說,現在透析雖然能維持,但隻是一種過渡方法,維持的時間不長。楊帆說,那怎麽辦。大夫說,換腎,換了腎,你爸就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了。


    楊帆聽了這兩個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難以想像把一個和楊樹林毫無關係的腎放入他的體內會是什麽樣子,不敢楊像那個血腥的場麵。大夫說這是療效最好、長期費用最低的治療方法,也是目前公認的最好的治療手段。楊帆問有多大把握,大夫說手術倒沒什麽難度,難的是如何找到一個和你爸匹配的腎源。


    楊樹林每天的生活極其痛苦,渴了不敢喝水,隻能含在嘴裏,然後吐掉。楊樹林的嘴唇每天都是幹裂的,沈老師切了黃瓜片貼在他的嘴上,等黃瓜幹了再扔掉,楊樹林無奈地說,太浪費了。


    楊帆看了很心酸,和沈老師商量後決定,以最快的速度給楊樹林換腎,早換一天他就少受一天的罪。


    隨著接觸這個病越久,楊帆對手術的認識也逐漸加深,更多的成功病例幫助楊帆消除了對手術的恐懼。看見很多得了這個病的人術後三個月便同正常人一樣,楊帆覺得楊樹林可以接受手術了,這時候,錢也湊得差不多了。


    接下來就是尋找腎源,醫院的腎源很緊張,楊樹林前麵還排了好幾個人也在等,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輪到楊樹林。此時楊樹林的情況已經很糟糕,每天都在身體缺水的痛苦中煎熬,每個禮拜的透析費用就兩千多塊,還不能解決實質問題。大夫說,別光指著醫院,自己也想想辦法。


    一天天過去了,什麽時候才能有合適的腎還遙遙無期,看著楊樹林得不到治愈,楊帆也很痛苦。一天,楊帆在車站等車準備去醫院的時候突然作出一個決定,把自己的腎給楊樹林用。這麽做,不僅為了消除楊樹林的痛苦,也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做出這個決定後,楊帆豁然開朗。


    在去醫院的路上,楊帆眼前浮現出很多畫麵:小學開學第一天,楊樹林騎著自行車把自己放在大梁上去報到;自己帶著楊樹林車的陀螺去學校贏得同學們的羨慕;楊樹林替自己開家長會,挨老師批評;中考的時候,楊樹林趴在桌上給自己寫鼓勵的信;上大學的時候,楊樹林騎自行車給自己送牛肉、和自己比舉啞鈴,一幅幅畫麵,過電影似的在楊帆眼前一一浮現。楊帆覺得,自己這麽做是應該的,必須的。他責備自己為什麽沒早點兒這樣想。


    楊帆沒有立即把這個決定告訴楊樹林,而是先跟沈老師說了,沈老師聽完沒有表態,而是說,你還得問問其他人。


    沈老師說的其他人,指的是大夫、陳燕和楊樹林。問大夫,是從可行性的角度考慮。問陳燕,沈老師知道楊帆和陳燕的關係,這件事情不得不考慮陳燕的態度。問楊樹林,他是否接受自己兒子的腎。


    大夫說,如果楊帆能捐腎,那再好不過了。


    陳燕知道楊帆的決定後,絲毫沒有阻攔,她認為楊帆的決定是正確的。這些年,陳燕對自己父親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她爸爸是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生的,沒有合適的血源,失血過多,沒搶救過來,陳燕至今後悔自己那時候還小,給爸爸獻不了血。現在,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楊帆身上,除了支持他,陳燕沒什麽好說的。


    但是楊樹林沒有答應,理由是:你還年輕。楊帆說,所以我的身體允許我幹這件事情。


    楊樹林說,如果是你的腎,這個手術我不做了。


    楊帆說,你不做我也捐,到時候掏出來你不用就浪費了。


    楊樹林說,浪費了我也不用。


    楊帆說,行,到時候咱們就走著瞧。


    楊帆並沒有因為楊樹林的拒絕而改變決定,他做了檢查,腎型基本匹配。透析了一段時間,楊樹林的病情得到了控製,為了節省治療費用,從醫院搬回家住,透析的時候再過去。


    楊樹林不在家的這段日子,楊帆對自己和楊樹林的關係有了嶄新的認識。原來每天早上,楊樹林起得早,穿著拖鞋趿拉趿拉地走來走去,吵得楊帆睡不好覺,楊帆異常反感這個聲音,但是楊樹林住院後,每天這個時候,楊帆都會自然醒來,聽不到這個聲音,心裏空落落的,想睡也睡不著了。原來家裏都是兩個人,現在楊樹林住了院,楊帆感覺世界塌了一半。


    楊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門壞了也不會修,楊樹林回來後,換了個合頁,幾下就弄好了,讓楊帆自愧不如。楊樹林剛下崗的時候,楊帆認為他的價值從此便消失了,但是這段時間,楊帆改變了看法,認為父親的價值永遠不會消失,他的存在,會讓自己心裏永遠有一份掛念。以前楊帆一直認為自己長大了,獨立了,但是這次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長大,無論從生活上還是情感上,都離不開楊樹林。


    楊帆和沈老師商量後,決定施計讓楊樹林接受手術。一天沈老師拎著菜和肉來楊樹林家,做完了正準備吃,楊帆說想和楊樹林喝點兒啤酒,家裏沒了,得出去買。楊帆慢吞吞地換鞋,準備下樓,這時候手機響了,其實是他上好的鬧鍾,楊帆去接,對著電話說起來沒完。沈老師讓楊樹林幫她解開圍裙,她下去買,圍裙係了死扣,半天解不開,楊樹林便說,我下去吧。


    楊樹林拿了啤酒瓶下去換,十分鍾後上來了,剛進門,沈老師就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腎了。


    楊樹林放下啤酒說,哪兒的。


    楊帆說,剛才醫院的大夫來電話了,說有腎源了。


    楊樹林並沒有表現出意外的驚喜,他看了看楊帆和沈老師,說,家裏的電話昨天停機了,我還沒交費。


    楊帆急忙補充說,打的是我的手機。


    楊樹林說,把你的手機給我看看。


    楊帆沒有表現出不情願,怕楊樹林察覺到,心想反正他也不怎麽會用手機,給他看吧。但是楊樹林翻出了通話記錄,撥打了最近一次通話的號碼,對方接通後上來就說:你丫嘛呀。楊樹林知道這是楊帆同學或同事的聲音,肯定不是大夫的聲音,掛了電話,說,你們騙不了我。


    楊樹林啟開啤酒,倒了三杯,說,吃飯吧。


    三人就坐,誰也不說話,光夾菜吃。吃了會兒,楊樹林舉起杯子說,咱們仨喝一個。楊帆和沈老師也端起杯子。楊樹林說,我得了這個病,很不幸,但幸運的是有一個好兒子和一個好……楊樹林頓了一下說,一個好夥伴。然後接著說,我的前半生活得沒什麽意思,但從今天起,因為你們兩個,我的後半生會活得很有意思,楊帆給我捐腎,我接受。說完仰頭幹了杯裏的酒。


    大夫定了手術的日子,楊樹林提前住進醫院,楊帆在公司請了假,陪護楊樹林。手術的前一天,楊樹林突然變得沉默,一言不發。楊帆很不適應,原來楊樹林絮絮叨叨他煩,現在楊樹林不說話了他又害怕。


    第二天早上,兩人被沈老師叫醒,洗漱吃飯,準備手術。在楊樹林去衛生間的時候,楊帆掏出一條紅絲巾,交給沈老師,並改了稱謂,說,沈阿姨,等我爸做完手術,你們就結婚吧。


    沈老師看著手裏的紅絲巾,眼圈紅了。


    準備完畢,父子二人上了手術車。在等待推往手術室的時候,楊帆問楊樹林:爸,你說咱們會好嗎。


    楊樹林說,會好的,我感覺會好的。


    楊帆說,可是感覺這東西不靠譜。


    楊樹林說,但是我的感覺很準,當初他們說你不是我的兒子,可我感覺是,結果真是。


    楊帆說,爸,我相信你。楊帆拉住了楊樹林的手。


    這一瞬間,楊帆很震撼,沒想到楊樹林的手竟然這麽粗糙、堅硬,像一塊樹皮。這雙手,讓楊帆對楊樹林有了更多理解。


    大夫過來了,看了一眼表,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手術的時間到了。楊帆將先進入手術室,一個小時後,楊樹林進入。


    楊帆緊緊握了握楊樹林的手,然後鬆開,衝楊樹林微笑了一下,在心裏說了一句,爸,我是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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